
哲學作為一門學科,旨在通過人的理性思維,運用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邏輯形式,形成一種關于世界整體性的認知和價值判斷、抽象概括,呈現出世界整全無限性的理論圖景和意義了解。當代美國哲學家布蘭德·布蘭沙德認為,哲學是人類一個更古老和更廣闊的事業——了解世界的事業——的一部分,哲學思考就是一種了解和解釋過程。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指出,進行解釋乃是進行思考,是做某種事。顯然,哲學思考是一種依照哲學的思維方式“做哲學”,而不是單純的學術思想史研究,它面向的是人類存在的實際性問題;哲學教育根本上也就不是關于哲學史上的哲學理論知識的傳授、學習(當然這也重要),而是哲學的思維方式的學習、培養和訓練,尤其是人關于世界事物整體了解的一種思維判斷力的鍛造與應用。
哲學本身由訴求不變知識
向作為一種思維方式轉變
希臘時期,哲學與科學基本不作區分,二者都訴求達至對世界萬物的普遍性、絕對性之本質性知識、規律的認識和把握。不過,當代解釋學家伽達默爾指出,今天的哲學正處于急速變化之中,面對科學,它開始以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為自己的合法性尋找證明。古典哲學關于世界事物之本質性知識的認識任務已被現代科學所取代,“作為時代決定性标志的科學之流行終止了哲學的經典作用”,不能再期望哲學能提供如科學那樣的關于世界事物的本質性知識,人們抱有這樣的希望不再是合理的:哲學應再一次發揮它舊有的全面功能,并用一個統一的有關世界的圖景把我們所有的知識綜合起來。相對于各種世界觀提供的對世界解釋的全體,哲學不再被嚴格地從其認識要求方面對待了。反之,作為生活的一種表現,它同人類其他文化創造(如藝術、法律、宗教)具有類似價值。
哈貝馬斯也提出過類似看法。在他看來,哲學不可能再作為一種傳統哲學的知識論形式來表現其作用,相對于科學、道德和藝術而言,作為解釋者的哲學不可能再具有認識本質的特權,擁有的最多隻是可能會出錯的知識。哲學必須放棄其傳統形式,即作為一種幹預社會化過程的學說,而保留其純理論。同時,哲學也無法根據價值的高低,把不同生活方式的複合總體性加以等級化,哲學隻能把握生活世界的一般結構。可以說,康德之後,不可能還有什麼終極性和整合性的形而上學思想。
在當代,哲學自身的命運成了一個問題。哲學要繼續存在下去并發揮其作用,唯有改變自身存在的方式。在伽達默爾看來,當代哲學已發生了兩種形式的改變,即哲學走向藝術和哲學走向人文科學。哲學開始以各種方式證明藝術存在的真實性,并通過對藝術的真實性了解來彰顯哲學作為一門了解性學問的重要意義。譬如,在法國文化領域,哲學就被歸入文學,其19、20世紀的文學藝術作品,更接近哲學舊有的任務,它們被視為哲學偉大遺産的儲存者。哲學之是以走向藝術,原因在于藝術和美最大的優點是它們根本沒有純粹的運用規則,人們根本不可能找到一種應用規則以便借此達到了解藝術和美的境地。藝術和美必然使我們達到自己的判斷。如果我們發現某些東西是美的,那就是說,我們是自己在作判斷。同樣,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不同,其宗旨并非獲得和擁有關于世界事物的一種不變的精确性知識;相反,人參與到人文的精神科學之中,了解并推動着具有不确定性的人文科學的發展,人文科學的核心不是客觀性問題,而是基于人之存在的與自我相關的了解問題。
可以說,正是在藝術和人文科學中,人們意識到并去追求處于無限了解和解釋之中的事物的意義。關于藝術體驗和美的問題沒有固定和絕對的答案,“美的事物就是那些其價值自明的東西”,全然與自身相關,而人文科學之真、之善的問題同樣不是具有客觀性、絕對性的問題,而是一種了解和解釋問題;其本質上是人與對象的先行的原始關系問題。現代哲學的作用方式發生變化,其實質是哲學不再像古典時期一樣尋求對世界事物的認知性活動和本質性知識呈現,而是表現為一種思考和了解世界的統一性、抽象性和整體性的思維方式的保留、強化和運用。
哲學作為一種整體性抽象思維
方式依舊沒有過時
對人來說,對事物作出理性統一的哲學說明是一種迫切需要,此種需要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不僅實作了我們每個人在思想中與自己的對話,而且也實作了我們大家都卷入且會永遠不停地卷入其中的那種對話。伽達默爾的看法是,“科學沒有試圖阻止哲學以改變了的方式存在下去”,“哲學無論在康德‘摧毀一切’的批判後,還是在‘思辨’于19世紀威信掃地之後,抑或甚至在‘科學統一性’理想已壓倒一切‘形而上學’這一判詞釋出之後,都不能放棄探讨自己的那些問題”。
哲學不曾放棄的問題是,“唯有哲學才追問整體”。不過,這個整體并不像其他任何限定的整體一樣,僅僅是包含了它的一切部分的整體。哲學追問的整體,是超出各種知識的有限可能性的一種觀念。是以,它就不是我們以一種科學方式能夠認識的東西。雖然作為時代決定性标志的科學之流行終止了哲學的經典作用,但是對理性的統一性的需求尚且隻能由哲學來滿足。哲學作為一種理性的自然的判斷力和一種關于整體性的思考方式,永遠不會過時,“理性對于統一性和認識統一性的需要至今依然存在”,“理性對于統一的迫切要求依然是堅持不懈的……我們哲學思想傳統的遺産,也同樣重要地屬于這種理性的迫切要求”,這不僅指涉一種關于世界存在的理論構境問題,更重要的是關涉到理論背後的人的自身存在和全部生活意義的思考。
希臘時期,存在着一個關于青年教育的古老之争,它圍繞着修辭學和哲學而爆發。當蘇格拉底使邏各斯具有進入真理的核心意義時,這一認識帶來了古希臘哲學的偉大轉向:語言的思維和思維的邏輯實作了統一。當亞裡士多德在他的邏輯學中把邏各斯固定為一種功能,即成為概念式命題、“陳述”(Apophansis)時,這一點就變得尤為清楚。為了把理論的陳述與其他可能的言說區分開來并使之突出,由亞裡士多德所引入的這個表達在之後被多次重複使用。正是“亞裡士多德奠基于判斷的邏輯學、推理的邏輯學和概念的邏輯學之上的東西,從此規定了我們在歐洲稱之為哲學的東西”。
哲學作為人類的一種特殊思維能力,表現的是關于世界事物的一種整體性的思維判斷力。伽達默爾認為,哲學不僅是一種啟蒙,而且是反對其自身獨斷論的一種啟蒙,“有理智就在于自己意識到界限,這種界限是通過使科學不能反映它自己的前提和後果而設定的。這也是一種洞見”。哲學從根本上說不是某種探尋關于世界的絕對知識的“自然科學式”學問;相反,它是一種理論的反思,要求時時刻刻保持着同自己的距離,要求超越人類現存的一切東西。
哲學教育的實質在于培養一種
合理科學健全的思想判斷力
柏拉圖理念論認為,理念世界是真實的世界,理念存在才是最根本性的存在。人們要認識理念,隻有通過運用自己的理智性思維,思維之于哲學就如顯微鏡之于生物學一樣,唯有懂得運用思維,培養和形成哲學的思維方式,才能進行真正的哲學之思。
康德同樣強調哲學作為一種理性能力的訓練對于人們思考問題的重要意義。哲學在根本上不是一種理論知識的學習和掌握,而是一種批判性能力的鍛煉和培養。這是因為,哲學是一門可能科學的純然理念,這門科學不能在任何地方具體地被給予,但人們可以沿着種種途徑來接近它。“哲學在哪裡?誰擁有哲學?而且憑什麼可以認識哲學?我們隻能學習做哲學研究,即按照理性的普遍原則憑借某些正在着手的嘗試來鍛煉理性的才能,但總是保留着理性對那些原則本身在其來源上進行調查、認可和抵制的權利。”在這裡,康德的意思很清楚,哲學從來就不是現成的某種知識,哲學是不可教的,可教的隻能是如何做哲學。
黑格爾曾高度評價泰勒斯“水是萬物的始基”命題,認為這個命題構成了西方哲學史上的第一個命題,其核心意義在于這個命題表現了人類了解世界的一種抽象性反思判斷力。馬克思也講過,人們了解和認識世界有藝術、宗教和哲學三種方式,哲學不同于藝術直覺、宗教信仰,而是基于人的抽象理性思維,認知和了解世界的方式,呈現出的是關于世界整體性的理性思想體系。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也說,在以往的全部哲學中還仍舊獨立存在的,就隻有關于思維及其規律的學說——形式邏輯和辯證法。在他看來,“理論思維僅僅是一種天賦的能力。這種能力必須加以發展和鍛煉,而為了進行這種鍛煉,除了學習以往的哲學,直到現在還沒有别的手段”。
理性思維是什麼?就是理性按照邏輯思維規則,進行分析、綜合、推理的能力,就是認識真理的能力。哲學思維是一種抽象的理性思維,實質上是人的理性判斷力的形成與應用。伽達默爾認為,判斷力的活動,即把某個特殊事物歸入某種一般東西中。由于把某事認作某個規則的執行個體,這在邏輯上是不可證明的,它需要知道判斷力應用的規則,而為了遵循這些規則它又需要一個其他的判斷力,這就是判斷力上的困境。康德将人的理性判斷力區分為規定性判斷力與反思性判斷力,前者指的是将多樣性事物歸屬于某種普遍範疇、規則中予以思考和認識的能力,此種判斷力的使用需有預先的理性先驗形式,需要制定出判斷力使用的先驗條件;同時,這種判斷力需要通過“感性直覺”指向和關聯起具體的存在事物,進而形成思維判斷的經驗内容。而能夠聯結起知性、理性與經驗内容的就是既具有先驗範疇因素又含有經驗特性的“圖型”,這即為“判斷力綜合”。另外,“規定性判斷力”的使用依賴于對規則本身的反思性判斷力,即能夠從事物存在的多樣性和差異性中抽象出一般性和普遍性規定并以此反過來用于認識和了解具體事物的判斷能力。
在伽達默爾看來,判斷力是人的關于世界事物的整體性的判斷和了解能力,是哲學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的本質性表現,“判斷力這個詞指的是,從生活經驗中産生被人認為健全理智的東西。這種判斷力同樣影響着政治和社會判斷”。判斷力與其說是一種能力,毋甯說它是一種對一切人提出的要求,以使人們表現出“共同的意向”(Gemeinsinn),以防止那種“僅以經驗結果……來定善惡實踐概念的實踐理性經驗主義”。判斷力一般來說是不能學到的,它隻能從具體事情上去訓練,因為沒有一種概念的說明能指導規則的應用。是以,哲學思維判斷力不在于給人多少具體的知識,也不在于解決了多少具體問題,它的根本作用在于給人提供一種認知和了解世界的理性思維模式,培養和鍛煉人的思辨能力。哲學思維具有抽象性、批判性、反思性和了解性四個重要特性:抽象性是指能夠形成關于世界的一種整體性、無限性的形而上學的判斷和思考;批判性是指哲學思考作為一種理性思考永遠需要批判地對待理性,沒有什麼前提原則和結論是不可質疑的;反思性是指既需要對認識對象和外在行為進行反思,也需要對人的思想本身保持一種“反思的意識”;了解性是指哲學的思考需要人們參與其間,并通過了解活動讓事物本身的意義發生、顯露。了解性決定了哲學思維并非一種經驗現象關系的是與否判斷,而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了解性認識,具有參與性、曆史性、處境性、不确定性等特點。
世界存在的普遍性、無限性意義與人的“此在”的具體生存經驗聯系在一起,對世界整體意義的了解在根本上是與自我相關的自我了解。正是通過有限的曆史的自我存在和具體的解釋學情境,世界整體意義在了解和解釋中向人們發生和湧現。做哲學就是運用哲學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事物的存在是一個事實問題,而哲學要去追問其何以是如此的?其根據和合乎理性的基礎在哪裡?哲學問題的本質不是對問題做出具體的回答,而在于通過問題讓事物本身的存在和意義向我們展開、顯現,學會如何發問或者說如何去思考,實際上就預示了我們可能得到的某種了解。哲學問題的本質是敞開,是對所有可能性的敞開,是開放所有可能性,最為關鍵的是要對問題本身提出問題。就此而言,哲學思考是一種不斷突破人類現有知識體系和思想架構邊界的批判能力之運用。
維特根斯坦說:“沒有哲學,思想便模糊不清。哲學的任務是使思想在邏輯上清晰,賦予思想鮮明的邊界。”黑格爾也認為,一門學問的曆史必然與我們關于它的概念密切聯系着。這意味着,哲學研究從根本上講是在明确概念含義的基礎上通過合乎邏輯地思考而論證某個觀點或者推論出某種結論。邏輯地進行思考就是理性地思考,而理性思考最有可能引導我們走向真理。當代哲學教育的首要任務就是,通過哲學的專業性訓練,培養人們形成一種批判性、抽象性、反思性和了解性思維,能夠運用哲學的思維方式去思考問題,對問題進行一種普遍整體的本質性思考,即培養人們“做哲學”的能力。做哲學不同于學哲學,後者是指對哲學家思想理論與哲學史的學習和掌握,是一種學習、了解和解釋文本對象的活動;做哲學則不同,它是一種依照哲學性的思維方法對事物和世界本質性問題的自我思考,是一種以問題為導向的哲學實踐、哲學操作、哲學活動,展示的是一種哲學性思考和論辯過程,有無哲學理論和哲學史知識并不十分重要。當代哲學教育必須改變隻是簡單地傳授哲學史理論和知識的做法,真正回到哲學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的本質性了解上來,通過教育使人們進行哲學式思考問題的訓練,在哲學式的思考中,用精神判斷的自由讓思想回到自身生命的原初經驗,提出和展現關于現實生活的創造性新思考新了解。
(作者系安徽大學哲學學院院長、教授)
編輯:陳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