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複旦大學教授陳引馳:莊子不會拒絕手機和網際網路

天地與我并生

莊子在道家思想者裡頭,是最接近普通人的。他的語言汪洋恣肆,想象豐富奇特,表達靈活多變。他能把微妙難言的哲理寫得引人入勝,他的文本被稱為“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對于今天的我們,仍能帶來極豐厚的審美享受。

莊子的哲學觀念有很多面向,如何辯證看待吸收,考驗我們的智慧和能力。他思想的積極深沉一面,能為今天的我們提供極豐富的養分,比如他雄奇健碩的生命觀、宇宙觀,“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把很多人自認為渺小的個體生命價值,提升到高遠遼闊的精神領域,一語道破人與自然屬于生命共同體的真理本質,特别能夠撫慰人的心靈,特别能夠激勵生命正向昂首前行。

包括《莊子》在内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我們民族的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範,不僅是我們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核心,對解決人類問題也有重要價值。

新時代的我們,要不憚于“回首過去”,進出優秀傳統文化的典籍,把那些精彩的、富于生命力的精神辨別提煉出來、展示出來,把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提煉出來、展示出來。當我們不斷從古典智慧中獲得新發現、新啟示、新養料,傳統文化就不再遙遠、靜态、疏離,而是與我們所處的“當代”深融一體。(劉功虎)

複旦大學教授陳引馳:莊子不會拒絕手機和網際網路

複旦大學教授陳引馳:莊子不會拒絕手機和網際網路

《莊子講義》 陳引馳 著 中華書局

複旦大學教授陳引馳:莊子不會拒絕手機和網際網路

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引馳。

“真正的經典是處在始終不斷的诠釋之中的。”

複旦大學陳引馳教授在自己《莊子講義》的結尾,寫下了這句話。作為國内《莊子》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學者,他開設的“莊子精讀”課是複旦大學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這本書就是他二十年來講授《莊子》的精華。

在21世紀,我們為什麼還要讀《莊子》?莊子在世界思想文化版圖上是什麼位置?莊子如果“穿越”到今天,又會如何審視自己和世界?

帶着這些問題,前不久,讀+專訪了陳引馳教授。

莊子貢獻了50多個成語,我們每天都會遇見他

陳引馳認為,“儒道互補”構成中國文化的精神傳統,幾乎每一位古代士人的心中,都一邊藏着儒家,一邊藏着道家——當他發達的時候是儒家,當他落拓的時候就變身成了道家,白居易就是典型。“道家”在很大程度上以莊子為代表形象,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精神傳統之一,我們幾乎每天都會遇見莊子,已經到了“日用而不覺”的程度。

舉例來說,《莊子》創造了50多個成語:鵬程萬裡、扶搖直上、越俎代庖、大相徑庭、不近人情、沉魚落雁、朝三暮四、庖丁解牛、躊躇滿志、遊刃有餘、薪盡火傳、螳臂當車、相濡以沫、莫逆之交、虛與委蛇、斷鶴續凫、識其一不識其二、大惑不解、得心應手、不主故常、東施效颦、吐故納新、望洋興歎、贻笑大方、井底之蛙、管窺錐指、邯鄲學步、呆若木雞、鬼斧神工、君子之交、似是而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亦步亦趨、白駒過隙、每下愈況、空谷足音、運斤成風、魯莽滅裂、得意忘言、得魚忘筌、捉襟見肘、搖唇鼓舌、分庭抗禮、能者多勞、探骊得珠、學富五車、栉風沐雨。另外,今見《韓非子》中的著名寓言“自相沖突”,也有可能出自《莊子》佚文。

這些成語今天仍然活躍在中國人的表述之中,雖然有些話的含義已經完全不同于莊子的本意,但是恰恰說明了其語言的延展性和生命力,這正是經典的表征之一。

《莊子》實作了空間突破、時間突破、文化突破

古代經典的開篇是很有意思的,《論語》開篇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呈現教育家形象;《孟子》開篇是孟子見梁惠王的一番說辭,凸顯政治家形象。《莊子》開篇則是“鲲鵬展翅”:“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裡,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裡。”

這個開篇意義何在?

陳引馳認為,這是一種精神境界的形容,是空間次元上的極大拓展。正如雨果所說:“比大陸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當你超然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原來的一切本身并沒有改變,但它的意義卻不同了。《莊子》中有一個寓言:在蝸牛的左角上有一個國家,右角上也有一個國家,兩國之間不斷争戰,死者成千上萬。在蝸牛角上的這兩個國家看來,所争者自然非常要緊,不惜付出慘重的生命代價;然而在我們看來,這樣的厮殺實在可笑得很。

陳引馳特别點出:這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而是“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之後的心胸豁然開朗。

不僅有空間突破,更有時間突破。莊子曾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早上出生,晚上就枯死的菌芝,不會知道一個月的時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不會知道一年的時光。《莊子》以此提示人們要在時間次元上突破自我局限。儒家對此的想法是要努力作為,留下善行善業,在身後依然有益于人群和社會。莊子則更多地希望從更高遠的視野來觀察我們的生活,不要局限在眼下的蠅營狗苟。人生沒有那麼多過不去的坎,也沒有那麼多不能放下的執着。

蘇東坡的名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其實來自莊子,“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即:你的身體并不是你所真正擁有的,隻不過是天地自然暫時托付給你的這麼一個形體而已;既然如此,就不妨坦然接受這樣的事實,“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好好保全你的身體和生命,不要憂心忡忡、辛苦操勞,自自然然地過好這一生。

在陳引馳看來,更了不起的是《莊子》的文化突破。

《莊子·秋水》裡的名言“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笃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井裡的青蛙,無法讓它了解大海,是因為它被地域限制住了;夏天的蟲子,無法讓它了解冰雪,是因為它被時節限制住了;固執于偏見的人,無法讓他了解大道,是因為他被所接受的教育限制住了。前兩句指出了空間、時間兩個次元的局限,最後這句指出了知識、教養或曰文化的局限。

《莊子·逍遙遊》裡有個寓言,宋國有人到南方的越地去賣禮帽禮服,但是越人的頭發都是剪短的,文身而裸體,禮帽禮服之類對他們完全多餘。

企圖将自己的文化不顧條件地推銷出去,那不就是受困于自己的文化認知?陳引馳認為,這種對于多元文化、文化相對性的認識,在莊子的時代,是非常之敏銳、非常之先進的。莊子敞開自我,面對天地自然,充分意識到我們面對的空間、時間和文化的局限,因而表達了這三種局限的突破意向,由此達到一個更為高遠和寬廣的境界。這在先秦時代是罕見的,對今天也還有啟示意義。

莊子也會憤怒、也會罵人

陳引馳寫文章分析過莊子思想的代表人物陶淵明,指出:人們最熟知的,未必就是事實,陶淵明曾在東晉晚期兩位大枭雄手下謀事,見證了他們翻天覆地的所作所為,不會是對現實政治毫無深切感覺的凡夫,也不是樂天知命簡單純粹的田園詩人;正如嵇康“名士形象”的背景是曹魏與司馬氏之間殘酷的政治鬥争,陶淵明“田園話語”的背後,是詩人所經曆的慘淡世相。

在《莊子講義》中,陳引馳也分析了莊子的生平和形象。

莊子沒錢,有時甚至需要借糧。有一次他找監河侯借貸,對方推脫說“我收到封地的租稅就借你”。莊子很是惱怒,“忿然作色”,講了一個“涸轍之鲋”的故事來反擊。

莊子的日子過得困窘,但未嘗喪失自己的生活尊嚴,對有損有辱自己的言行絲毫不假辭色,會報以無情而苛狠的諷刺,必要時他連國君都罵,罵得痛快罵得爽。

莊子有自己的生活世界,其最大的樂趣就是與人們展開論辯,而他最好的辯友應該就是他曾嚴加譏諷的邏輯學家惠施。惠施死後,莊子表現出深切的悲哀。

在《莊子講義》中,陳引馳并沒有一味贊美莊子。他不但指出莊子有時候傲慢過度,為“保持本真”有時候顯得有點極端;而且引用了伏爾泰批評盧梭的話“從來沒有人用這麼多的才智來讓我們變得愚蠢,讀您的大作讓人想爬在地上四足行走”,質疑了莊子關于人類文明演進的觀點。

【訪談】

莊子會“有條件”地接受技術進步

讀+:有論者認為,莊子否定工具和技術,他主張的天人關系實質上是人服從天。如果目睹了人類技術文明的高度發達,他會不會修正自己對天人關系的看法?

陳引馳:這個問題确實很有現實性,我是這樣想的,莊子可能不會完全修正自己對天人關系的看法。我覺得這是莊子最核心的看法。

這一點可以參考荀子。荀子認為莊子是“蔽于天而不知人”,意思是說莊子隻看到天,對于人就有所忽視。“批判者”有的時候确實能看到你的關鍵點。

莊子對于天是有洞見的,非常重視的,但他對人确實相對來講比較漠視。因為老子和莊子基本都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他們認為人就是萬物之一。

人類技術的進步,莊子在很大程度上是反對的态度,但是我在想,如果他面對現在的技術發展,也不一定完全反對。

為什麼?他如果認為你這個技術的進步是依循于天道自然的,他可能是可以認同的。“庖丁解牛”故事裡,他講“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刀在牛的骨架當中自由地遊走。這裡有兩句非常重要的話,“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是以,你做的事情如果真正是符合天理固然的,我想他也不一定會反對,當然可能不一定很積極地贊美。

但是假如你把基因改變了,讓有些人永生了,或者活200年300年,說不定他是反對的。

莊子對于生命的看法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态度,你如果不好好活,在亂世當中夭折了,沒有活到、活夠該活的年份,沒有盡天年,他覺得是不好的。但是如果你要一直活下去,他覺得也是不對的。人在生死面前是平等的,或者說最後的一個平等就在生死上,但是如果有技術改變基因,有的人可以花巨款活幾百年甚至長生不老,這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想如果莊子面對這個情況,他可能是搖頭的,覺得這種改變不是天理。

讀+:能否想象莊子生存在21世紀的模樣?莊子會如何使用手機、如何面對網際網路、如何面對壓力?今天,生活在都市的我們,如何取法《莊子》中的積極因素,從中擷取營養?

陳引馳:我盡量站在為莊子辯護的立場上來講。我覺得莊子可能是會用手機的,也會用網際網路的,他可能對這些技術東西不是太贊賞太積極,但他可能還是會用的,為什麼?雖然他的理想是回到自然狀态,但起碼他還是穿衣服的,他并沒有和動物一樣不穿衣服,他還是過的正常人的生活,是以一個時代基本的技術文明提供的東西,他還是接受的。但是他就算拿着手機,也不會一天到晚沉迷其中,生活形态上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精神上有另外的一個世界,有他自己的想法。

至于說我們能不能夠從《莊子》裡吸取一些東西,因為莊子不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以我們沒有辦法吸取他具體的做法,但是我們實際上可能有同構性。我們雖然現在比他那時候要富足得多了,但是都面臨壓力或者困境,可能各方面不能夠如意。我們可以看他怎麼來處理這個事情。

莊子對這些東西有一個想法,他開篇就講了4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就是能做官,能夠取信于國君,能夠有所作為,是世俗的成功。但是莊子很清楚這會有很多失去自我的地方。第二個層次是“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指的是努力做了很多事,不要喪失自我,我覺得這對我們還是很有現實性的。但是你完全堅持于自我,很容易造成物我之間的沖突,這個莊子可能也不太認可,是以他就講第三個層次,就是“禦風而行”,把外在的東西當成自己的支援和憑借,我可以利用它來達到自己自由的目的。我了解實際上也就是鲲鵬的境界,鲲鵬是憑風而起,這就是物我之間能夠達到一定的融合,但這個還不是最高的。

莊子講的最高的境界是什麼?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要真正和整個自然天地合而為一,不隻是借它的力,應該盡量地擴大自己,和自然天地合在一起,這個時候你才能達到真正的“逍遙”。

講起來好像很虛,實際上确實也很難,現代人很難了解。但其實不僅是莊子,儒家也是這樣的,孟子講“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他要把自己内在的浩然之氣扶植培養起來,充塞于天地之間,要跟天地之氣融合。

孟子跟莊子是同時代人,是以天人關系是他們共通的一個思考架構。是以莊子我覺得他有一個精神境界,在這個精神境界,起碼從文字上來講,他是非常清楚的。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精神勝利法”,但他這個精神勝利法是向上的,他把自己往上提升,提上去以後,他看待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就不同了,就會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寬容,更多的了解。

是以當你面對困境的時候,你的态度到底是沉溺其中,還是說盡量要去超越而克服它?這個就是跟莊子的一個結構的相似性。如果我們能夠有精神上的超越,而且是往上的提升,不是說阿Q式的那種精神勝利,我想對我們今天還是會有幫助的。

在西方道家的名氣大于儒家,莊子的名氣不如老子

讀+:書中對莊子最大的質疑,應該是引用伏爾泰批評盧梭那一段;這是否意味着莊子在人類文明演進方面的看法可以視為糟粕?

陳引馳:批評莊子對于社會政治和文明的看法有消極甚至倒退的傾向,也未嘗不可。莊子指出的方向可能是錯的,但是他這種講法有他的道理。他認為文明也好,社會也好,一個社會的建構也好,所有的制度建設也好,必須以人性為基礎,對人性的違反或者破壞壓抑都是不好的。不僅是莊子,在莊子之後很多人都是這麼講,比如馬爾庫塞講的“單向度的人”。我上世紀80年代讀書的時候,有的人就說莊子是一個反“異化”的思想家。

讀+:從世界思想文化的版圖來看,莊子是一個什麼地位?莊子的海外傳播和海外影響如何?

陳引馳:就中國本土曆史文化本身而言,當然儒家地位重要,孔子比老子、莊子的影響也要大。

如果放到世界文化版圖裡邊,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在海外的華人文化圈,或者說東亞的漢字文化圈,儒家的地位還是很重要的,影響還是非常大的;但是如果再遠一點,在西方歐美這些完全不同的文化傳統當中,道家可能接受程度比儒家高。因為道家的這些想法更加有普遍性,涉及一些哲學的思考。可以舉出很多例子,從黑格爾到托爾斯泰,再到海德格爾,可能他們對道家的關注遠遠超過儒家。但是在道家裡面,老子要比莊子的影響大。老子五千言,他的思想思辨哲學,從黑格爾以來,在西方的思想界裡面還是很有影響的,在這一點上莊子跟老子不能相比。從譯本上來講,《老子》肯定比《莊子》多得多,但《莊子》譯本其實也不少,我看到過的,僅英文起碼就有十餘種。

寫《莊子傳》幾乎不可能

讀+:我注意到您寫陶淵明和嵇康的文章,把他們的思想、舉動跟他們的身世、背景,包括他們所處的環境聯系起來,并且說“沒有人能免于他所屬時代的重累”。說到“庖丁解牛”的時候,您說這是莊子面對“血淋淋的現實”歸納出來的處世之道,那麼能否推斷“莊子的世界”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說他看到了什麼,是以形成了他這樣一種思想?

陳引馳:我一直有個看法,要寫一本《莊子傳》幾乎是不可能的,就連最簡單的生平都沒有辦法落實。孔子、孟子的生平可以定,莊子的生平,很多著名學者推論起來相差幾十年。

另外,孔孟等人都有老師,老子的知識可能來源于掌管的資料庫,但是莊子似乎沒有師承。司馬遷說他“其學無所不窺”,他的知識是怎麼來的呢?從他的寫作來看,他對“名家”也就是邏輯學派很熟悉,對曆史和社會觀察面很廣,筆下經常出現動植物,有人曾經說他是手工業者,因為他對各種工匠似乎很熟。

莊子到底經曆了什麼,我們實際上不清楚。我們所知道的他所有的言行生平,是《莊子》這部書提供給我們的,而這部書裡面很多是寓言,不一定真實發生過。

我隻能說,莊子他是一個在現實生活或者世俗的層面上來講,在亂世當中過得非常不好的一個人,各方面都不成功的一個人,他有很豐富的精神世界,有很多奇思妙想,遠遠超越他同時代的人,比如孟子。他肯定認為那個時代非常糟糕,是個亂世,生存非常危險,搞不好就把命丢掉,他肯定是見證了很多混亂。

我隻能講,莊子在那個時代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根本改變不了曆史,他隻是在後來改變了人的精神,給後世很多人的精神注入了另外一種力量,他的力量是在後代。(長江日報記者李煦)

【編輯:侯方隅】

更多精彩内容,請在各大應用市場下載下傳“大武漢”用戶端。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