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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到球!一個“魔鬼”中産父親的教育觀

争到球!一個“魔鬼”中産父親的教育觀

文|呂萌

編輯|陶若谷

魔鬼

飛熊09紅隊1:3輸掉了比賽。9歲的于力凡很沮喪,垂着頭站在賽場外。爸爸拿着冰球杆在旁邊和他複盤,對場上的表現很不滿。

“你跟我說說你有什麼亮點,你說說!”爸爸問他,手裡提着球杆作勢要揍他。于力凡面露委屈,帶着哭腔說,“我覺得我哒哒哒了”。

“你怎麼了?”

孩子前移一步提高了聲音:“我覺得我哒哒哒了!”邊說媽媽邊幫着他擦眼淚。他連續說了幾遍“哒哒哒”,父母都沒有聽懂,後來他的爸爸終于想起來了。“哒哒哒”是之前父子間溝通的一個專用詞,是“啟動”的意思,就像發動機“哒哒哒”的聲音一樣。

—— 場景來自劉漢祥的紀錄片《冰上時刻》

第一次關注到于力凡是在2018年夏天的這場比賽後,我當時沒征求他們同意就開始拍了。他爸聽懂了“哒哒哒”之後,就讓他“啟動”——于力凡做動作,他爸教他如何争球,在什麼位置上争,像教練一樣揮着棍子分析講解。明顯能看出他爸不止說他一次了,技術動作之前肯定也交流不止一次了。

“争球率越高,才能為自己的隊友争到球!才能拿到主動權!” 他爸語氣特别兇,于力凡的媽媽也沒有站在孩子這一邊,孩子很委屈,想申辯又不知道怎麼說。過程持續了20多分鐘,當時氣壓特别低,低到感覺他爸随時都有可能打斷拍攝。

他們隊裡的人我基本都認識,多數是媽媽陪着,也有爸爸但沒見過有哪個這麼兇。尤其在鏡頭前,誰願暴露自己的家庭沖突?大概一周後他們訓練,這個爸爸還是那樣,在場邊大喊,“于力凡你應該這樣做、應該那樣做”,感覺這個人不怎麼掩飾,我就問他,能不能拍你和于力凡的故事,他很爽快地答應,也是從那時我開始走進這個家庭。

争到球!一個“魔鬼”中産父親的教育觀

●父親帶着于力凡在冰場外訓練。(圖源自《冰上時刻》劇照)

于力凡6歲開始學冰球,算晚的,很多四五歲就開始學了。冰球是速度感很強的運動,在賽場上允許身體沖撞,競争性強。比賽的過程要不停地換人休息,運動員的一次上場時間有時隻有短短幾十秒。

剛開始學的時候,于力凡總是在追趕别人。他最早的冰球教練喜歡那種虎頭虎腦的,比較猛的孩子,對他沒有那麼重視。他爸爸說,第一次去上課,20分鐘一節大課他隻打了10分鐘。有些孩子已經學了很久,他上場連球都摸不着,哭着下來了,一個勁兒找媽媽。

加入「飛熊隊」他也算新人,在新隊伍中需要證明你的能力,他爸爸對于力凡的态度就是——很多人都比你優秀,打得好你就能上去打,打不好就在下面看,在場下看和在場上打是兩碼事。

疫情期間他帶着于力凡去公園練動作。下午3點出門,晚上7、8點回家,天天如此,每個動作要練20遍甚至更多。于力凡有時覺得差不多就好了,但他爸總覺得還不行,總提醒他,“否則就會被淘汰”。他還會在網上找很多冰球視訊,把勾、拉、過人一些動作剪輯在一起,讓他兒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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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高強度的訓練下,于力凡露出痛苦的表情。(圖源自《冰上時刻》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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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自《冰上時刻》劇照)

這解釋了一些我最初的好奇,他為什麼這麼兇?在我看來,一場普通的比賽而已,輸了赢了也沒有那麼重要。我女兒上輪滑課有時候偷懶,不想滑,自己在那瞎晃。我說,你滑了一年,不能每次都滑一樣的,不去嘗試一些新動作?如何滑得更快一些?我也生氣,但可能表達不會那麼嚴厲。

于力凡的爸爸在這件事上特别認真,反複說體育就是要不斷挑戰自我,不是說我累了,就不練了,這樣怎麼能超越自己呢?在他看來,嚴格是推孩子一把,給一些壓力讓他把性格磨煉得硬一些。

這給我的觸動挺大的。他是一個創業公司的負責人,工作很忙,但隻要有時間就陪着孩子打冰球。每天早上6點出發,上午打冰球,下午學習圍棋,我拍攝的三年裡幾乎每個周末都是這樣度過。

除了在冰場,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車上,在車上吃飯、休息,在家的時間很少。吃飯間歇,父親和于力凡讨論冰球動作。有一次于力凡在車裡唱《魔鬼中的天使》,他爸爸聽到了,就問于力凡,你覺得我是魔鬼還是天使?

于力凡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說“你是天使中的天使”,他爸爸說“還會拍馬屁了是吧?” 接着又說,“我要是不做魔鬼,未來你會碰到比爸爸更魔鬼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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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力凡日常訓練戴的冰球手套已經磨破。(圖/呂萌)

起跑線

一次在齊齊哈爾的比賽,于力凡的爸爸覺得他在場上不夠賣力,晚上要求他把當天的衣服全洗了。于力凡從晚上10點多洗到了12點還沒洗完一件衣服。

爸爸:“你覺得打球累還是洗衣服累?”

于力凡:“洗衣服累。”

爸爸:“其實你做的(打冰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隻是你不自知而已。”

—— 于力凡爸爸的回憶

其實于力凡的爸爸知道他很累,每天在冰上拼搶是很累的,訓練後他爸會給他按摩一會兒,但他要求,嘴上絕不能喊累。他們家媽媽基本跟爸爸是站在一邊的,當然有時也會哄哄兒子,安慰他。

父親就是那樣的一個角色。我有次帶女兒出去玩,碰見賣棉花糖的推銷員問她要不要,她當時就被吸引了。我很生氣,之前說過陌生人的東西不能要,但她沒有抵住誘惑,我就批評她,這是一個非常小的事,但很嚴肅,她就抱着她媽哭。這個時候我也要扮演那個“魔鬼”。

于力凡的爸爸和我都是80後,我是山東一個偏遠村莊長大的,如今在北京生活,他從青海來到北京,考上大學,在這裡紮根,都面臨過殘酷的競争,他爸開公司更能體會競争的壓力。

在冰球隊競争也是存在的。冰球因為受場地和器材的限制,成本相對高一些,很多人覺得是一個貴族運動。他們隊翟子男的爸爸以前是冰場負責人,媽媽是律師,這個孩子打得也好,在很多家長眼裡屬于“别人家的孩子”。隊裡另一對父母有過一次談話,我印象很深,父親說翟子男訓練都是選“小課”,什麼都選最好的,覺得自家拼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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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場外看孩子訓練的家長。(圖/呂萌)

片子上映後也有不少觀衆說過類似的話,“我們家沒有這種條件怎麼培養孩子,我們玩不了”。但這個孩子的媽媽說了一句話,我認為說得很好。她說這不是“拼不拼爹”的問題,是“如何調動孩子原動力”的問題,打球這個事,如果孩子自己不想着全力去做,在任何地方都做不好。

其實大家總在讨論家庭的經濟條件——你沒有錢,你就不能給孩子更多的,更好的選擇。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種論調。包括前段時間讨論谷愛淩,“我們沒有這樣的媽媽”,這種聲音很大。那你有沒有想過,能在谷愛淩媽媽身上學到什麼?你有沒有真正坐下來和孩子聊他的愛好?這是值得反思的。

剛才那個家庭其實經濟狀況普通,但孩子媽媽很有智慧,平時會研究如何和孩子相處。有些經濟條件更好的家庭,不一定會陪伴孩子。

拿冰球來說,相比金錢,這更是一個時間上的貴族運動,打籃球可以把教練約到家附近的籃球場,但冰球不行。像于力凡他們訓練,周四、周五基本上有兩次大課,周末也要去。最早北京還沒有這麼多冰場,于力凡去一次,他爸得開車一個半小時,換衣服15分鐘,打一個小時球下來再換15分鐘衣服,再開回家。就為了兒子打一次球,要花6、7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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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結束後,于力凡拖着冰球包跟随父親匆匆走過馬路準備回家。(圖/呂萌)

他爸和我說,于力凡6歲之前也帶着他到處玩,就想快樂成長,不管周圍怎麼樣。但真到了6歲,别人都忙起來了,難道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他會有輸在起跑線上的焦慮——孩子人生隻有一次,如果選擇失敗誰負責?他在未來怪不怪你、怨不怨你?這也是我的困惑。

我上國中的時候,村子裡很多同學都不上學了,他們出去打工,我也跟我媽說不想上學了,因為朋友打工回來都炫耀掙了多少錢,再不花家裡的錢了。我沒和我爸說,因為我們從來不會交流這些。我父母都是農民,在家裡,父親是有絕對權威的,也不愛表達自己情感。

後來我還是去上學了,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面臨大的選擇。其實就是當時我媽的一句話——我媽說“你自己想一想,如果現在不上學,以後再想上就沒機會了”。如果當時她說“不上學挺好的,人家孩子都掙錢,你别去了”,我可能就走另一條路了。

剛開始接觸打冰球的這些孩子那陣,我女兒就要出生了,在這個時間節點,我對教育産生了困惑——我沒有經驗可以參考,隻知道什麼是錯的,不知道哪條路才是對的。我們那一代,爸媽就希望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拿“出人頭地”這個詞來說,這是以前經常用的一個詞,去衡量下一代成不成功。我們村裡會統計考上大學的人數,考上了父母會有面子。

現在“出人頭地”不是唯一的标準了,那家長該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呢?在跟拍于力凡的過程裡,我發現他對冰球首先是發自内心的喜歡,然後父親盡最大努力提供各種可能性。

在學冰球之前,于力凡也學了很多其它項目,比如跆拳道、畫畫、圍棋等,最後慢慢集中在冰球和圍棋上。父親就很嚴格要求他,既然自己選擇了冰球,就得認真做。

我女兒馬上也到6歲該上學了,雖然預習了那麼長時間,懂了很多道理,但實踐的時候怎麼做選擇還是非常難的,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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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漢祥陪女兒練習輪滑。(劉漢祥供圖)

父親這座山

于力凡在公園裡和父親的一次練習中,面對不斷的批評,于力凡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反抗。于力凡和父親說:“有本事你來試試?” 父親答應了,他守門,兒子射門,父子之間的“對決”一觸即發。

—— 來自《冰上時刻》

幾年跟拍下來,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當父親穿上守門員護具,站到球門前,被孩子一次次打進門時,他們的關系也在轉變。

于力凡長成了一個少年。爸爸教不了他了,他說,“人家(孩子)比你的了解深刻,再去指揮他一些太細節的東西,可能會指偏了。” 2019年于力凡參加北京市選拔,選上了青少年隊U10組,當時他爸誇了于力凡兩句,他還挺開心的。

其實,于力凡的父親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嚴厲的教育方式對不對。有一次我和于力凡聊天,他說開始他爸教他那些東西,都是從教練發來的視訊現學的,用于力凡的原話,“有時候覺得到底是爸爸打了5年球,還是我打了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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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冰場上訓練的于力凡。(圖/呂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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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結束後,父親幫于力凡脫掉冰鞋。(圖/呂萌)

于力凡的父親和我聊過,說中國家長會把自己未盡的事業一不小心就壓到了孩子身上,“上一代遺留的教育慣性我們不喜歡,想找到更好的方法,可是我沒有。”

他隻是根據孩子的性格、身體瘦小這些特點,做出了“嚴厲”的選擇。他想把紀錄片當作一個自我反思的素材,幾年後,能回過頭來看看,自己有沒有做得過分和不好的地方。

有些觀衆看完片子會說這是一種另類的“雞娃”。一線城市裡的中産家庭,對孩子的期望或者說攀比心肯定是有,如果為了一些功利性的目的去培養孩子那是“雞娃”,飛熊隊這些家長還是尊重孩子的選擇。

最開始于力凡可能不了解父親的嚴厲,但他後來和我說起,爸爸不容易,搞公司很忙,還要陪着他學冰球。這個孩子還談到想打專業,打得更好。那會兒翟子男已經去了加拿大,他也很想去,在加拿大可以跟NHL(北美冰球職業聯盟)的教練一塊上課,比賽的機會也多。

但于力凡覺得,這樣的話爸媽也得去,弟弟也得跟去,要離開爺爺奶奶。過年的時候,在他家有這麼一個場景,舉杯慶祝完,大家還在吃飯聊天,于力凡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冰球比賽。他說在親情和夢想之間,還是親情更重要。他會考慮到家人的付出和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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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賽中,于力凡在場上積極拼搶。(圖/呂萌)

他後來和我說,未來工作了,哪怕和運動無關、和冰球無關,“但是我可以呼朋喚友地去打冰球”。我突然覺得這一代的孩子,已經沒有那麼強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了,這項運動可能是他成長中的一個朋友。

其實我拍這個片子的核心想法,就是想探讨在我們的時代,不再需要“出人頭地”那種扭曲價值觀的時代下,父母該怎麼做,才能讓孩子真正釋放自我,一直走在追尋自己個人價值的路上。

2021年于力凡入選了U12,也拿了U12全國錦标賽的冠軍。他12歲了,這個時候父親也慢慢地從一個權威的角色,變成了和孩子商量着來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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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暇時,父親帶着于力凡爬山。(圖源自《冰上時刻》劇照)

“于力凡咱們看看商定一個什麼樣的計劃?大概怎麼執行?” 這是他和孩子現在的關系。有一次他們去爬山,父親跟在後面滿頭大汗,到了山頂他問兒子,“再看看走過的路,你覺得還難嗎?”于力凡說,“沒什麼了。” 我對他父親當時說的話印象很深,一個孩子的成長是需要翻越父親這座山的,我就是你眼前的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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