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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萱筆記零拾

黃萱筆記零拾

黃萱與周壽恺。

陳寅恪對助手黃萱的評價是“學術程度甚高”。黃萱晚年定居廈門鼓浪嶼。故去後,家屬将藏書和筆記捐贈廈門圖書館。廈門圖書館有内部刊物《館聲》,我的作家朋友南宋是老作者。2021年春天,他讓我看了一篇第2期雜志上陳紅秋寫的《曆曆書尚在 淡淡墨猶香——記第二批黃萱藏書到館》。黃萱第一批藏書我曾寓目,第二批藏書中有黃萱任陳寅恪助手時的12冊筆記本和随手抄。得地利之便,我在圖書館電腦上翻閱了這些筆記,以往關于陳寅恪研究的許多問題,因這些筆記現世,渙然冰釋。目前黃萱筆記尚在籌備影印過程中,無法細述,僅舉數例。

名字

陳寅恪在同時代人中是少見名号中無“字”的人,同輩中胡适之、傅孟真等等,均稱名稱字,但陳寅恪隻有一個名号,未見其他署名。這個習慣雖屬小事,或包含陳寅恪對中國古代傳統的一種看法。古人名号繁雜,給後人了解前代事迹造成很多麻煩。名字僅為識别符号,似不必過于講究。陳寅恪為三個女兒起名,也極随意。流求、美延、小澎,無固定行輩排列習慣,略存起名時發生的時代印記而已。

一般認為,陳寅恪曾字“鶴壽”,族譜号“彥恭”,但都沒有用過。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說:“先生生寅年,祖母名之曰寅恪。(據黃萱記先生語)以名行。昔年樞嘗以字請,師語曰:‘憶聞,餘生時适老人熊鶴村來,先祖拟以鶴壽字餘,然此字未曾使用。’”(第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我在黃萱筆記中,看到一條相關記載:“陳先生,庚寅年生,故祖母名之‘寅恪’。‘恪’,派名也。生之日,鶴村先生來,故号‘鶴應’”。

“鶴壽”“鶴應”,兩說雖異,均記陳寅恪回憶,所言一事。名人逸事,無關宏旨,聊為談助。

對聯

陳寅恪是個機智風趣的人。談人談事,多巧言暗對,處處切适。筆記中有一則:

儲安平: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陳先生代答:騎在大婆的頭上難逃我佛的掌心。

這是一副對子,先用駱賓王《為徐敬業讨武曌檄》中句,下句或系陳寅恪自創。後半句源于《西遊記》,“大婆”所指為何,尚有待高明發覆。

遺誤後學

黃萱筆記:“《兆民本業》,陳先生沒有見過此書,關于武則天的著作。羅振玉說做過《新唐書藝文志考證》,但未見過此書,不知作成否?賽藍紙印過,不知藝文志有沒有?‘遺誤後學’,以此為戒,驚弓之鳥,不敢再講。”

《兆民本業》是武則天的著作,因諱太宗名,也稱《兆人本業》。此書散佚,僅日本遺存三卷。羅振玉《新唐書藝文志考證》已成書,今收入清華大學出版社《二十五史藝文經籍志考補萃編》叢書中。賽藍紙即曬藍紙,影印技術出現前的一種複制手段。

“‘遺誤後學’,以此為戒,驚弓之鳥,不敢再講”幾字,是陳寅恪當時的内心寫照。吳定宇《守望》一書,披露陳寅恪當年給校方的請求:“教書三十多年,不意贻誤青年,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決定不再開課,準備遷出中大”(第341頁,中國社科出版社,2014)。黃萱筆記雖是零散記錄,但儲存了陳寅恪當年内心活動的痕迹。

黃萱詩

1957年6月,陳寅恪有《丁酉五日客廣州作》一首,全詩如下:

照影湘波又換妝,今年新樣費裁量。

聲聲梅雨鳴筝訴,陣陣荷風整鬓忙。

好扮艾人牽傀□,苦教蒲劍斷锒铛。

天涯節物鲥魚美,莫負榴花醉一場。

原詩颔聯後有陳寅恪自注:“王少伯詩‘樓頭小婦鳴筝坐’,白樂天詩‘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生平不得志’。”

此詩系年時地明确。我曾猜測是詠章士钊,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判斷。後來想到可能指郭沫若,但苦無确證。

黃萱丁酉筆記中存三則材料,一是《奉和寅恪師丁酉五日客廣州作》,一是抄錄北宋楊億詩,一是夾在筆記本裡的紙條“郭老的對子”抄件,上書:“壬水庚金龍虎鬥,郭聾陳瞽馬牛風。郭生于壬辰年1892,陳生于庚寅年1889。”此聯廣為人知。

黃萱筆記,抄錄他人詩作,會标出名字,如抄錄姚雨平、冼玉清詩,此詩未标名姓,疑為黃本人作品,全詩如下:

老大誰宜時世妝,是非紛泊任評量。

閑看急水舟争渡,難補青天手不忙。

續命縷絲憐斷缦,當筵舞袖笑郎當。

随人未敢論長短,辜負平生戲幾場。

原詩題後有“依原韻”三字,已塗抹。另紙錄宋人楊億詩如下:

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

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

黃萱詩和楊億詩對讀,詩意自現。借楊詩“當筵”“郎當”原詞,“鮑老”“郭郎”在眼。“時世妝”系白樂天“新樂府”詩名,《元白詩箋證稿》有專論,“續命”用王通典故,是陳詩常用語詞,陳詩、黃詩、楊詩關系,不言而喻。楊億詩題詩意切适“郭郎”之處,盡現陳寅恪之奇思妙想。

陳詩首句“湘波”,用李商隐《楚宮》句“湘波如色淚漻漻,楚厲迷魂逐恨遙”語詞,原句感慨屈原沉江,郭早年編話劇《屈原》;“苦教蒲劍斷锒铛”,“蒲劍”當指郭氏《今昔蒲劍》。

陳詩尾聯“天涯節物鲥魚美,莫負榴花醉一場”,再用楊億《李遷憑昭迪使淝土》句“驿路新袍欺草色,公筵大白醉榴花”,表達自己當時心境。

《解嘲》

黃萱筆記出現後,陳寅恪1964年的絕句《解嘲》,也好解釋了。全詩如下:

此生未學種花農,慚聽阇黎飯後鐘。

覓得哀家梨一樹,灌園甘任郭駝峰。

此詩古典,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訓釋詳備。今典,胡文輝懷疑此詩本事為“當時通行的種植果樹運動”(第1253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因胡文輝将此詩古典解釋得相當完備準确,就字面了解本詩似乎并不難懂,大體可以感覺到這是陳寅恪甘于當時處境的一種無奈感慨,但陳寅恪何以會發出如此感慨,我以為還是要尋找此詩的今典。

黃萱筆記零拾

黃萱筆記中的和陳詩。

此詩今典關鍵在“種花農”。胡文輝認為此處“種花農”是由陳寶琛《感春四首》一句中的“種花翁”而來。我猜測此處“種花農”仍指郭沫若。

1958年前後,郭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詠花詩,大約有一百多首,後結集為《百花齊放》出版,此集現在很容易見到。按陳寅恪對時勢的關心推斷,陳寅恪應當知悉郭詩。一口氣寫百首詠花詩,在陳寅恪看來,無異于“種花農”了。

此詩題為《解嘲》,大體可以推測為是當時有人和陳寅恪見面聊天時談起過此類事,或者有将陳郭相比的言論,是以引發了陳寅恪的感慨,不然他何以會将此詩命題為“解嘲”并在詩題後加一小注:“一絕。”

“飯後鐘”借用唐朝王播舊事,有曾經貧困而後發達的意味。這個典故通常指王播,但也有記載說是段文昌。《北夢瑣言》卷三:“唐段相文昌,家寓江陵,少以貧窭修進,常患口食不給,每聽曾口寺齋鐘動,辄詣谒餐,為寺僧所厭。自此乃齋後扣鐘,冀其晚屆而不逮食也。後入登台座,連出大鎮,拜荊南節度,有詩《題曾口寺》雲‘曾遇阇黎飯後鐘’,蓋為此也。”陳寅恪1953年在《對科學院的答複》中曾說過:“那麼我就做韓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詩,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如果将陳詩“飯後鐘”移到段文昌身上,聯想到郭沫若,再想“灌園甘任郭駝峰”,明出“郭”字,似亦可通,雖稍嫌曲折,但可聊備一說。

也許有人會說,郭沫若的《百花齊放》出版于1958年,《解嘲》詩作于1964年,時過境遷,還能聯系在一起嗎?除非這一年再有與郭沫若相關的事件引起陳寅恪的感慨。

《陳寅恪詩集》将《解嘲》寫作時間定為1964年,沒有注明具體月日,排在1964年12月後。而1964年11月,恰是陳寅恪撰《論再生緣校補記》的時間,此文主要是針對郭沫若的文章展開讨論的,文中未提郭的名字,隻以“論者”代稱。1964年夏天,哲學界恰好在讨論楊獻珍的“合二而一論”,陳寅恪在“校補記”中說:“夫一百五十餘年前同時同族之人,既堅決不認雲貞、端生為一人,而今日反欲效方密之之‘合二而一’,亦太奇矣!”(《寒柳堂集》第87頁,三聯書店,2000)。陳寅恪此處提到“合二而一”,直接針對郭沫若《再談〈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一文。郭文說:“姓陳的嫁給姓範的,這是一合”;“陳端生的丈夫應該是範菼,菼是荻的别名……故名菼可字(或号)秋塘。這是二合”,對于陳雲貞的身世,郭還認為“這些情況和陳端生的身世太相似了。這是三合。”(《郭沫若古典文學論文集》第89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以《解嘲》的寫作時間推斷,可确定與陳寅恪《論再生緣校補記》在同一年。從全詩意味判斷,此詩由郭沫若之出處引發感慨,與詩意較為相合,也符合陳寅恪對他同時代知識分子的一般評價。

謝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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