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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 在于一次次釉變

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 在于一次次釉變
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 在于一次次釉變
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 在于一次次釉變
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 在于一次次釉變

去年年底以來,作家邱華棟的新作《哈瓦那波浪》登上多個文學好書榜,受到讀者青睐。不得不說,邱華棟是活躍在當代文壇的一位重要作家,近兩年他相繼出版幾部不同風格的作品,其中2020年底出版的《北京傳》,到現在已經印了五次,在疫情下能賣幾萬冊,可以說算是很暢銷了。

冬日的一個上午,邱華棟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獨家訪談,聊了聊他寫作的那些事。他說話語速稍快,且記憶力驚人。三千年的北京城曆史和三十多年的個人寫作經曆,被他娓娓道來,在急速穿梭的曆史與現實之間,體會到他遊俠般的“好身手”,以及探險家般的信念。

窗外的陽光帶來溫暖,也給這番對話塗抹了色彩,眼前似乎出現了巍峨的雪山、浩瀚的大海……

人物簡介

邱華棟,當代著名作家,1969年生于新疆,祖籍河南。現供職于中國作協。著有長篇小說《夜晚的諾言》《白晝的喘息》《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教授的黃昏》《單筒望遠鏡》《騎飛魚的人》《賈奈達之城》《時間的囚徒》等12部,中篇小說《手上的星光》《環境戲劇人》等32部,系列短篇小說《社群人》《時裝人》等180多篇。共出版有小說、電影和建築評論集、散文随筆集、遊記、詩集等各類單行本100多種。多部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越南文。

我關心的是,在生活的缺失下如何獲得勇氣

記者:去年年底以來《哈瓦那波浪》頻頻上榜,有讀者看了書裡的故事,覺得怎麼好像是你自己經曆過一樣?這本書寫作的緣起是什麼?

邱華棟:寫這本書時我有個很深的體會,這20年,我在世界上哪個地方都碰到不少中國人,也遇到一些有趣的華人,他們都擁有自己獨特的故事。比如有一個女作家說她去南極跑了一次馬拉松。還有一個詩人說他登了全球的七大山峰,而且他追求的是“七加二”,還要去南極、北極點。看到中國人有這麼多新活法,我就想把它寫出來。

還有個内因,是緣于人生的體驗。我覺得到了50歲,走着走着,同行的人突然就消失了。還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何其悲傷。這些生活的變故造成巨大痛苦,常常要一個人、一個家庭去承受和化解。一聽到這種消息,我心裡就很難過,我就想他們還怎麼生活呀?

實際上《哈瓦那波浪》裡寫的就是這樣一組故事,每個家庭,每個生活,都遇到不同難題。比如《望雲而行》講的是父親帶着失去母親的女兒從中國出發,開車走過整個歐亞大陸,一直到西雅圖,送她去上大學。一路上他們内心的創傷愈合在看雲的種種經曆中,父女也達成了和解。另一篇《唯有大海不悲傷》,講一個失去了十歲兒子的父親,怎麼樣通過自由潛水化解内心的悲傷,最終在大海裡找到了生活的勇氣。我特别喜歡這兩篇,它是我們這些50歲中年人的内心沖動——雖然生活有很冷峻的一面,但我們還是得努力獲得生命的意義。

在生活的缺失之下,怎麼樣到更廣大的世界裡去獲得生活的勇氣,是我最關心的。作為一個作家,小說是解答,也是一種自我療愈。

記者:故事發生在世界各地,并且主人公有着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構思出來的?

邱華棟:我曾經喜歡看各種紙質地圖,每到一處,一定要找到當地的地圖。坐飛機,眼前的小螢幕常常被我設定成航路圖,長途飛行途中随時看看飛到了哪裡。是以,隻要是我飛經的路途,航路下面經過的大地、山川、城市,我總是能夠回憶起來,在我的記憶裡成為内容豐富的路線。

我搜集的那些地圖能夠把我帶到很遠的地方,帶到時間和曆史的深處,讓我發現、揣摩、想象那種時空交錯的曆史場景。

寫這本小說集之前,我喜歡自己的幾個地球儀,有三維的,還有能通體發亮的。地球儀在手,有一種“小小寰球,盡在手中”的踏實感。有時,我就想,我能寫寫這些地方的中國人的故事嗎?我也愛看關于海洋的紀錄片,比如《藍色星球》《加拉帕戈斯群島》等等,我都看了好幾遍,常常是一邊看,一邊用文學語言去描述我看到的片段,這些都成為我寫作的材料支撐。

我寫小說,往住由一個很小的靈感或者細節延展開來。這九篇小說對我來說,每一篇的觸發點都是一個很小的感覺、印象,逐漸被我的經驗和想象擴充、填充成為一篇小說。我也覺得,作為一個作家,必須對讀者尊重、友好和負責。我在構思的故事裡增加一些知識、經驗,比如潛水、登山,這就使小說帶着新穎感,還有知識化的效果,小說也就變得有趣和好看起來。

記者:完成一部與以往不同風格的作品,有什麼感受?

邱華棟:小說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完成,是靈感和構思的一次次“釉變”。這九篇小說都變成了與最開始構想完全不一樣的結果。這九個主人公,都有自己生活中的缺失和困難,也有着強大的生存願望和勇氣。這也正是我寫這組小說要達成的效果:在全球化的時代裡,中國人的故事,本來就非常精彩。

我從十五歲開始寫小說到現在,寫了三十多年了。在題材上我還能出新,在表現手法上更加純熟,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也更加深刻。我經常問我自己:繼續寫,我還能超越自己嗎?這組小說的完成,讓我更有信心寫下去了。

為北京“立傳”,想呈現自己體驗出來的空間感

記者:挺好奇的,你寫的東西風格都不一樣,尤其是《北京傳》,本來你是寫小說的,怎麼寫出了這本非虛構?

邱華棟:2017年,有一次我碰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總編輯韓敬群,他問我最近在讀什麼書,我說正在讀《倫敦傳》,是英國作家兼記者彼得·阿克羅伊德寫的,很厚,有80萬字。看完以後我心裡覺得,我在北京生活了30年,應該也給北京寫一本書。沒想到他聽進了心裡,沒多久就跟我簽了約稿合同。

合同一簽,我有點焦慮,因為本來想晚一點再寫,結果提前了。好在我搜集了很多關于北京的資料,就按照3000年建城史來寫提綱,确定了主章和副章的結構。我想,讓每一個來北京的外地人拿到手裡一看,哦,一書在手,三千年北京曆史不愁,能特别輕松地看明白北京的曆史文化和空間變化。

記者:三千年的曆史怎麼呈現?聽起來不是一件容易事。為什麼想給北京立傳?

邱華棟:我寫《北京傳》的一個特點是,着眼于3000年城市空間感的生長,以及城與人的互相塑造。我發現很多寫北京的書,大都是寫在北京發生的曆史事件和人物,而我是抓住了北京城的空間感,但又不是建築書。我就想把這種空間感呈現出來。打個比方,有一個舞台就是北京城,他們寫的全是舞台上的人和事,但是舞台本身被忽略了。我的主角就是北京城,這個城經過3000年的生長,也是個巨大的生命體,是以我從最開始的薊城與燕都,一直寫到21世紀北京的國際化大都市與2020年之後的北京——未來之城。

我是一個新北京人,對北京一開始就充滿了熱愛。剛來的時候,我有北漂的心态,後來變成了新北京人,比北漂多一層穩定感。這種狀态恰恰使我對北京城的變化特别敏感。我喜歡建築,看了很多建築書。我經常周六周日到處去轉。平時看地圖,我還會經常想象出某種有内在聯系的線路,可能會帶動着城市空間怎麼變化。

生活在北京,我有好多感同身受的生活經曆,比如70年代的勁松,80年代的方莊,一說大家就很親切。尤其是90年代初北京進入新一輪發展,能明顯感到各種高樓迅速站起來。我甚至看一眼就知道那個樓有多高,那時我們經常打賭,比如看見京城大廈新起的,他們就讓我說多高,我說這個有180米,後來一查,基本差不多。我記得寫到2020年北京城市副中心,我開車過去感受運河兩岸,和副中心的空間結構。我也進出大興國際機場,仔細觀察,那種空間感是自己體驗出來的。

這本書出來之後,他們都說,你這個還挺新鮮,一路寫到當代,而且三分之一都寫到了1949年以後的北京。有些研究北京的朋友也指出了一些小問題,再版時這些地方都做了修訂。實際上,有的地方我留了伏筆,比如民國時期我寫了《正陽門火車站》《老舍》兩個副章,其實這個副章可以無限延伸,還能再慢慢填。總之,這個非虛構的《北京傳》是表達我對北京的熱愛。

記者:你對北京真挺熟悉的。說起來,你在北京不僅有小家,也有為這個城市奮鬥的青春吧。

邱華棟:我畢業時配置設定到北京的機關機關,後來考進報社當記者。記者這個職業需要非常敏銳地捕捉城市的變化。慢慢地,白天跑新聞,晚上回家我還喜歡寫寫東西。

90年代初,有一個新聞對我影響很大。就是京廣大廈有個蜘蛛人高空作業時摔死了。白天我跑完現場發了個200字的簡訊,晚上回家心裡還是難過……後來就寫了篇小說《蜘蛛人》。小說裡那個銀色的蜘蛛人很孤獨,但是他很快樂,他每天生活在城市的上空,看待世界的眼光比我們更高更開闊。後來他又找到一個女蜘蛛人,他們還生了一個小蜘蛛人。寫這麼一篇小說,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幫我把心裡的哀傷化解了。

新聞結束的地方是文學出發的地方。一個新聞,其實它結束之後,往往會給作家帶來更深的人文思考。我就通過文學的想象,把發生的新聞事件變成文學作品。比如我看到街上搞時裝展覽的,我就寫了時裝人,看到公關公司,就寫了公關人,1992年到1999年近十年間,北京的變遷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寫了比較詩化和意象突出的城市小說。寫年輕人到北京尋找自我生命價值的實作,他們的挫折、歡樂和痛苦等等。也寫到了北京迅速的變化,亮馬河、三裡屯、國貿商務區這種城市景觀作為背景也進入到我的作品。這些作品的當代性被一些文學研究者認為是城市文學,成為我那時的寫作風格。

國術教練也是我的國文老師;閱讀是寫作之母

記者:之前聽過音頻裡的小說《十俠》,挺難想象這一系列的幾本書是同一個作者。

邱華棟:我從初一到高三練過六年國術,當時我們學校有個國術隊,每天練四個小時,練拳、練器械、練刀槍。後來,我的國術教練黃加震成了我的高中國文老師,我的國術練得不是最好的,我的作文他總是給我打很高的分。

我記得很清楚,三四年前我去上海看望黃加震老師,他馬上八十大壽了。20年沒見了,老師很高興。那天他把所有的兵器都拿出來了,各種刀槍棍劍,包括暗器都有二十多種,放了一屋子。他這樣歡迎我,我也特别感動。一塊去的上海小說家陳倉也很興奮,後來我一時興起,就把一個特别大、特别沉的大刀扛下樓。在花園裡,79歲的黃老師單手一個弓步就把刀舉起來,關鍵是他的刀舉起來跟身體是一條線,這個動作特别難做。我也想跟着做一遍,根本就不行。我當時就想,人生成長過程中難得有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老師,我應該寫一本武俠小說獻給黃加震老師祝壽才好。

我上國中喜歡看武俠,金庸、古龍、梁羽生,常常看得心情激動。當時還寫過一個武俠小說。這兩年我讀了不少正史、轶聞雜記、宋代話本、俠義小說,當年的興味重新催動我下筆。有一天突發奇想,我就從春秋時期的刺客豫讓寫起,按年代由遠及近排序,一直寫到清代《劍笈》,梳理出一條綿延兩千年來中國俠義精神的演變。

記者:寫不同風格的作品,如何保持創作的動力?

邱華棟:我寫東西很雜。我寫長篇小說,也寫文學筆記、小說、散文等。我不喜歡被認作一成不變的作家。為了保持興趣,我經常換換手,左手寫了當代的,右手就寫曆史的,也許以後還會嘗試科幻小說。希望讀者也能看到我的變化。

我寫作的時候習慣聽純音樂,比如寫《十俠》就聽琵琶等古曲,有段時間我常聽《廣陵散》,聽多了,眼前就出現打鐵的嵇康,一個少年俠客的形象……寫《哈瓦那波浪》就聽各種交響樂。音樂能調動情緒的起伏,激發很多想象力,而且很容易入定,這是我自己寫作的一個方式。

記者:剛才說你年少就開始寫作,最初是怎麼被激發出來的?

邱華棟:我出生在新疆昌吉市,那是在戈壁灘邊上的一座小城市,擡頭就能看到天山雪峰。我國小五年級就讀了《三國演義》《紅樓夢》,雖然看得懵懵懂懂,但覺得裡面有一種文采。上國中以後,我在報刊亭買文學雜志,像《青年文學》《收獲》《當代》,買回家一看,就覺得跟小時候聽的評書不一樣了,竟然有作家能寫身邊的生活。閱讀真是寫作之母,閱讀會不斷激發潛能、開闊視野。

我從十五歲開始寫作,是進入青春期的一個憂郁少年,寫小說、寫詩,抒發胸臆。我一開始寫,根據新疆風物,想象一些動物拟人化的故事,比如寫一隻火狐狸怎麼樣躲避一個老獵人的追蹤等等,寫了二十來篇,有二三十萬字。四川少兒社出版“小作家叢書”系列,出版了一本我寫的小說集。當時是1988年,我正在準備聯考,夏天我就被武漢大學中文系免試破格錄取了。我當時也不敢相信,因為文學寫作而上了重點大學,我覺得真是幸運。

記者:上大學對你來說有哪些難忘記憶?

邱華棟:大學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眼界的開闊。我當時在圖書館是按字母排序讀書的,從a字頭開始,把a字頭作家的全找出來讀一遍,abcd……依次讀下來。學校那時候文學氛圍很濃,有浪潮石文學社、珞珈詩社。我們花了好幾年時間學習不同類型作家、詩人的作品,寫了好多小說和詩。

我有時候在大學裡開講座,總是苦口婆心地對大學生們說,盡管我們在網絡時代,但讀書仍舊是一個特别重要的成長因素。我覺得一本書的有限,恰恰決定了它的無限。而且,閱讀是一個複雜的認知過程,能喚起豐富的生命經驗,是以,我還是希望大家有時間多讀書。

寫作就像玩泥巴;此地此在即是故鄉

記者:你覺得作家需要具備什麼樣的才能?

邱華棟:我很認同這句話:觀察、體驗、想象,一個作家隻要有這三種才能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成為好作家。我覺得觀察生活、觀察人物細節是一種能力。比如聽路上的行人說話,就很有意思。有的人是觀察力特别強,比如契诃夫。有的人是體驗很深,談一次戀愛,能寫50本小說,比如瓊瑤。有的人屬于想象力很厲害,比如寫《魔戒》的托爾金,他完全是再造一個世界。

記者:感覺寫作對你來說是挺愉快的。

邱華棟:就寫作本身來講,創作的快樂是巨大的。我們可以把他人的生活挪到作品中來,進行再創造,表達對生活對人生的看法,其實也是一種成就感。寫作還有一種遊戲的喜悅,就像小時候玩泥巴,有一種快樂在裡面,也是一種滿足感。

記者:挺奇妙的,你的心态不像年過五十的人,連頭發都是一根根向上的姿态。

邱華棟:心态年輕,這可能跟在新疆長大有關系,一出門看到的都是雪山、大漠,心情開闊。我小時候就憧憬很多極限運動,比如潛水、登山。前兩年,我還去健身格鬥房打拳,四周一看,很少有我這個歲數還來練搏擊的。

記者:平時生活中是什麼狀态,在北京這麼多年,會有鄉愁記憶嗎?

邱華棟:我是一個很随性的人。我雖然在新疆出生,但我的老家是河南,我覺得我很難書寫一個文學意義上的故鄉。劉心武老師早早就發現我這個特征,他說我寫了很多“與生命共時空的文字”。在我看來,此地此在即故鄉,北京也是我的故鄉。

文/本報記者 李喆 供圖/邱華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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