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疼痛難免》的前十分鐘，我以為這會是一部典型的英倫喜劇。
本·衛肖扮演的婦産科醫生上班遲到。
原因是，他在車上睡着了。
他在醫院的停車場發現了一位即将妊娠的産婦。
情況非常兇險，是以他選擇……
帶她直接走員工電梯。
也就是那種運輸物品的，沒有門，也根本不會停下來的電梯。
産婦：原來我辛辛苦苦，跑到醫院來生孩子，就是為了跳電梯？！
演到第六分鐘，我們就看到了本·衛肖的裸體。
第七分鐘，他甚至還以全裸的狀态，跟上司讨論了剛才的緊急情況。
不得不說，這部劇的導演真的很懂：如果請了一個明星，該如何将他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那麼，一個婦産科醫生的一天，是如何構成的呢？
首先，你會看到很多的女性器官。
甚至随時會被各種體液濺一身。
你要面對各種暴躁的、焦慮的母親。
也要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這其中你當然會遇到各種奇奇怪怪的人，比如，有的媽媽是種族主義者。
也有的媽媽喜歡吃胎盤。
你身後總跟着一個怯生生的菜鳥醫生。
是以你工作的一部分，是給她收拾爛攤子。
你看起來非常的嚴肅、專業、神聖不可侵犯。
但其實你會做出各種出格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在手術台上接電話，以及在病人的紋身上縫合一道醜陋的疤痕。
最後，你不僅是一個男婦産科醫生。
還是一個同志。
當然，負責任地說，假如《疼痛難免》隻拍了以上這些内容……
它是絕不可能得到豆瓣9.4分的。
《疼痛難免》是本月最受關注的劇集之一。
它的卡司就相當頂配。
男主角是本·衛肖，導演之一露西·福布斯的代表作是《去他*的世界），故事則改編自英國暢銷書《絕對笑噴之棄業醫生日志》。
從書名就能感受到，這是一本爆笑、毒舌、擺大爛的喜劇。
這本書暢銷到什麼程度呢？半年内狂銷100萬冊，出版當天英國亞馬遜全網癱瘓3小時，後來甚至還驚動了英國衛生部。
更為戲劇性的是，作者亞當 · 凱本人就曾是一名婦産科醫生，花了六年時間，從一名實習醫生一步步做到副主任醫生。
媳婦熬成婆的當口……他辭職了，改行做了一名喜劇演員。
以旁觀者的視角，你一定會覺得，這是在講段子吧？
好不容易做到副主任醫師，别人家的好兒子，竟然能說辭職就辭職？！
但看完《疼痛難免》，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你會了解他的決定。
因為做一名婦産科醫生，實在是太難了。
而和原作相比，《疼痛難免》最大的不同就在于：
這。完。全。不。是。一。部。喜。劇。
恰恰相反，它非常喪，非常寫實，也非常殘酷。
大多數同類的醫療劇，都是主打“日常”。
但這部劇一開始，就将主角抛入一個巨大的困境。
在第一集的後半部分，男主角Adam因為一時的誤判，而沒有診斷出一名産婦的先兆子痫。
結果這名胎兒僅25周的産婦，必須接受剖腹産。
手術過程也異常兇險，一度遭遇大出血，他整個人近乎崩潰，以為這名産婦要死在自己的手上。
雖然上司及時出現，救下母子一命；但這件事卻給了Adam巨大的心理陰影。
此後的他，再遇到新的病人時，腦中也總是不斷地閃回循環，重演當時噩夢般的一幕：他無法與自己和解。
他忙得沒有空喝水、吃飯、和戀人交心、和同僚聊天。
但卻總是獨自一人跑去新生兒科，對着那個幸存小嬰兒的保溫箱，自言自語。
這件事也對他的事業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他接連遭到病人和同僚的匿名投訴，最後鬧到請律師、上法庭。
這名年輕而有才華的醫生，很可能就此斷送前程。
Haunted.
很難在中文裡找到一個貼切完美的翻譯，但似乎這個詞，最能準确地概括Adam在這部劇中的心境。
這個錯誤，幾乎糾纏他一整季之久。
每一次他以為問題已經解決、以為自己的人生可以翻頁時，它又會重新出現，繼續拖着他，再一次堕入深淵。
而這背後所展現的，也正是醫生這個職業的可怕之處。
表面來看，他們面對的，是無窮無盡的重複。
無數産婦、無數嬰兒、相似的征兆、相同的病情……
但，一旦有任何失誤，他們就要背上一條人命。
Adam或許根本數不清自己救過多少母親、幫助多少個新生兒，安全地來到這個世界。
但他永遠都記得，自己曾經差點害死一對母子。
英劇一大優勢在于短小精悍。
《疼痛難免》同樣如此，在短短七集的篇幅裡，相當面面俱到地，讓我們看到了婦産科的每一面。
有驚心動魄的手術，有複雜的醫患關系。
當然，也有相當微妙的職場關系。
當Adam在醫院裡累死累活的時候，他的上司Mr. Lockhart已經媳婦熬成婆，開豪車，出國度假，在私立醫院拿高薪做兼職。
而當病人向醫院提出投訴時，雖然對方控訴的是整家醫院、甚至于整個不合理的醫療體制……
但隻會有一個醫生被推出來背鍋。
很不幸，在這個故事裡，這個人就是主角Adam。
前一天他還是Lockhart的得意門生，第二天就成了棄子。
同僚之間呢？
你以為他們在同一家醫院裡并肩作戰，應該建立深厚的戰友情誼。
但事實是，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人人都變得焦慮、暴躁、易怒。而他們也總是在互相指責、抱怨，冷嘲熱諷。
畢竟，總是有看不完的急診，救不完的病人。
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如何再去互相幫助呢？
《疼痛難免》的确也設定了一組非常有趣的對照關系。
男主角Adam是一名白人男性。
他出生于精英家庭，祖上三代都是醫生，職業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很可能會成為上司的接班人。
但揭開這些光鮮亮麗的表象，他更像是精英階層的叛逃者。
一方面，昔日的同學們都比他有錢：和他一樣水準的醫生，幾乎都去了私立醫院，拿高薪，過體面的生活。
隻有他，還在公立醫院裡累死累活，卻賺着一點微薄的薪水。
更糟糕的是，他還是個同志。
他的父母始終不願意接受這一點，他也恥于向醫院的同僚出櫃。
他不願意向他人坦白自己。
歸根結底隻是因為，在他的内心深處，也無法認同這樣的自己。
他是被撕裂開的：社會教條的成功，和内心真正追求的理想，始終指向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故事的另一個主角，醫院裡的新人Shruti，則是一名亞裔女性。
她和Adamy，是前輩與新人的關系，也是一個大相徑庭的對照組。
她來自一個貧寒的移民家庭，需要非常努力、一路搏殺，才得到這樣一份公立醫院的工作。
這份被Adam的階級所“看不起”的工作，于她已經是光耀門楣。
但作為新人，她生活在醫院金字塔的底層；作為亞裔，她也常常被病人戴着有色眼鏡。
她白天上班，晚上還要背書、應付考試，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很多人說，在一個高壓的職場環境，才能夠讓你快速成長。
看看Shruti就知道，這種說法實在太過樂觀：一個真正高壓的環境，隻會讓你被壓垮，榨幹。
就像案闆上的蕃茄，最徹底地爆裂開來。
Shruti本可以有更光明的未來：她是一個優秀的、堅強的女性，她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了命運。她可以是成功教科書上的範例。
但這家醫院最終扼殺了她的成長空間。
她變成一樁慘烈的悲劇。
另一方面，Adam和Shruti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很優秀，有非常過硬的業務水準。
我們知道每一個Adam的過去，都可能是Shruti。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很可能是這家醫院裡，心腸最柔軟的人。
Shruti會對一個被家暴的妻子共情，Adam也會想辦法幫一個可能被虐待的少女找心理醫生。
在他們眼裡，病人還不僅僅隻是一個器官、一具軀體、一份分内的工作。病人還是“人"，他們關心每一個個體是否會得到救治。
他們沒有那麼世故，他們還沒有放任自己，變成醫療體系下的一個齒輪。
但更悲哀的是，這樣的兩個人，也沒有成為朋友。
在最開始，我的确以為Adam和Shruti，會成為交心的人——當所有人都對Shruti視而不見時，隻有Adam還想要給她一個上手術台的機會。
某種意義上，Adam是Shruti的老師和知己。
但往後看，繁忙的工作、高壓的體系，将兩人越推越遠。
Adam為自己的投訴焦頭爛額，Shruti也忙于應付考試，他們都很忙、很累、很自我封閉，無暇再去管别人。
最終，他們的命運，也走向兩條截然相反的路。
在這一層面上，其實也可以說，《疼痛難免》是一部最逼真、最殘酷的職場劇。
它讓你看到了，職場的内耗，是如何真實地發生着。
每一個新人，剛剛踏上崗位時，都和Shruti一樣，對未來充滿憧憬。
但接着她發現，父母對她的期望是那麼的高，然而她自己卻是那麼的不重要。
這個行業、這個社會隻是一個永動機，而她總是一顆螺絲釘，總是在做着重複的、無意義的事情，她根本沒有辦法創造價值，更無法找到自己的價值。
當她終于鼓起勇氣，敞開心扉，去向信任的前輩咨詢時，對方卻無比冷酷地說：你确定你能幹這一行？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安慰，因為當醫生就是這樣。繼續做下去，未來隻會更糟糕。
沒有人可以幫她。沒有人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而Shruti最光明的未來，也不過是Adam。
“看似”在醫院裡站穩了腳跟，“看似”被上司欣賞，有了穩定的伴侶、清晰的晉升空間。
隻是“看似”。
一個失誤、一次投訴，就可以毀掉他的前程。
比這更可怕的是，他多麼孤獨，多麼無助。
Adam沒有朋友。
他信任的同僚，很直白地對他說：你太傲慢了，你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人，但你隻是一個累贅。
他也不可能會有愛情。
他一度以為自己有，但那隻是一個幻覺。
因為他甚至沒有自我。
他一周工作97小時，生活的全部時間，都被病人、急診和各種突發狀況所占領。他會在每一次約會、每一次重要的飯局……甚至于自己的訂婚晚宴上遲到。
他永遠在向家人、朋友、戀人道歉，但或許他最應該道歉的人，是自己。
他注定無法做一個合格的伴侶，因為他甚至不愛自己。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繼續呢？
明知道醫療體系是不合理的。
明知道在這樣一個龐大的、不合理的體系裡，人的存在隻是虛無的。
抱着理想入行的醫生，眼裡的光會慢慢地消失。懷有對生命的敬意而開始，最後也隻會在日複一日的重複裡，變得麻木不仁。
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呢？
因為，這就是醫生的天職。
每一個堅持在這個崗位的人，都是抱着同樣的信念：他們願意犧牲自己，不是為了錢、為了榮耀、為了理想、為了任何的“意義”。
隻是為了多救一條命。
《疼痛難免》的原著創作于2006年。
但在2022年，在經曆了可怕的新冠大流行之後，你會發現，原來十幾年前所描述的困境，今時今日，仍然适用。
而對于這部劇，對于每一個醫生，我們隻能抱有最高的敬意。
在故事的最開始，第一場戲，Adam在為一名産婦接生。
結尾的最後一場戲，他還是在接生。
看起來，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照着原有的軌迹繼續下去。
但這就是生活。
沒有雞湯，沒有大團圓結局。正如這部劇的名字，從一開始，《疼痛難免》就隻是在告訴你，This is going to hurt.
做醫生會很痛。
生孩子會痛。
生而為人，就是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