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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玉振:中國人是怎麼搞競争的?

作 者:宮玉振 北大國發院BiMBA商學院副院長、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來 源:正和島《決策參考》2021年12月刊

本文摘自《鐵馬秋風集:企業如何向軍隊學打勝仗》,宮玉振著。

宮玉振:中國人是怎麼搞競争的?

要了解中國人的競争戰略,首先要了解中國人的競争哲學。競争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無論是政治、經濟、軍事還是國際關系,都是如此。

圍繞着競争這一社會現象,中國春秋戰國時期不同的學派都有過思考,并發展出了一整套獨特的競争哲學。了解中國人的競争行為與競争戰略,一定要了解中國人的競争哲學。

中國傳統競争哲學,基本上由儒、法、道、兵這些學派構成,它們從不同的角度來了解競争,共同構成了中國人的競争觀,影響着中國人的競争行為,直到今天。

儒家是以道義為核心的競争哲學,法家是以力量為核心的競争哲學,道家是以耐心為核心的競争哲學,兵家是以政策為核心的競争哲學。

01、儒家:以道義為核心的競争哲學

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仁就是愛。儒家關于社會競争觀念的基本看法,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

在儒家看來,從本質上來說,人類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和諧的、良性互動的、互相依存的,而不應該是緊張的、沖突的和對立的。一體意識與和諧追求是了解儒家競争觀念的基礎。儒家思想以天下大同為自己的文化理想,以協和萬邦為處理同周邊民族與國家關系的基本原則。

從孔子開始,儒家便對人性持一種樂觀主義的信任态度,對一種充滿人性價值的人類良性互動關系抱有熱切的期望,這在孔子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信念中有充分的展現。在宋明理學家那裡,這種熱切的期望又上升到了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程颢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

在這種情況下,儒家思想在競争上的基本價值觀就是追求和諧。“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這是孔子的和諧觀;“保合太和,乃利貞”,這是《易傳》的和諧觀;“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這是《中庸》的和諧觀;“德莫大于和”“天地之道而美于和”,這是董仲舒的和諧觀。

對和諧的追求,可以說是儒家一以貫之的傳統。這就是中國人競争觀的一個重要特點,競争本身不是目的,競争是為了達到和諧合作。

簡單地說,儒家對競争的了解表現在:第一,和諧是世界的本質。和諧是宇宙的基本狀态,而競争和沖突則不過是一種不自然的失序與失衡而已,沒有永久意義。

第二,和諧是世界變化與發展的趨勢。世界上的确存在相異、相對、不合、敵視等現象,但儒家認為整個宇宙、人類社會、個人生活的大方向基本上是趨于和諧與統一的,宇宙與人生經驗中的沖突、缺陷、沖突,都是一種過渡現象而已。

第三,和諧是競争的最終目的。在儒家的價值體系中,和諧與善是一緻的,而競争沖突則是與惡聯系在一起的。隻有為了和諧和善的競争,才有價值上的合法性,才是可取的競争。

我把儒家的競争觀叫做以道義為核心的競争哲學。在儒家看來,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之争為道義之争,小人之争為利益之争。好的競争應該是君子之争,也就是應該出于道義的目的,使用道德的手段,并應該受到道德的規範。

儒家相信道德具有強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用孔子的話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說白了道德就是力量。是以孟子說“仁人無敵于天下”,強調“以德服人”。儒家從總體來說相信的是道義的價值和道德的力量。

儒家競争觀的價值在于,它将人類向善與合作的可能性充分地揭示了出來。

《論語》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強調的是競争中的道德自律。《易傳》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強調的是競争中的寬厚品格。《中庸》的“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張載的“仇必和而解”,強調的是對人類和平、和諧以及人類共同命運的執着,代表了一種偉大的王道精神。這都是中國文化給我們留下的寶貴遺産。

不過,對“和諧”與“一體”的過分強調,也使得儒家思想從總體上表現出了貶低沖突與競争的傾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人一談起競争,就本能地認為這是一種不道德、不正常、不光彩的行為,希望人與人、國與國都一團和氣,互相禮讓,即使争也是君子之争,禮尚往來,是在道德規範和限制之下的競争。

中國人不太願意承認彼此利益競争的存在,即使有競争也不太輕易撕破臉皮,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儒家的影響。

以儒家的競争觀來看,如果說雙方都是謙謙君子,都有強烈合作的意識,都出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善意,絕對可以達成博弈論中所說的正和博弈、合作博弈。

這顯然是最好的競争境界。也是中國人所追求的理想競争。然而現實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君子,求利同樣是人的本性。

曾國藩早就發現了儒家這種競争觀的局限性,君子愈讓,小人愈妄。君子越讓步,小人反而越狂妄,小人會把君子的讓步看成是軟弱,是以得寸進尺勒索更多的利益。

曾國藩和李鴻章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發現“洋人論勢不論理”。在一個強權主義的時代,你不可能用道德來一廂情願地感化信奉弱肉強食的西方列強,沒有實力的道義有時候會一錢不值。在列強的船堅炮利之前,沒有實力你就隻能委曲遷就、步步退讓。這就是儒家競争觀所遇到的最大困境。

02、法家:以力量為核心的競争哲學

如果說儒家的競争哲學追求的是和諧,法家的競争哲學則直指現實。在諸子百家中,法家是公開承認競争存在的學派。與儒家和諧的追求不同,法家認為這個世界本質上就是競争的世界。争什麼?争利益。靠什麼來争?靠實力。

是以韓非子說這個時代是“大争之世”。劉向說戰國時代“捐禮讓而貴戰争,棄仁義而用詐谲”,是一個非威不立、非勢不行的時代。

韓非子講得非常直白:當大争之世而循揖讓之軌,非聖人之治也。在這樣一個大争的時代而用儒家那套謙讓的規矩,一點兒用也沒有,是迂腐的行為。在法家看來,人類的曆史主要是競争的曆史,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争于氣力。

競于道德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複返,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靠實力說話的,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于人。有實力,别人就屈服于你,沒有實力,就隻能屈服于别人。這是一個叢林社會,國家生存的唯一途徑就是富國強兵。

法家其實特别像我們今天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現實主義學派。現實主義認為,國際社會是一個無政府狀态下的自助體系,各個國家都是以權力為手段來實作國家利益的,國際倫理和道義沒有太多意義。

在這樣一種強權狀态下,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更多是對抗的關系,展現為國家利益的沖突和對抗,為了安全和生存,國家必須發展出以軍事實力為主的各種權力手段。

由于國家無法界定擁有多大的權力才能實作國家的利益,是以國家傾向于無限制地發展軍事力量,認為隻有當自己的力量強于對手時才會安全。所有的國家都盡量去争取權力,提高自身權力,因而總是會處于安全的困境。

與儒家相比,法家的競争哲學在我們今天看來功利而冷酷,但卻很現實。競争固然需要道德的規範與追求,但競争也需要以強大的實力為基礎,而絕不能單純依靠他人的善意,否則隻能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國家之間也好,組織之間也好,人與人之間(職場)也好,畢竟都是靠實力說話的。在競争的環境中,實力比什麼都重要。敢戰才能言和。競争有時候就是要學會以利益為目的,以實力為基礎,以鬥争求和平。這是法家的清醒與現實之所在,也是法家競争哲學的意義之所在。

但是法家的競争觀也有問題。過于看重競争,過于看重眼前的利益,過于強調對抗,過于相信實力,有時候會讓你陷入狹隘與蠻橫之中。

在法家的眼中,這個世界的競争本質是一種零和博弈,要麼勝利為王,要麼失敗為寇。為了競争而不惜付出一切代價,往往就會導緻你死我活的競争更新。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如果你打敗了所有的對手,但自己也損失慘重,如果你取得了天下,天下已經殘破不全,這樣的勝利有什麼意義呢?無論是國家競争、企業競争還是人際競争,我們都會看到這樣的例子:不斷更新的惡性競争,一步步演化成競争者的彼此傷害,最終使得競争的舞台上沒有一個真正的赢家。

競争的目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打敗對手嗎?不是的,理性的競争,是為了給自己創造一種更有利于長遠發展的良好環境。競争不應該是簡單的對抗與沖突,使用互相傷害的手段,隻能陷入更大的惡性競争。

03、道家:以耐心為核心的競争哲學

如果法家的競争觀關注的是沖突的勝負,那麼道家的競争觀關注的是長遠的發展。換言之,如果法家是從空間的次元了解競争,道家就是從時間的次元了解競争。道家從一開始就是從自然的生命演化角度,而不是從競争者彼此之間的沖突來了解競争的。

老子觀察過自然界中生命演化的一個現象:“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人活着的時候,身體是柔軟的,死了就變僵硬了。

草木欣欣向榮的時候,是柔軟的,花殘葉落的時候,就變得幹枯了。其原因就在于“堅強”的東西已經失去了生機,而柔弱的東西,則充滿了活力。盡管新生者要經曆很多挫折、很多磨難,但未來一定是屬于新生事物的。真正的戰略家,可以從柔弱的表象看到“其力不可量”的前景,進而看到希望、看到未來。

是以老子說,“弱之勝強,柔之勝剛”“柔弱勝剛強”。為什麼柔弱可以勝剛強?所有剛強的東西都有其緻命的脆弱性,柔的東西才有長久的生命的力量。

從沖突的角度來說,道家就是從自然的角度看競争。老子從水中悟出了競争的最高境界是“不争”的哲理。所謂的不争之争,才是大争。“不争”并不是一味地消極退讓,而是不妄為,不強争。隻有這樣,才能達到“不争而善勝”的目标。

“天之道,不争而善勝”,也就是說,“不争”實際上是一種進階形式的“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是以,在老子看來,所謂“不争”,超越簡單的惡性競争,而有更大的格局、更大的胸懷。他引入了時間的次元,把競争看成了一個力量此消彼長而不是力量直接對抗的過程,這就需要時間。

從競争的角度來說,柔弱之是以勝剛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柔弱則不争”。老子再次從自然現象中悟出了這個道理,他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夫唯不争,故無憂。”

衆皆欲剛而水獨柔,衆皆欲善而水處惡,衆皆欲争而水不争。惟其柔弱,故能至強;惟其處惡,故為上善;惟其不争,故能深争。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因為不與人争,則人都不與争。人不與争,則可以養精蓄銳,潛藏待機,一旦時機到來,時至而動,争則必得,争則必勝。

在這種情況下,力量轉化、力量消長的節點就特别重要。老子說“動尚時”,範蠡說“聖人不巧,時反時守”,一定要待時而動。道家是以發展出了避敵鋒芒、韬光養晦、儲存實力、後發制人、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一整套競争理念。

春秋時期著名的戰略家範蠡把這套理念運用到了現實中的吳越之争。他曾經警告急于複仇的越王勾踐,“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 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驕,不勞而矜其功,天時不作而先為人客,人事不起而創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知于人。王若行之,将妨于國家,靡王躬身”。

對方沒有天災,就不要發動進攻;對方沒有人禍,就不要挑起事端。現在君王沒有等到國家殷富,就采取過分的舉動,沒有等到國勢強盛就開始驕傲,沒有多少付出就開始誇耀自己的功勞,對方沒有天災就開始發起進攻,對方沒有人禍就開始挑起事端,這樣違背天意而失掉人和。

君王如果這樣做,必然會危害國家,損害自身。“時不至,不可強生;事不究,不可強成。”時機不成熟,不可以貿然行動;對規律沒有把握,不能逆天而動。而一旦時機來到,“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

從競争戰略的角度來說,道家提供的其實是一種大戰略的理念,強調的是自制、低調、守柔、待機,而不是一味逞強。道家對中國人競争理念最大的影響,是不要僅着眼于一時的勝負得失,更要着眼于長遠的力量消長。

不要僅着眼于一時的你死我活,更要着眼于不斷演變的大局,而這就需要競争者一定有足夠的戰略耐心,要學會隐忍、克制與耐心地等待。事實上,克制與耐心本身就是好的競争戰略的特質。

04、兵家:以政策為核心的競争哲學

兵家所從事的是戰争,這是一種競争的最高形态。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兵家著作,可以說是專門研究在對抗環境如何取勝的政策,具有極強的操作性,是以我将其稱為以政策為核心的競争哲學。《孫子兵法》是中國人的競争理念、競争智慧的最集中展現。

有意思的是,中國的兵家在競争哲學上受到道家的影響是很大的。道家認為最好的競争是不争,兵家認為最好的勝利是全勝。《六韬》講“全勝無鬥,大兵無創”。

這反映了兵家對于競争最高境界的了解。是以孫子講:“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百戰百勝的人,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不用打就能赢的,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乍一看,孫子的理念,好像跟我們平常人的觀念不太一樣:百戰百勝,多好的将軍啊!哪一個管理者不希望自己手下有百戰百勝的将軍啊?為什麼孫子說“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百戰百勝”的重心在哪裡?“戰”。“戰”就是對抗,就是沖突。不斷通過對抗、沖突的方式來取勝,一定會給你帶來巨大的消耗。戰争中經常有這樣的例子:你赢了眼前,卻輸掉了長遠;你赢了局部,卻輸掉了全局。

管理中也有同樣的情況。我們身邊經常會有這樣的朋友:口才極好,辯才無礙,好勝之心又很強。跟人家辯論的時候,一定要争出個勝負高低。結果呢?你跟客戶辯論,赢了辯論,但失掉了生意。你跟上司辯論,赢了辯論,但失去了生存的環境。你跟團隊辯論,赢了辯論,但是失去了别人的支援。你跟家人辯論,赢了辯論,但傷害了感情。

過于陷入局部的争奪,反而會失去對全局的把握能力。用對抗的思維去處理事情,即使赢了,往往也是殘局。

競争者當然要關注競争與對手。但是過于關注對手,你的眼光就會被對手限制。太強的競争與敵對意識會限制你的視野和格局,影響你的判斷與思考,以及你的政策選擇,讓你陷入與對手較勁的死結中不可自拔。

如果你回顧一下自己或者周邊朋友的職業生涯,你就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剛剛入職的時候,或者剛剛開始創業的時候,你經常會看重每 一場勝利,并且為了每一場勝利都不惜代價,全力以赴。

但是時間長了你會發現,并不是每一場勝利都那麼重要,也并不是所有的勝利都隻能通過對抗的方式來取得。有時候非對抗的方式,甚至合作的方式,會讓代價更小,成本更低,赢得更多,結果更加完美。

是以在兵家看來,最好是不用打就能赢,要打的話,也要用智慧去打。這就是孫子所說的“上兵伐謀”。是以中國人對競争的了解,不是簡單的實力的對決,而是智慧的較量。

是以就有了兵法中的這些原則:五事、七計、全勝、先勝、任勢、擊虛、詭道、出奇、并力、主動、機變、先知等等。這些原則,其實就是讓你更好地用戰略來赢得競争,競争的指導也就是以具有極強的操作性。這也是為什麼《孫子兵法》會被認為是一種競争的經典著作。

05、中國傳統競争哲學的鑽石模型

儒家、法家、道家、兵家,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國競争哲學,同時也構成了競争的四大要素:儒家,道義;法家,力量(實力);道家,耐心;兵家,政策。

基辛格在談到世界秩序時曾經說:“秩序永遠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間的微妙平衡。”他揭示出了競争的三大要素:實力、耐心、道義。這三大要素最終表現在競争行為上,一定會展現為政策。

我把它叫作中國傳統競争哲學的鑽石模型,如下圖所示:

宮玉振:中國人是怎麼搞競争的?

是以這四家理論,已經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競争哲學體系。好的競争,要以力量為基礎,以道義為追求,同時還要兼具強大的耐心和高明的政策。

這一體系可以幫助我們在動蕩的時代裡,超越一時一地的喧嚣,更好地從長遠和根本上把握好自己的競争戰略,進而把握好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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