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近,鄉情愈發濃起來。往年此時,正是遊子近鄉情怯之時,這兩年卻因疫情的阻隔,讓許多人的歸鄉變成行期未定的念想,日日在心頭盤桓。自我纾解或是互相勸慰時,又總會道一句“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于是說者聽者,心中兩下澄然,在同一輪明月照耀下的世間,仿佛皆得了某些慰安和珍重。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語境。
正因這涵括深廣的語境,這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當是古代詩文中給予世人共情最多的篇章,一千年前的月亮照至如今,依然光華如初。隻是除了最末那幾個被引用無數的“金句”,開頭那句小序也不應被忽略——“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那是北宋熙甯九年(1076)中秋,蘇轼在密州(今山東諸城)為官,酒醉之際,想起了弟弟子由。“兼懷”,仿佛是個順便的事,但實際上,他已與弟弟七年未見了——一旦聯系起這個事實,方知最後這“千裡婵娟”是如何地語淺情深,明明是懷想,偏偏能作以天上人間之大寬慰。蘇轍當時在濟南任上,今天不過三小時車程,但古代無舟車之利,況兄弟二人各有政務在身,宦遊在外,身難由己,隻能用詩和月亮來作遙遙的問候。

宋朝文人政治,同朝為官的兄弟很多,但少見蘇氏昆仲這般同進同出、感情甚笃的,一時同居廟堂之高,一時共處江湖之遠,兄弟如賢友,時時堪記望。兄弟倆自小讀書婚娶、入京科考登第、回鄉丁憂還歸,從未分開過,直到嘉祐六年(1061)蘇轼初仕鳳翔,而蘇轍暫留汴京侍奉老父,才第一次别離。彼時蘇轼25歲,蘇轍隻有23歲,小蘇送哥哥赴任,一直遠送到鄭州才傳回。蘇轼看着高個子的弟弟騎着一匹瘦馬在高高低低的山間愈行愈遠,看不見身影,隻見頭上的烏帽在坡壟間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不禁寫下“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的詩句。這裡面悄悄藏着兄弟倆的一個約定:他們曾讀韋應物“甯知風雨夜,複此對床眠”詩,恻然感之,相約早退還家閑居,對床聽夜雨。蘇轼在詩裡提醒弟弟說,千萬記得我們的“對床夜雨”,你可别貪戀高官職不回來啊。
然而,正如他所早早預料到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既做了輾轉無定的朝廷官員,飛蓬般的命運是早已注定的,哪裡能由得了兄弟倆規劃的小确幸。元豐二年(1079)的烏台詩案,要了蘇轼半條命,他待在禦史台監獄裡,一度以為将要被處死了,趕緊給弟弟寫了首詩。這首詩題目很長,叫“予以事系禦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末兩句尤為愀然:“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以前最感懷于最後那句情深義重的來生盟誓,後來才品味到原是上一句更令人黯然神傷:“我要埋骨于此了,可是子由啊,以後你就要一個人聽夜雨了。”彼時他複雜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然而相對于表達對即将到來的死亡的憂慮,念茲在茲的卻是辜負了和弟弟的約定,隻好以待來生。
獄外的子由上書,願意解除一切官職免哥哥之罪,未允。還好朝廷最後免蘇轼一死,把他降級處理發配到黃州,蘇轍也受牽連,貶到筠州監鹽酒稅。後來神宗死後新黨倒勢,元祐黨人占了上風,二蘇又回到朝中做官,蘇轼才得以和弟弟有了一段短暫的能夠朝夕相處的時光,一起上班辦公下班喝酒。可是性情剛毅的他又為舊黨不容,隻好自求外放,和弟弟暫别。隻是他還在心裡盤算着,先去廣陵做官,再從南方迂回着退休,一直回到眉州老家,在那裡蓋房子種果樹,靜等子由也退休回來一起養老。隻是,“不知此願遂否?言之怅然也。”
清宮殿藏本蘇轍畫像
還真是“怅然”了,他終究未能按照心願回鄉,反倒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随着政治漩渦的起落,反反複複回京出京,反反複複作别子由。“辜負當年林下意,夜雨對床聽蕭瑟。”元祐七年,蘇轍過五十二歲生日時,遠在颍州的蘇轼在寫給他的詩中如此感歎。十幾年前,哥哥擔憂會撇下弟弟一個人在夜雨中傷神,卻未必能想到即便多年後老邁的兄弟仍相扶于世上,也隻能歎一聲“辜負”。
兄弟倆各自輾轉一生,分别如便飯,永别卻是在遠離故鄉的大海邊。紹聖四年(1097),年過六十的蘇轼被貶到海南儋州,蘇轍也從副宰相的高位上黜落,貶到廣東雷州。兩地正好隔着瓊州海峽南北相望,貶谪作如此安排,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但想來實在悲怆。蘇轼行至梧州時,聽當地人說蘇轍剛剛經過,便快馬追趕,終于在藤州追上了弟弟,失路的兄弟倆一起結伴去往天涯海角的貶所。這一回,他們倆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月,也是此生的最後一面。兩個人都垂垂老矣,蘇轼因喝酒太多受着痔瘡的折磨,蘇轍則貌似得了竟夜失眠的毛病。弟弟勸哥哥少喝些酒,哥哥答應了——永别前,兄弟倆念叨着這樣一些瑣碎事情,或許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了,隻望互相保重身體。四年後,蘇轼終于獲準北歸,但還未及見到弟弟,便在途中溘然長逝。
悲恸的蘇轍給兄長寫了一篇長長的墓志銘,裡面叙及哥哥病時曾寫信給自己說:“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嵩山之下,你來為我寫墓志銘。”當時蘇轍拿着信哭着說:“我哪裡忍心為哥哥寫墓志銘啊!”至情之景,想來令人怆然。
11年後,蘇轍也離世了,葬在河南郏縣哥哥墓旁——那也是兄弟倆生前約好的歸宿,是以處嵩嶽餘脈形似故鄉眉州。對床夜雨的約定,直到此時才終于“實作”了。婵娟的柔光,照着兄弟倆一生的願望,也照在從此以後所有中國人的心上。(題圖攝影:白繼開;責任編輯:李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