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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是如何渡海的

渡海帖 蘇轼/書

蘇轼的手劄百讀不厭,《渡海帖》尤甚。“轼将渡海”“夢得秘校閣下”,兩行沉甸甸的字,就像兩個難解的謎語,結成兩個奇形怪狀的謎團,吸引着我,誘惑着我。

“轼将渡海”,是文學的誇張修辭嗎?如果不是,他為什麼渡海,何時渡海,是真的渡海,還是假的渡海?一千年前的海,給人的感覺會比今天洶湧,也會比今天驚駭。蘇轼,不怕嗎?

反複閱讀《渡海帖》,知道了蘇轼渡海的經過。這通手劄是1100年6月13日,蘇轼即将離開海南時寫給夢得秘校的。夢得秘校,就是趙夢得,是蘇轼1097年在海南澄邁結交的朋友,那一年蘇轼60歲了,自惠州貶至海南儋州。蘇轼屢屢被貶,隻是往昔的貶谪之路有土可依,盡管路遙坑深,走在上面,心要踏實許多。往儋州,隻能渡海,此前,蘇轼沒有渡海的經曆,還曆之年渡海,是一次什麼樣的挑戰,不言自明。

寫完《渡海帖》的蘇轼,将要第二次渡海。有意思的是,他在海南澄邁登岸,結識了趙夢得,離開海南,在與趙夢得相識的地方留下了深情款款的《渡海帖》。我無數次凝望《渡海帖》,讀文看字,心曠神怡,于是浮想聯翩,蘇轼是如何渡海的。一次是60歲渡海,一次是63歲渡海,兩次渡海,給他留下了什麼樣的人生感受。

蘇轼晚境堪憂,随時可能被貶到任何地方。59歲,被貶惠州,剛剛落定,又貶至儋州。作為朝廷命官,他别無選擇,隻能聽憑命運的擺布。1097年4月19日,蘇轼離開惠州,第一站到廣州,又從廣州乘船到了梧州,然後再向南行,來到雷州半島。在雷州,他見到了貶至雷州的蘇轍。兄弟相見,百感交集,對世事多有憂慮。蘇轍與兄長蘇轼手足情深,他陪哥哥來到雷州徐聞遞角場,準備渡海。如今已經被海堤圍攏起來、種植着紅樹林的徐聞遞角場,在北宋年間是有名的交通要塞。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邊帥門》中講道:“漢武帝斬南越,遣使自徐聞渡海略地,置珠崖、儋耳二郡。今雷州徐聞縣遞角場,直對瓊管,一帆濟海,半日可到,即其所由之道也。元帝時以海道閉絕,棄之。梁複置崖州。”南宋人趙汝适在《諸蕃志》也有相同的記載:“徐聞有遞角場,與瓊對峙,相去約三百六十餘裡,順風半日可濟。”

“一帆濟海,半日可到”,周去非說得輕松;趙汝适更是輕描淡寫,“相去約三百六十餘裡,順風半日可濟”。然而,三百六十餘裡的海上航行,怎麼會一帆風順呢。面對“半日可到”的航程,蘇轼憂心忡忡。從惠州到廣州,見到了從刑部尚書任上彈劾下來、時任廣州太守的王敏仲,離開廣州之前,他在與王敏仲手劄中悲涼地寫道:“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庶幾延陵季子赢博之義,父既可施之子,子獨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去海南儋州,蘇轼沒有打算活着回來。

徐聞縣,由廣東省湛江市管轄,已經是一座現代化的小城市了。宋代,徐聞鹽業發達,經濟繁榮,自然需要一個往來便捷的遞角場,徐聞遞角場就成了中國南部重要的交通要塞,許許多多的鹽産品從這裡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徐聞與海南島隔海相望,也是去往海南島的必經之地。蘇轼到達徐聞,蘇轍為伴,兄弟之間依然會臧否時局,想當年,兩兄弟在開封科考,成績突出,宋仁宗看到他們所寫的策論,頗為自豪地說:“朕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兄弟暮年,一個貶谪儋州,另一個貶谪雷州。蘇轼與蘇轍的滿腹箴言,不知對誰言說,他們隻能在寂寥的海邊灑淚哀歎,等待分别之日的到來。1097年6月11日,蘇轼與蘇轍在徐聞遞角場辭别,他在兒子蘇過的攙扶下,登上了一條客船。在徐聞,時光難挨,那段複雜的情感經曆,蘇轼在他的《和陶〈止酒〉并引》一詩裡記載下來了——

“丁醜歲,予谪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餘時病痔呻吟,子由亦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餘止酒。乃和原韻,因以贈别,庶幾真止矣。

時來與物逝,路窮非我止。與子各意行,同落百蠻裡。蕭然兩别駕,各攜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間,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勸我師淵明,力薄且為已。微疴坐杯酌,止酒則瘳矣。望道雖未濟,隐約見津涘。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

讀了這首詩,仿佛一千年前的一幅生活場景浮現在眼前,濕熱的海風吹着,四野漆黑一片,蘇轼、蘇轍夜不能寐,而天亮時分又是兄弟分别的時刻,他們心如刀割,嘗盡了人生的凄苦。

蘇轼搭乘的客船駛離了徐聞遞角場,向對岸駛去。這一段生活,蘇轼刻骨銘心,寫下了許多情深義重的詩文。一篇篇、一首首讀下去,想象蘇轼在海上的航程,不斷地自問,他搭乘什麼樣的客船,能夠“一帆濟海,半日可到”。

應該說,宋朝的海上交通有了一條清晰的線路,貿易需要,造船業和航海業得以發展,造船、航海技術也有了大幅度提升。自宋朝開始,中國海船異軍突起,頻繁穿梭在中國到印度的航線上。中國的海船寬大、穩定,裝置優良,指南針的應用,保證了航船的安全,是以得到外國商人的青睐。蘇轼辭世20餘年後,宋徽宗派遣徐兢出使高麗,宋徽宗指令明州招寶山船場建造“循流安逸通濟神舟”“鼎新利涉懷遠康濟神舟”,每艘船艙分為三層,水手180人。徐兢與一班人馬乘“神舟”到達高麗,引起高麗朝野震驚。在船上,徐兢有了切身的體驗,他把自己看到的情景記錄下來:“洋中不可住,惟觀星鬥前邁。若晦瞑,則用指浮針以揆南北。”也就是說,船員夜觀星象,白天觀太陽,陰天依靠指南針指引航行的方向。宋朝造船業和航海技術,由此可見一斑。

蘇轼是被朝廷貶谪的“五品瓊州别駕”,是個虛職,自然無資格乘“神舟”出行。不過,從北宋的造船技術與工藝水準來看,在大宋海上航行的船隻還是有一些名堂的。也就是說,蘇轼渡海,會有航海裝置與航行技術保障。但畢竟是第一次渡海,内心肯定焦慮,望海而歎。這種感覺,既來自大自然不可預知的神秘,更多的是來自政治上的淫雨腥風。遠在開封的政敵欲置蘇轼于死地,他們不顧蘇轼年邁體衰,決然把他貶谪海島,蘇轼當然懂。

我們不知道蘇轼乘什麼樣的船渡海,與他同行的親友除了蘇邁還有誰?他在船上的生活怎麼樣?讀蘇轼的《伏波将軍廟碑》,看到了一點蛛絲馬迹。這篇碑記是他在儋州所寫,其中一段陳述了渡海的所見所感:“自徐聞渡海,适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舣舟将濟,眩栗喪魄。”蘇轼渡海,有可能“一帆濟海,半日可到”,但是,在大海上漂泊,他眼中的桅杆與風帆,一定是奇形怪狀的,是以才有“舣舟将濟,眩栗喪魄”之歎。的确,蘇轼深陷精神困境,他到儋州後給宋哲宗寫的《到昌化軍謝表》有所表露:“……并鬼門而東骛,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臣轼(中謝),伏念臣頃緣際會,偶竊寵榮。曾無毫發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裡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餘命。而臣孤老無托,瘴疠交攻。子孫恸哭于江邊,已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甯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雲。臣無任。”蘇轼的貶谪之路可謂波谲雲詭。

蘇轼一行是在1097年6月11日夜抵達海南島澄邁縣的,在通潮驿住一晚,便去瓊州府城報到,履行相關手續,又回到澄邁,住在趙夢得宅院。從此,與趙夢得結下深厚友誼。蘇轼在儋州期間,趙夢得曾往開封、成都、許州等地,去看望蘇轼的家人,帶去蘇轼的問候。對于趙夢得的真情,蘇轼記在心裡了。他書“趙”字榜書贈送,又為澄邁趙家大院的一個亭子題寫了“清斯”,另一個亭子題寫了“舞琴”。同時,還将自己書錄陶淵明、杜甫詩的書法和自己的詩稿相送。蘇轼在儋州的生活日趨穩定,心情開朗起來,他與趙夢得手劄,邀請他一同飲茶:“舊藏龍焙,請來共嘗,蓋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趙夢得在蘇轼心中的分量,于此可以掂量出來。

正如蘇轼自己所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裡以獨來”,他經曆過無數風雨,他在荒涼的海島克服内心的焦慮,抗争悲慘的命運,努力打開心扉,讓光芒照射進來,他對未來還有憧憬。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底,宋徽宗下诏書,蘇轼以瓊州别駕的官職移廉州安置,他長長喘了一口氣。這一年宋哲宗駕崩,趙佶繼位,是為徽宗。宰相,也就是蘇轼政敵章惇大權旁落。接到诏書,蘇轼整理行囊,六月十日離開儋州,在澄邁落腳。來時澄邁,去時澄邁,蘇轼神傷,看到澄邁的一景一物,尤其是剛到海南所住過的通潮驿,給了他無盡的想象,遂吟誦《澄邁驿通潮閣二首》,其一:“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貪看白鹭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其二:“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

即将離開海南島,與友人一一辭别。他當然想與老友趙夢得見上一面,約定下一次的見面時間,可惜,趙夢得不在澄邁,他提筆給他寫了一通手劄:“轼将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者未歸。又雲,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于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後會之期也。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

“轼将渡海”,此劄被稱為《渡海帖》,語言素樸、沉郁,字迹“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是中國書法史一道耀眼的光芒。寫完這通手劄後的第七天,蘇轼再一次渡海,他從澄邁上船,在徐聞遞角場登陸,結束了平生最後一次貶谪。徐聞遞角場,也是蘇轼刻骨銘心的地方,剛剛下船,他就來了詩性,于是我們讀到了他的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兩次渡海,增添了新的人生體驗。對于文人來講,這是磨難,也是成長,但,更多的還是磨難。蘇轼到廉州,依慣例,給宋徽宗寫了《移廉州謝上表》,不久,繼續北返,1101年5月至常州,在這裡僅僅生活了48天就離開了人世。他的在天之靈會聽到海鷗的鳴叫,海浪的咆哮。

(作者:張瑞田)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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