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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主義,無根的狂歡

虛無主義,無根的狂歡

什麼是虛無主義?它是現代西方哲學中的概念。

但在我看來,它并不隻是一個書齋産物。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就隐藏在所有現代人的内心裡,是一種可怕的心病。這塊惡性良性腫瘤它正在慢慢長大,症狀已經逐漸顯現。

現代人在縱欲狂歡中隐隐透出的不安,他們坐享着有史以來最充沛的财富卻越來越焦慮——這些隻是虛無主義的初級症候——一種無根的生活,安全感的喪失。

接下來會怎樣,不可想象,也不敢想象。

作為時代情緒,虛無主義主要表現為三種形态(不是唯一的、而是最常見的三種形态):曆史虛無主義、社會虛無主義和存在虛無主義。

曆史虛無主義破壞對未來的根本希望,社會虛無主義破壞對交往理性的根本希望,存在虛無主義破壞對個體生命的根本希望。

虛無主義,無根的狂歡

首先介紹曆史虛無主義。

曆史有沒有必然目的?或者說曆史的發展方向是不是唯一的?

有兩種答案,一種肯定,一種否定。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

有沒有可能認識這個方向和方向背後的決定性因素?

如果不能認識,那你憑什麼說存在這個“唯一确定的方向”呢?

如果真的有确定的方向并且已經為我們所知,那麼,人類迄今一切的努力和犧牲的意義是什麼?

我的意思是,如果曆史的劇本早已寫就,曆史方向早已确定,那麼人類的自由安放在何處?所謂“無量頭顱無量血”,隻不過是那個看不見的手上的棋子,一切所謂創造、革命,一切翻天覆地,都不過是曆史規律的按部就班。

與其如此,我甯願人類永遠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曆史方向,以為自由留下地盤。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确實如我所願,曆史的方向并不唯一,一切由人類自己來決定,怎麼樣呢?

如果曆史被剝奪了客觀性,那麼曆史規律還能留下多少?如果客觀的曆史規律失效,那麼曆史還可以被認識嗎?這是不是說明我們并不是活在一個清晰的因果鍊條中,說明那些看似必然的未來不過是意識形态的虛假承諾——一場騙局?就像懸在騾子眼前的那根胡蘿蔔,它的功能不是指引,而是刺激,刺激這個愚蠢的畜生不停地往前走,但它不知道,“前方”并不是方向,因為不管朝哪個方向走,胡蘿蔔都在“前方”。

如果曆史的方向不唯一、不确定,那我們該朝哪個方向去奮鬥?哪個目标才是合法的、值得追求甚至犧牲的?我們該怎樣對社會事件做出評判?我們應該支援誰,反對誰?誰是曆史的罪人,誰是曆史的功臣?畢竟,世界上有那麼多歪打正着的罪惡,也有那麼多事與願違的善良。

那麼,請問曆史到底有沒有确定的方向呢?曆史虛無主義給出的答案是——“不關心”——這是一個姿态,而不是一個答案。在曆史虛無主義者眼裡,“曆史”是一個僞概念,一個禁區。以前偉大的哲人們力求突破自己的時代局限,看透曆史的本質;但是現在“活在當下”才是“人間清醒”。他們沒有足夠的能量承受哪怕多一點點的真相,這些脆弱又矯情的現代人。

一個對曆史顧左右而言他的人,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在他們眼裡,縱深的曆史成了一個虛構的、毫無頭緒的故事,時間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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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曆史不堪回首,未來不可期待,那麼現實是否值得熱愛?

社會虛無主義從内心裡抵觸現實社會的合理性。

他們不相信個人之間竟然能夠結成一個整體而不發生争鬥,“社會”在他們看來也是一個僞概念,從來就不是個穩态結構。

人性當中有太多的陰暗面,而我們之是以相信自私的個體可以結成社會,是因為内心裡對正義和善良的信念,也就是說,我們相信大家都懷揣着對正義和善良的向往而來。

正義是政治的最高價值,善良是道德的最高價值,政治與道德分别規定了社會最低限度和最高限度的秩序。社會虛無主義認為這兩個最高價值不過是一廂情願的主觀設定,并不真實存在。一旦如此,社會得以成立的所有可能性都将失去立足之地。

現代政治家們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狂妄到為人類設計絕對正義的理想國,但他們仍然以無限靠近正義為己任——雖然不能作為目标,但可以作為方向。

但在虛無主義者那裡,既然曆史都是一隻巨大的無頭蒼蠅。那麼所謂的正義也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明确内涵和指向的僞概念——未來是過去和現在的法官,如果連法官自己都失去了合法性,那麼關于正義或非正義的判決當然就成了毫無分量的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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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正義不可期待,那麼善良呢?

何為善良?哲學家們對此争訟不已。但剝去那些具體的内容,我們能看到善良最基本的特征:去功利性,隻有無功利性的善才是最根本、最穩定的善。

但是人類理性是目标性思維,起心動念之間都是靠目标驅動的,如何能擺脫功利性或目标性去思考和抉擇呢?即使是倫理學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黃金法則,背後也隐藏着“不希望别人如此待你”的私心。有人或許可以在一瞬間抱持大公無私之心,但誰又能以此心伴随終生?我想任何人都不曾見過。

那些看上去高尚的道德,不過是虛僞的遮掩,是“嚴于待人,寬以律己”的謊言而已。

既然正義和善良都是虛妄,那麼所有的制度和道德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社會也成為不可了解也不可托付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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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虛無主義和社會虛無主義最終在個人身上積聚引發存在虛無主義。

除了以上兩個虛無主義之外,存在虛無主義另有病因。

就是死亡,死亡是對所有人生意義的解構與嘲諷。

不管你生前做了多少事,其中多少好事、多少壞事,不管是何居心,最終都由死亡一筆勾銷。古人常言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實際上這些何嘗能夠不朽?即使有人“名垂青史”,但從大尺度時間上來看,人類曆史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流星,等到太陽坍縮、宇宙冷寂,人類又在何處?誰還記得誰?

“人生是有意義的”,在虛無主義者看來,這隻是一些懦弱之人的互相安慰,他們沒有勇氣面對死寂的人生真相。所謂的人生意義不是一個方向,而是一種分量,以使人感覺到自己不是無足輕重的偶然事件,自己投身的人生旅途和外在世界是必然的,自己與外在、現在和未來處在一個整體上——這樣的人生才是可了解的,是具備“重要性”的。

人這個物種,最怕的并不是承擔,而是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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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虛無主義,我們做了個簡單的分析,接下來做做綜合:什麼是虛無主義?它的本質特征是什麼?

虛無主義說白了就是“不相信”,這不是懷疑,而是否定,一種根本性的、普遍的否定,它是最高價值和終極意義的失落。

現代人或多或少都帶有虛無主義的病症。

虛無主義病症并不是一系列深入的哲思,而是一種朦胧的、莫能名狀的情緒和一種實踐态度。作為一種情緒,它流露最多的并不是“無所謂”和“不關心”,反而是一種目的性和功利性異常清晰的焦慮感。現代人對任何資源都不遺餘力、志在必得,他們從來不反思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這些東西,因為他們喪失了反思的能力——因為他們失去了大尺度考量的标準,那些标準被虛無主義不知不覺侵蝕掉了——現代人是《千與千尋》中那個把自己完全交給欲望的無面男。

虛無主義不相信,不相信的結果就是沒有安全感,當一個人喪失安全感,他會陷入恐慌,而如果所有人都喪失了安全感呢(當然,前提是安全感不是被外在威脅破壞的,而是被内在理性的背謬性破壞的)?這時候社會呈現出的不是集體恐慌,而是集體狂歡——誠然,我是一個無根之人,但我驚喜地發現大家都是如此,我心裡稍感安慰,雖然虛無仍在頭上盤桓,但我不是唯一一個受害者;但反過來,雖然我不是唯一一個受害者,但是虛無仍在頭上盤桓——就像無能為力的人迎接地球末日,一種惴惴不安又不遺餘力的狂歡開始了——我們稱之為“娛樂”。

在得知虛無主義病症之後,我們首先提出的問題不能是“應該怎樣反對虛無主義?”,而是“應不應該反對虛無主義?”或者說“我們要以什麼理由反對虛無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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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反對一個思想,其理由從來不應該是它有害,而應該是它有錯。

而問題就在于,虛無主義并沒有錯。

回顧以上三種虛無主義,你發現他們不是一種籠統而模糊的厭世情緒,而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理性結論。

理性具有很強的自省能力,它會反複巡查由自己建構的知識和信仰系統,其中的一切觀念必須是明白無誤的,必須是經得起反複推敲的。但是當它推向極緻時,會發現自己關于曆史、社會和人生的一切知識和由此産生的自負,都建立在一個模棱兩可、倉促而成的基礎上。按照慣例,未經證明的觀念必須被擱置,甚至被暫時否定。

虛無主義的棘手之處恰恰在于,它是理性的,而不是非理性的。理性怎麼能夠反對一個“有道理”的觀念呢?

如何對虛無主義展開反擊呢?(已經不能再用“批判”這個詞了,因為這個詞是理性動作,而理性在此不得不止步了)

反擊虛無主義的根本陣地在于:曆史、社會和人生并不是一個靜觀的對象,而是一個打造的對象。

我們對這三者的信心并不能來自于理性的篩查,而要來自于自己的參與和體會。虛無主義作為一個理性結論固然沒有錯,但它正像康德提出的“二律背反”一樣,與其說它給理性出了一道難題,不如說它揭示了理性一直以來的僭越錯誤。

現代人常常以“理性”自诩,聲稱要用理性重新規範一切、校準一切。但是他們忽略了有些領域并不應該由理性涉足,比如意義和價值領域。

正是因為理性曾經企圖以自己的力量為世界号令一套意義,才會拉響虛無主義這樣刺耳的警報。

在傳統世界中,虛無主義隻會偶爾在那些現實世界中陷入絕境的人心頭嶄露頭角,因為在那時,理性并不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品質。曆史沉浸在因果輪回的神話中,現實政治也坐落在君權神授的神話中,就連人生也是宗教神話的主場。

但是在現代社會,經過理性分析和規劃的曆史必須是進步的;經過理性設計的社會必須是正義的;經過理性考察的人生必須是有意義的。但是何謂“進步”?何謂“正義”?何謂“意義”?對于這些基本問題,理性卻輕輕劃過,反倒成為虛無主義生發之地。待到理性樂觀主義退潮,重新檢點現代社會的基本面,才發現理性當初的奪權未免太過輕松。

虛無主義并不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它甚至不是問題本身,它隻是一個征象。

就像理性不能是所有行為的指導一樣,虛無主義也不能是所有行為的指導。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社會的堕落被歸咎于一個思潮,那麼這個堕落永遠不可能得到寬恕和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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