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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選讀|常小琥:變臉(選讀)

中篇選讀|常小琥:變臉(選讀)

Photo by Mitch Hodge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1月号

變 臉(選讀)

常小琥

大夥兒交換意見時,金少聲卻往外走。

他們隻好告訴體操隊的教練,讓孩子們散了吧,我們還要去下一所學校。

教練追出校門口,堵住衆人。

“這片兒好苗子全在我們國小,你們一個也看不上?新雜那麼牛逼呢?”

老師們面面相觑。也是,經“文革”這麼一折騰,上兩屆學員早就廢了。這些天看過的學校,能吃雜技這碗飯的更是鳳毛麟角。每人心裡自然空落落的。

“我這兒還有個小子今兒沒來,他發燒了。”教練又說。

老師們全不吭氣,瞄金少聲。

“我這就把他從家提溜過來,好賴你們看一看他。”教練擰着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金少聲。

“不必了。”老金仰頭,看白漆木匾的校名,“下禮拜我們再來。”

那孩子身短瘦溜,目似點漆,睫毛叢密,小臉不笑也帶有酒窩,老師們進屋時他正單蹦兒一人站在中央,鼻尖通紅。那間教室涼得拔人,加之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四面暗幽幽的還伴有煙灰般薄霧。教練把桌椅推到旮旯,騰出一片空地,金少聲随衆人坐成一排,兩眼不停打量小孩,像是他很容易融進牆面那道黑影裡。

“叫什麼名兒啊?”有老師問。

“路昆!”男孩小細嗓帶點兒齉鼻。

“幾歲了?”

“九歲半!”

“你這身子沒好利索吧?”老金插了一句。

小孩墨黑眼珠骨碌一轉,扭頭看他。

“你都會什麼啊?”老金又問。

“那要問您想看什麼啊?”小孩又答。

“先活動活動!”有坐跟前的老師提醒,大人們倒先松了松身子,互相對一對眼神:這孩子不挼。

“翻跟頭行嗎?”老金再問。

小路昆用力扒掉身上棉襖棉褲,喘息中,跨欄背心上可見肋杈子在鼓動。教練讓他站在一塊方磚上,朝他腳下指了指。

“原地小翻兒,不許出這圈兒!”教練說。

他屏住氣,身子一提,接連跳起後空翻。随着太陽升高,小孩身體在金光中被映得通紅,像是暗房裡越發鮮豔的膠片,或者是一個回轉的火輪。跟着數到兩百以後,老師們不再說話,足足二十分鐘,教室裡隻聽見手腳墩到洋灰地的悶響。此時正值隆冬,小孩又病了幾天沒練功,後面的跟頭能看出身子發飄、腿下沒根。盡管速度明顯慢下來,可這時人已經翻懵了,想收根本收不住。眼見小孩就要窩到地上,老金登時起身,大步過去上手一抄,把小路昆穩穩抱住。

“他在什刹海體校國術隊學一年了,最高紀錄二百五。”教練說。

小路昆被老金從懷裡放到地上,像隻小雞子一樣,兩腿哆嗦。他抓着老人的袖子,還沒回過神,教練又發出指令,讓他拿頂。衆人愣住,見這孩子已經大頭朝下,紛紛圍上去讓他站好答話。教練不以為然,示意他倒着也能答話。

“為什麼要學雜技?”有人問。

“為國争光!”汗水倒灌進男孩眼睛,也不眨動,“我也想出國拿金牌!我也想見周總理!”

“莫斯科電影廠拍的《“新雜”在蘇聯》,我們組織學生看好幾遍了。”教練說,“培養民族榮譽感。”

透過很多雙鞋,小孩瞧見剛才抱他的老師,同樣颠倒了個,獨自坐在把邊的椅子上。

“老金。”有人喊,“虧了聽你的又跑一趟,這孩子不賴!”

老金點頭,若有所失。

路昆原本是自新路的小霸王,胡同裡出點什麼簍子,警察先上他家了解情況。這孩子十句話有九句是瞎話,但這次的回答至少一半是真話。那年月雜技被總理定名,和乒乓球共為新中國外交名片。“新雜”又總被派往亞歐社會主義兄弟國家演出,就連中美關系破冰,也有雜技演員一筆功勞。當然這些真話全是教練教的,小孩兒想的還是要翻跟頭。小路昆喜歡翻跟頭,他喜歡孫悟空,他覺得所有玩兒雜技的祖師爺都應該是孫悟空。

團裡培養孫悟空們的頭半年,統一從腰腿頂、小國術、毯子功這種基本功練起。團長還把對面平劇院的老師叫來上形體課,雲手、拉山膀、跑圓場、丁字步,一戳一站,正規坐科。在嗡嗡作響的練功房裡,路昆每天都能見到号稱“平地摳餅,對面拿賊”的老先生,比如古彩戲法大師楊小亭、飛車大王皮德福、空竹大師王桂琴、把式匠朱國全,還有郝樹旺的壇子、熊飛飛的騰空飛杠、小耳朵徐雲川的耍花盤和關玉河的千斤擔。這幫奇人異士總在他頭頂有去有回,如受到操控一般。他盼着自己也能在攢底的集體車技裡,當最上面那個尖兒,齊天大聖也不過如此。

一天,孩子們被轟到後院集合,團長招呼各科師傅過來挑人。由于早年間磕頭擺知、簽拜師帖的那套老禮兒被視為“四舊”、“毒草”,他就在新雜搞了這麼一出“官派”場面,讓師徒當衆配對兒。

新雜院子确實挺雜。緊挨着傳達室,是專為外國學員蓋的封閉式二層小樓。靠東邊一排是食堂和鍋爐房,二道的垂花屏門把邊是宿舍樓、爬山廊和磚木閣樓,四周鋪設雕紋磚石。中間一個沙土院兒,建有東西南三個練功廳,北邊是四層紅磚的行政樓。這裡處處都是到此止步,還被老瓦盆、舊石槽和春凳雜物搭出亮亮暗暗的隐秘隔斷。青白色冷日下,路昆在内的五十名學員,一水兒的練功服白球鞋,在院心處兩棵幹老條垂的大楊樹下站成三行,令大院兒顯出少有的肅靜。路昆年紀和個頭最小,自然站到第一行排頭兵位置,看老師們兩手背後,從自己面前相繼走過。

路昆終于看見老金了。這半年他總聽人念,老金在莫斯科的世界青年聯歡會上,為新中國奪得第一塊金牌。團裡每個孩子都聲稱親眼見過那塊金牌,隻有路昆沒見過,但是此刻老金離他最近。他的黑眼珠一直盯着老金看,好像他能帶自己一個跟頭翻到莫斯科。

老金身形魁岸、站姿筆挺,像塔一樣。他頭上卷曲着濃密的灰發,長方臉上鼻梁高挺,還架着副貝母色鏡片的圓形角質眼鏡,一雙微鼓的烏黑大眼,令他寬慈中略帶狡黠,很像後來日本電影裡的老牌帥哥三國連太郎。總之和其他老師相比,這位怎麼看都不像玩兒雜技的。

看到老金并不走動,路昆伸直脖子朝他擠眉弄眼,恨不能原地再來個小翻兒,可貝母色眼鏡偏擋住了老金的意圖。正在此時,有人冷不丁照路昆後脖子一拍,擡眼看,卻是一位錐臉黧黑的師傅。

這位關老師是團裡的車技大王。原來這半年他們早就暗中觀察,哪個孩子賣相不錯,哪個協調性好,見老金沒動,他就從後排過來挑中路昆。這小子心中除去得意,還有止不住的失落。他又瞥向老金,卻見貝母鏡片讓到了一邊。關老師薅脖子叫他,“怎麼着爺們兒,等我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呢?麻利兒的!”團長也說,“跟關師傅好好學。”在師哥師姐注視下,路昆從老金身邊被提溜走。這回老金沒像上次那樣,把他攔住。

路昆哪裡知道,這幫當年撂地圓黏子的大王們,盡管搖身一變成了文藝工作輕騎兵,可是思想上進步有限。各科師徒仍靠血親維系,山頭林立,沒人傻到把家傳的真東西往外掏。團裡知道這些祖宗在教學上要留一手,是以明确規定藝人子弟不準進校,老師們也隻好硬着頭皮對付差事。表面看關老師是車技頭一把,這又是團裡攢底的大節目,可實際上關家還有八瓢孩子,都憋着成年後進新雜上班。這能耐如果傳給路昆,他倒是齊全了,人家孩子去哪兒吃飯?

關老師辛苦,自打收了路昆,便要在家和團裡兩頭奔波。對于這位不行磕頭禮的學生,老先生也是煞費苦心。他把路昆擱在一個三十平的道具庫裡,學獨輪車,算是領他進門。老師告訴他,就算隻有一個轱辘的車,方向也要靠自己找。

道具庫是從練功廳裡辟出的隔間,無窗無暖氣,如在棺内。小路昆每天被關在裡面,暗弱鎢絲燈下,聽師哥師姐在門外練功。他身邊則堆滿團裡的木偶,木雕笑容,面孔逼真。路昆把它們擺好,在空地上架起圓桌,自學“騎車過桌”。他反複練習登台階蹦桌,又從桌上連人帶車翻落在地,從一米高的台面摔下後,腦門被車把砸出鵝頭似的大腫包,隻有木偶可作見證。晚上他捂着臉,一頭紮進宿舍。師哥們怪他一練功就見不到人,害他們滿世界找,還說準是老師給他開小竈吃,避諱人看。路昆知道,根本沒人找自己。

那晚伴着劇痛,他硬是把腦門上的大包給揉下去了。

托老師的福,他也被團裡帶去演出,還總能碰到老師的孩子們。老師帶孩子上台時,畫好了妝的他就跟自己聊天。關家隻演攢底的集體車技,全家人用扛龍頭的手法,車上使出雙飛燕和雙層倒立,在台上壘出移動長城。眼見小師妹的獨輪還會高車踢碗,七八個瓷碗如勞燕歸巢般被小腦袋穩穩接住,台下叫好時,小路昆全明白了。很快關師傅放話,這孩子玩兒心太野,練功惜力。老師少有褒貶自己學生,衆人意外。團裡也覺得每次演出,犯不上為一獨輪節目多運張大八仙桌,隻好把他混進集體活做背景。沒了道具的路昆,再也不用到處求人運桌子上車,沒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用上車了。

他又躲進道具庫裡,和木偶待在一起,起碼它們會對他笑。他沒有放松訓練,既然老師說他不努力,必是自己有不努力的地方。他甚至對着一個個木偶亮相、握手、鞠躬謝幕,找在台上感覺。直到某天門被打開,他看到那個像塔一樣的身影進來。他認出那是老金,他甚至有些恨意。

老金去找老關要學生,按常理不合規矩。

“這孩子心浮氣盛,不把老師放在眼裡。”老關說。

“我聽說了。”老金說,“這得狠治。”

“您教不了他。”老關說。

“我自己孩子不吃這碗飯。”老金說,“算是您幫我忙。”

路昆終于能轉投老金學藝了,可他還沒來得及在宿舍顯擺,就聽師哥們說這人身上背有政治污點。他在團裡最小,師哥們愛他護他,怪他換老師不長眼睛。小孩哪懂什麼是政治污點,能聽懂的,隻是有次老金帶隊到北歐演出,臨行前跟老婆吵架,走嘴說了句,“你再來勁我出國就找個藍眼睛黃頭發、臭胳肢窩的大妞兒不回來了!”本是在天橋撂地時養成的毛病,如今卻成了他“企圖叛逃國家”的鐵證。隔天練功棚挂出“狗特務金少聲老婆揭發他出國不回來!”的大字報,老金也從奪金英雄變為專政對象,不僅撤銷了演出隊隊長的職務,就連節目也全被撤換。很快他又被調到馬戲隊,在馴獸場裡搞衛生,兼任教學工作。

開課當天,就有個寬下颌、穿墨色制服的文書,手拿紙筆,對着他們邊看邊記。老金正要糾正路昆的動作要領,卻被文書打斷,“你是拿過金牌,為國争光了,但這個榮譽先是國家的,其次是團裡的,最後才是你個人的。”老金怔住,兩隻眼睛被鏡片放大,顯出空洞。“沒有組織拯救,你什麼都不是,能明白嗎?”路昆趕緊放下動作站好,望着那塔一樣的體魄。老金手扶眼鏡,頭一點一點。文書湊到路昆面前,歪着腦袋告訴小孩,“以後除了練功上的事,不許跟他談别的。”他又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每次下課後去我那兒,彙報他在課上說過什麼。”路昆和老金對望後,老金替他說是。

很多畫面在路昆心裡翻湧,他無法把老金和電影裡的叛徒聯系上。更大的麻煩是,老金節目已被撤換,給他當學生,登台夢想豈不徹底黃了?他再也不想站到側台,眼巴巴望着别人表演。他想在台上翻跟頭,翻到最高的地方。

路昆終于能和師哥師姐們一起,光明正大地練功了。他每天和大夥吃早飯,看時間表,找自己的練功廳。前四十分鐘是基本功,到了九點孩子們抄起道具,跑向分好的場地練節目,之後再換第二撥孩子進來。路昆練腰腿跟頭頂時,老金坐上條凳,慢條斯理地卷關東煙。他卷得并不好,别人是斜着一卷,舔瓷實了抽;他撒上大把煙絲一夾,卻卷個扁卷。路昆還算惬意,隻因是他唯一學生。他知道老金是靠皮條爬杆奪下金牌,等他學會這一科,為國家再拿第二塊時,誰管你師父是不是叛徒?倆人每天能練到全團下班,沒有人的新雜,原來這麼大。

路昆注意到,隻要文書一走,大廳關門,老金就不是老金了。他讓路昆對着練功鏡盲走、學猛禽捕食、學提線木偶。路昆兩眼清澈,擅長假笑。老金卻要求他不許動頭,手伸展到什麼位置,眼珠子再跟着瞪過去。一度老人幹脆走過來,用那被煙絲熏黃的手指,摳他每一個小動作。他還要路昆回家去練口技和五官移位,次日檢查作業,合格再去食堂打飯。

路昆知道這種文活屬于馬戲,他媽帶他去西四的地質禮堂看過,演員和狗一起表演,逗觀衆笑。他擔心學這種活,被别人看到。見他做不到位,老金就站他面前充當鏡子。為了讓路昆清空自己,師徒倆臉對着臉一起五官移位,師父給什麼動作徒弟就模仿什麼。大到四肢的擺動幅度,細至鎖眉弄眼,連呼吸歎氣都要同步。

沙色餘光下,汗水在地闆泛起晶光。路昆眼看那張慈悲面孔和明亮雙眼在哭,嘴裡卻對着自己伸舌頂腮、撇嘴抽搐地笑。前一秒老金還是欣喜若狂,後一秒又傷心欲絕起來。直到他眼鏡歪斜、頭發披散,進入某種難以判斷的谵妄狀态,像另一個人。

人臉畢竟牽連内心,文活這麼個練法,竟比别人的武活更耗氣力。老金很快又坐上條凳卷起煙絲。

“師父,咱每天這是幹什麼呢,咱不會犯錯誤吧?”路昆問。

“這叫滑稽戲。你小子靈份兒,模樣也好玩兒,天生就是幹滑稽演員的料。”老金手抖、大汗,令紙卷又松又潮,更難抽了,“剛我那套哭不出的笑,沒幾個能跟下來的。”

“那咱幾時學皮條爬杆?”路昆問。

“我已經不練那個了。賣傻力氣的活,意思不大。”老金說,“注意看了嗎?團裡的雜技演員隻會在台上假笑,可這對滑稽戲來說遠遠不夠。咱每個表情都要有潛意識,觀衆在台下看得明白,才能相信你的人物和動作,是以你要會用五官說話。”

“可是我想爬到所有人頭頂翻跟頭,像孫悟空一樣,您見過我翻跟頭。好像整個世界都颠倒過來,我喜歡那種感覺。”

有煙絲掉落。路昆上手卷煙,看着老人。

“你現在才是孫悟空,這科你是頭一份兒。”老金低下臉,從滑下去的貝母眼鏡上,翻起眼睛看他,又露狡猾笑容。

“那這滑稽戲,”路昆遞煙,“能拿金牌嗎?”

“你都成孫悟空了,還稀罕一塊金牌?”老金問。

“您先讓我看看吧!團裡隻有我沒見過那塊金牌。”路昆說。

“看它幹嗎?”老金閉眼,深吸一口徒弟點的煙,嘴裡吧唧吧唧,香味撲鼻,“那玩意兒早被他們沒收了。”

路昆心說完了,金牌都能被沒收,說明他是叛徒沒跑兒了,而且将來自己的金牌也留不住。

新雜各科老師要禮要面兒,隻在背地裡蹿騰徒弟們幹仗,話一聽就是師傅的味兒。待聽不下去或者見血了,大人們再出來打圓場,找回台上丢掉的臉面。奈何路昆太小,師哥師姐們隻能把他拿來寵着,擺出家長威嚴。新雜食堂,國家供應,雞蛋醬肉、肉松牛奶,全是高營養高蛋白,他們把好吃的菜夾給他吃,把好聽的話說給他聽。

路昆這才知道,老金在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國登過台,觀衆席裡還坐着卓别林看他表演。他們說當時這倆特務一準是在接頭,否則老金怎麼回國後就寫報告,一再說節目間不能讓觀衆看空場,撺掇團長同意他弄串場滑稽。可他寫的節目要麼是諷刺社會主義大團結的《搶椅子》,要麼就是在困難時期表現資産階級生活作風的《喝假酒》,這都是裡通外國的證據,後來團長幹脆讓他進“牛棚”寫檢查了。

路昆展示五官移位,逗大夥兒笑,他們卻為小師弟可惜。多好的苗子,錯認叛徒為師,還淨學諷刺勞工階級、抹黑社會主義的玩意兒。别說這東西上不了台,就是上得了台,串場滑稽算什麼正經活?不過是我們鋪地毯、換服裝、支爬杆時,你上去逗個樂,還沒人給你報幕。路昆側目,看他們的僵硬笑臉,嘴角微微上彎,半開半閉間,分不清誰在講話,比“百鳥争鳴”的口技還逼真。他犟脾氣被點起來,雙唇打嘟,吧唧着嘴學老金抽煙。見衆人不語,他嘴裡又含半口水大笑,看大夥兒散去。

老金把路昆領回道具庫,這樣耳根子清淨。他指着遍地的木偶問他,你以前被關在這裡,仔細看過這些傀儡的臉嗎?路昆搖頭。老金說,你要記住這裡每一張臉,記住這些傀儡的五官,把他們轉化成表演動機,将來到台上釋放。

師徒倆要完成一段新節目。暗澀燈光下,老金拍球,震得人心底發麻。路昆冷着面孔,掌心朝上,要球。老金對着那些傀儡,做滿不在乎狀。路昆氣得上蹿下跳,過來搶球。老金那副塔一般高大的身體于無聲中避讓,如舞如醉,路昆分毫觸碰不到。接着老金背對着他,昂首挺胸,原地拍球。路昆像貓一樣壓住步子,看準籃球,向前翻轱辘毛,把球打飛。眨眼間,他把自己蜷成籃球跳過去。于是老金一邊對着那些傀儡,拍徒弟腦袋,路昆一邊在師父手心下,随節奏起蹦。師徒倆繞場一周,如影随形。這節目老金沒寫腳本,全在腦子裡誕生,他提醒徒弟,時刻牢記哭不出的笑。于是路昆對着練功鏡和木偶,每天笑着眨眼、悲傷,笑着發怒,這令他感到壓抑。當他從道具庫裡走出來,覺得師哥師姐們全在笑他,他也想對他們笑,可是不知該用哪一種笑。

老金又訓練路昆抱住籃球,跳上自己肩膀,把球放到他頭頂後,踩球站穩。這也是老金發明的高潮段落,世界難度。可是路昆害怕,就算他能扶牆暫時立住,隻要師父兩手從球上松開,他就會立即栽下。師哥師姐們說,你跟他綁在一起練?他自己都上不了台,你跟他練個什麼勁兒?再說這玩意兒沒法上台,因為它太特殊了,哪個科願接在你們後面?路昆不懂,老金何苦練一個沒機會上台的節目,而且他受夠了被他當球拍。

“您還是教我能在大廳裡練的活吧。”路昆索性坐在地上,“您不想登台,我還想呢。”

“王八蛋不想登台!”老金正用針線給徒弟縫練功褲,一張嘴煙卷掉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去當人尖兒嗎?以後我來給你當底座兒。”

“可我不想踩您。”路昆把煙又從地上撿起來,塞進師父嘴裡,“不想讓别人看着我踩您樂。”

老金叼住煙,兩眼失神中,又露出半哭不笑的模樣。

“爺們兒,滑稽耍的是‘帥賣怪壞’,你天生就是那個壞。”他繼續縫針,聲音變得粗啞,緩緩地猶如自言自語,“你踩我,我高興。”

“可是滑稽戲真能拿金牌嗎?”路昆又問。

“你怎麼又他媽繞回來了,金牌是你用嘴問出來的?”老金撣掉褲子上的煙灰,讓他換上,“咱爺兒倆能上台就有戲,事在人為嘛。”

“太好了,等我們的滑稽拿了金牌,您可别再交給他們。”路昆站了起來。

老金看着徒弟,眼神藏在眼鏡裡,又吧嗒着嘴抽起煙。

“小子,那不是你該想的事兒。和我比起來,你能登台更重要。”

團裡調回一頭科的老學員,指派老金負責教功。這人大名彭輝,中等個頭,長得臉似銀盤,一對粗大眼眶裡,嵌有白眼珠,嘴厚如泥。按老禮他得管路昆叫師哥,可新社會不興這麼論,況且彭輝早在十年前剛建團時就已入學,是變戲法的世家,眼下是從南苑外的團河農場插隊回來。别看人家半路改攻雜技,可基本功比起路昆隻強不差,這令他在老金面前壓力陡增。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至少以後在食堂聽閑話的,就不光隻有自己了。特别是一旦吃飽,衆人更要起哄讓彭輝變個小戲法。每到此時他就挂出一副恭順與冷笑交織而成的表情,令大夥無趣,散開練功。

路昆問他,師哥怎麼才從農場回團?彭輝說當年在雞舍裡,他專為農民表演戲法,施展幾次,軍代表卻逼他講出機關。那等于砸他家傳的飯碗,誓死不幹,于是每天拉砂子扛水泥,被強留至今。路昆又問為何回團還不演。彭輝說多少年沒演過了,回團裡也是一樣,再說演了師兄弟自然纏着要學。索性忘了,忘了好。師哥笑笑。

每天練完基本功,老金便不管彭輝,由他在道具庫研究戲法。彭輝也會看師徒倆合練滑稽,想從中學些表演套路。這人識貨,很快從外面買來帶把兒的大前門給老金敬煙,想學五官移位,出門便絕不跟其他人來往。

學藝的兒徒,若論師父疼不疼你,得看師娘留不留家吃飯。老金樂意把徒弟領回家,一來兩口子可借此少打幾架,二來把練功廳搬到家裡,不用防人。老金有一女,大名金月琴,路昆知她不在行裡,可仍喊她師姐。師姐眼窩深且眉骨高,濃黛睫毛下,雙眸如水中淨月,極深情狀,随她爸。一條麻花辮,在身後如釣鈎般躍躍欲試,平常講話下巴颏對人,言語間充滿肯定句式。唯身形矮短,算一明顯缺陷,快十八了,個頭隻比路昆略高。但在她面前,師兄弟倆像是道具一樣任由擺布,她若踢碗,倆人負責扔碗;她若拿單手頂,倆人扶穩條凳,彭輝還要護住左右。行裡人講“一看您這活就是師娘教的”,以此褒貶對方所學屬于左範兒。彭輝說月琴确實是跟師娘學的,但咱師娘就是椅子頂大王。這話一箭雙雕,捧人于無形。月琴翻起眼睛白他,卻抿嘴樂。

“師姐将來要進新雜吧?”路昆問。

“讓你們長長見識得了,我可不幹這行,”師姐說,“太熬人了。”

“那你學戲法吧!”彭輝說,“我們是祖傳的宮廷戲法,伺候老佛爺的。”

“拉倒吧你,鬧革命先收拾你們這行,欺騙工農兵,罪大惡極。”師姐說,“我要學的,說了你們也不懂。”

老金家住裡仁街西北口,磚石裸露的弧形圍牆下,一座有木架支撐的青堂瓦舍。露筋的棗木門闆、被砍傷的箱形門墩,以及藤蘿搖曳的葡萄架,在空寂素白的天幕下,光影婆娑。初秋時,孩子們吃完飯在當街亂竄,兄弟三人也趁老金打盹,使個小國術(彭輝底座、師姐二截兒、路昆當尖兒)疊立在樹下摘石榴。快得手時,老金眯着眼,嘟囔着慢點兒啊,吓得三人摞着調頭就跑。

在老金屋裡,路昆沒見到他和總理的合影,或者是戴金牌的紀念照,或者什麼演出海報。桌上有的隻是草帽、煙葉、雜瓣子和雞毛撣子,還有個笸籮,老金就是用裡面的針線給他縫褲子。他悄悄拉開老黃銅鎖當,從抽屜裡一沓材料底下,翻出一張炭筆的宣傳畫。上面是個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杖、戴領花和高頂禮帽的大個子,挺腰招手,身前有隻烏鴉落在路牌上,牌子寫着“資本主義”四字。邊上豎排大字:“狗特務金少聲死路一條。”名字還被打上黑叉。路昆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把抽屜咣啷推回去。

傍晚他們圍坐在院心裡,坐在高矮起伏的瓦陶片和梅竹圖案的花牙子雀替下,吃師娘手擀的芝麻醬面。老金卻在老燈傘下,架着眼鏡,又拿針線縫他的皮球,如在團裡般沉默。隻是聽到女兒講話,他會露出一口白牙,少見的沒有心事的樣子。父親面前,月琴同樣滿臉驕慢、出言無忌,人卻不再亂動,像長在椅子上。

有次路昆交出飯碗,讓師娘添飯,師姐卻忽然看他。

“知道麼?你被關小黑屋的時候,我爸每次回家都要念叨。有次飯沒吃完,又回團裡看你。”

路昆不語。

“老師真想給他好東西。”彭輝接過話,“教這小子學表演動機,提醒他多在活裡用潛意識動作,這都是往他兜兒裡塞錢呢。可惜新雜沒有人認。”

“這都是他去蘇聯學來的。那兒有個叫波波夫的小醜演員,和卓别林齊名,當年他們一起在莫斯科比賽,還成了朋友,沒想到如今不能提這人。”師姐說,“回國後,新雜給他開了三次批鬥會,被倆硬氣功演員從身後揪住脖領子,架到舞台上。他們說他是文藝黑線裡的黑尖子、黑幹将,還押他回來抄家,我們差點被鬥死。我媽把波波夫送他的徽章和畫全燒了,還讓他别再碰滑稽戲了,可他哪裡肯聽?”

“原來老爺子不得煙抽,緣由在這兒。”彭輝自己嘀咕。

“他也被關過小黑屋,專案組指令他在裡面寫交代材料。”師姐緊緊地看着路昆,“現在團裡有沒有人,又說他什麼了?”

“沒有。”路昆說。

“那你就把耳朵支棱起來,他臉皮薄,忍慣了。要是誰再沖撞他,你年紀小,别硬來,回家告訴我。”師姐給他夾菜,胡撸他後腦瓢,“我去團裡跟他們鬧。”

路昆悶頭吃飯,臉紮進碗裡。

老金的皮球終于縫好,他在球裡塞滿了棕,用膠帶封住,外面安個小鐵碗。有這道門子,球放頭頂,徒弟就能踩住。不過路昆去側台撿球時,量活的彭輝要把這個假球給他。為了配合徒弟踩頭,老金先要平躺在地,路昆旱地拔蔥,老金膝蓋屈起接住徒弟。他抱球再蹦的同時,老金翻身,徒弟飛檐走脊一般,落到師父背後。最後一蹦老金掙命起身,徒弟跳上肩膀,始終像網一樣罩住老人。這套三蹦站肩的動作,耍的就是個鬥榫合縫,有齒輪咬合的美感。

此後每到師徒碰面,老金一句“上腦袋!”路昆就要像猴兒一樣蹿上師父頭頂,單擺浮擱地立住。為了在球上保持平衡,他要時刻繃緊腰眼,稍不留神腳脖子就會轉筋,手一扶牆,彭輝就要點他。老金囑咐,怕他扶慣了會有依賴。

身為底座,鐵碗扣頭、雙腳墜肩,即便承受小孩身量,老金也難消化。長此以往,凹痕血印那是外傷,眩暈痙攣才如釜底抽薪。更大問題,兩條腿的膝關節不得不用繃帶緊緊勒住,才能吃住勁,而且雙目在眼鏡後鼓起,有礙觀瞻。眼見自己從半小時一下地,到後面越練越短,老人越歇越久,路昆心裡輕松。彭輝卻不再敬煙,請老金坐下。他說底座兒他也能來,老師示範幾次就好,真壓斷脖子,吃飯就不香了。于是彭輝扛起路昆,老金專練這個尖兒,倆人輪流盯他的站姿、手臂位置和發力要領。甭說半小時,一小時他也下不了地。

那時團裡每天給老師們上政治課,嚴禁體罰學生。老師們心裡含糊,坐科學藝,不打不罵還要學真東西?好在老藝人們懂得變通,拿頂時再遇到屁股裹不緊、勾腳面偷懶的學生,甭管男女,照大腿裡簾一掐,立刻長出一條滾燙的青紫色大捋唇,不怕你不長記性。踢腿時老師人手一根藤條,仿佛它自有尺度,随便一撩,腿踢到位就過去,沒到位的肯定挨打。

唯獨老金,教學時隻拿卷煙,帶有知識分子的黯晦消沉。也許是怕徒弟一下課就去告發,路昆沒有挨過打,可他卻自認最受迫害。原來有幾科老師看這小子上手快,都愛抱着他在自己隊裡玩兒。甭管鑽圈、踩跷、頂碗,跟在師哥師姐屁股後面,樣樣他都耍得起來。從上海大世界過來的老哥兒仨,在團裡專教小國術,他們找路昆單聊,說你費勁巴拉學個串場滑稽,不如來我們這科攢底的正活,最高紀錄十三人蝶式站肩,在台上跟孔雀開屏一樣。我們把尖兒留給你,也不耽誤你管他叫師父。路昆回來,老金也裝不知道。

眼瞅師徒三人合練一年,站皮球上,路昆默數着被荒廢的時間。偶爾他也去為師哥的戲法量活,幫他抛托(故意演漏)機關,倆人才能混個串場。趕上他們狀态不盤道,一使起活難免别扭。曆來底座都愛刺棱尖兒,誰讓當尖兒的歲數小,被師哥罵幾句正常。但路昆脾氣屬狗,更不懂别人難處,下地後逮誰跟誰翻臉。他能在食堂對着彭輝連踢帶撓,師哥大他一輪,哪能還手,頂多按住師弟腦門,碰不着自己就行。

道具庫裡,哥兒倆私下打得像在熱窯,老金一到,他們又渾然一體。滋要老金去上政治課,這倆又立即分開,去他媽的誰也不理誰。再合練時,老金站他們身前抽煙,一支抽完又來一支,熏得路昆在上面流鼻涕。老金忽然擡手一推,他連人帶球摔到地上。

“你的臉和從前不一樣了。你在球上過于正常,忘了我教的潛意識動作。”老金說,“你忘了滑稽演員不能隻會傻樂,忘了每次上球兩條腿要一直哆嗦。尤其是登台表演的時候,否則觀衆看不出你害怕。”

師哥攙扶下,路昆咬牙站起,他的腳踝崴到地上,疼得冒汗。

“你抱球的姿勢也不真,觀衆一看就知道我們用了兩個球。”老金從地上撿起他縫的皮球,遞給徒弟,“你要用肢體語言跟道具合二為一,否則觀衆就不會相信你的表演。”

“哪兒來的觀衆。”路昆低頭嘀咕,“這東西根本上不了台。”

老金目光筆直,盯着徒弟,直到彭輝把球接過去,他半天才眨一下眼。

“你去别的科晃蕩我不攔你,滑稽戲本就不該有門戶之見,所謂博采衆長、天馬行空,你外面學到本事,回來我叫你老師都可以。就怕你這麼下去什麼也學不好,糟蹋的卻是我的東西。”老金手指夾煙,在徒弟臉前戳來戳去。

彭輝拍拍師弟,提醒他别還嘴,同時重回位置紮好馬步。路昆卻梗着脖子,全身硬邦邦的,小臉像極了被踩在腳下的皮球,脹得發紫。老金還要張口,徒弟卻把頭壓低,身子一蹿,使了個鑽地圈的動作,撞向師父肚皮。老金能在滑稽戲裡躲過徒弟搶球,眼下卻躲不過他這一撞。他仰面退步中腳下拌蒜,摔了個老頭鑽被窩,頭還磕在條凳上,極響。彭輝叫嚷着去扶老金,很多老師也湧進來瞧個究竟。文聯系統裡,徒弟打師父雖不鮮見,但在新雜還是頭一樁。看着老金的貝母鏡片上開出兩道新裂隙,衆人紛紛勸慰:至少咱也出了個“反師道尊嚴”典型。一旁,路昆被彭輝單手勒上牆犄角,雙腳離地。

那天還沒下班,老金就離開了道具庫,徑直走出新雜大門。彭輝說咱倆完了,金老師一定去搬救兵了,師娘和師姐很快就到。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後來知道,老金從新雜一路走到内城緊靠城牆的一個大水坑,站到半夜才回家。那裡常年能看到自殺後漂上來的屍體,男女老少都有。可是誰也不知道老金去那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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