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作為中國北方最大的淡水湖，位于山東和江蘇交界處，京杭大運河傍湖而過，漁民們世世代代在此勞作，有的把房子建在船上，有的建在填起的幾十平米小塊陸地上。
後屯村和梁莊村，散落在微山湖南陽島最深處，與其說是島嶼，倒不如說是幾個巨型土堆，每個土堆上零星住着幾戶人家，他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與外界聯系少之又少。
随着近幾年經濟發展，不少村民都已搬到城裡居住。如今兩個村僅剩19戶人家，其中有8個孩子正在讀國小，從村子到渡口，全程有8公裡水路，單程1個多小時，若無人開船接送，他們寸步難行。
段述本，52歲，是後屯村一位普通漁民。4年前，憨厚老實的他接下了“校船”擺渡人的工作，有人笑他憨傻，既不掙錢又擔責任，但他不以為然，他說：“對漁民的孩子來說，考上大學就是魚躍龍門，船上的8個孩子，是全村人的大學夢。”
晨起摸黑上學路
“爸，鬧鐘沒響，今天起晚啦！”
淩晨5點40分，段述本家中亮起的微微燈光，刺破了淩晨漆黑的夜幕。伴随着女兒婉欣清脆的喊聲，他從睡夢中驚醒。比平時遲了近20分鐘，他一面埋怨着鬧鐘的問題，一面麻利地起床穿衣。
婉欣早已穿戴完畢，抱着鍋碗瓢盆來到廚房，準備為自己“置飯”。她的早飯很簡單：一碗雞蛋液。起鍋開火、沸水煮蛋，一切步驟一氣呵成，熟練的操作完全不像一個年僅12歲的孩子。回到屋内，婉欣拿起桌角的香油瓶，往碗裡滴了幾滴，像無數個平常的日子，這幾滴香油中，藏着對生活的真摯與熱愛，藏着最撫人心的煙火氣。
吃過早飯後，父女二人開始分頭行動，段述本燒了一整鍋開水，準備為“校船”發動機加熱。“天太冷了，一鍋水恐怕不夠，得抓緊時間再燒一鍋。”段述本砸開湖中冰層取水，湖水将他衣袖打濕，他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端起一鍋水，再次傳回廚房。此時婉欣将書包放入船艙，舉着自己的小手電，準備去200米外的鄰居家，喊另外2位小夥伴出門。
2位小夥伴聞聲趕來，甲闆濕滑，稍不留神便會摔倒，婉欣登船時沒注意滑了一個踉跄，被趕來的段述本正好看到，他趕忙将事先準備好的毯子在甲闆上鋪開，避免類似事情再次發生。
今天是山東濟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寒潮天氣下，最低氣溫-18～-14℃，局部可達-20℃以下。此時，微山湖已結起2指寬冰層，湖上寒風刺骨，普通的衣物并不足以抵禦寒冷。
一切準備完畢，段述本穿上軍大衣，帶上自制的防風頭盔、手套準備出發。他說：“天太冷了，普通的衣物在湖上沒一會就凍透了，隻有這軍大衣還管點用。”
船體沖開冰層向前駛去，每前進一寸，便會發出刺耳的撞擊聲。段述本加大馬力，他需要在15分鐘内趕到不遠處的梁莊村，那裡還有兩個孩子等待乘校。兩個孩子早已在岸邊等候，看到小船駛來，他們幾個健步便沖入船艙。
段述本說：“為了孩子們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特别做了船體改造。”船艙長約2米，寬約1米半，高出甲闆1米，船艙周圍由木棍與塑膠膜搭建而成。進入船艙需要俯身半蹲入内，稍不留神便會發生磕碰，細心的段述本在船艙内放了一張桌子，一條長凳，友善孩子們坐在裡面。
全程共8公裡水路，若是風和日麗時，耗時約為1小時左右，若是遇到風雪天氣，則需要近1個半小時。冬日的微山湖寒風刺骨，船艙的四周結有一層厚厚的冰霜，孩子們雙手雙腳大多生有凍瘡，路程遙遠，他們隻能依偎取暖。
湖面上現代化的摩托艇、龐大的貨船來回穿行，簡陋低矮的“校船”與它們形成鮮明對比。段述本說：“大船經過時不減速，“校船”船身小穩定性差，若不留神很容易發生側翻。”看似平凡的上學路卻危機四伏，“校船”的每次出行，都是對段述本駕駛技術的考驗，他需要打起12分精神，遇到危險早早繞行，一聲“孩子們，起波喽，做穩了”一度成了微山湖上最響亮的号子。
當校船擺渡的人被群嘲
算起來，段述本已是第三位“校船”擺渡人，回憶起當“校船”擺渡人的經過，中間既有無奈，也藏着他最本真的初心。
受地理環境影響，後屯村和梁莊村這個地方非常貧窮，村子裡的人大多沒什麼文化，曾一度靠圍湖捕魚、種植菱角為生，随着經濟發展，年輕人外出打工，村子裡僅剩部分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4年前，上一任“校船”擺渡人，因補貼太低選擇放棄。
沒有了擺渡人，家家戶戶開始慌了，經濟情況稍微好點的家庭，開始張羅着為孩子選寄宿學校，條件差的家庭就這樣被單了出來，起初家長們商量着輪流接送，每一戶接一個星期，但随着時間推移，各種各樣的問題陸續顯現。
年輕人在外做工，年過6旬的老人成為接送主力軍，他們大多隻會駕駛手搖木船，手搖木船承載量小，安全系數低，單程前往就需近3個小時，費時費力，再加上老年人體力不濟，很容易發生危險。
老人朱傳貞作為主力軍中的一員，回憶起當時接孩子們上下學的情景，滿是無奈與歎息，她說：“每次輪到自家接孩子就犯愁，年紀大了體力不行，每次送孩子上學都會遲到，冬天天氣冷，孩子們在船上凍得直打哆嗦。”
就這樣熬了近3個月，老人們開始有些撐不住了，作為接送人中唯一的青壯年，段述本心中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做下一任“校船”擺渡人。
他的提議讓村長犯了難，村長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情況。婉欣的媽媽在懷孕8個月時，因早産大出血進ICU搶救，婉欣出生即被查出病毒性腦炎，為給母女二人治療，段述本欠下10多萬外債。命運無情，妻子痊愈後得知段述本負債累累，選擇離家出走。
多年來，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家中時常會有債主登門要債，最難的時候，段述本甚至買不起一盒奶粉。萬般無奈之下，他将湖中的嫩藕制成藕粉，每日喂婉欣沖食。
做擺渡人費時費力，不僅補貼低，還有可能往裡面搭錢，村長不希望段述本趟這“渾水”。但此時段述本心意已決，年幼時他曾因家境貧寒兄弟姐妹多，主動選擇辍學，長大後吃盡了沒文化的苦頭，是以一直以來，他對孩子們的教育問題看得尤為重要，他說：“眼光要往長遠看，補貼低搭錢事小，耽誤孩子們上學事大，上學是漁民孩子唯一的出路。”
段述本要做擺渡人的事，很快在村子裡傳開，村民們不約而同将自家孩子送了過來。開船那一天，很多人前來圍觀，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有人說他堅持不了多久也會放棄，有人笑他癡傻，接了這費力不讨好的差事，但隻有段述本心裡清楚，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對家長負責，對孩子盡心，不到萬不得已，怎能輕易言棄。
事情遠比想象中難得多，8個孩子每月補貼總共750元，村子裡配備的汽船，每月單是油費就需耗費760元，考慮到前期可以靠自己補貼苦撐，但日子久了終歸不是辦法，段述本決定用自家的船繼續接送孩子。段述本說：“特别是到了冬天，有兩個孩子會随家人租住在渡口，剩下的6個孩子每月補貼僅剩610元，實在是入不敷出，但辦法總比困難多，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用自己的船繼續接送，這樣算下來壓力總歸是小一點。”
放心的是他這個人
8個孩子中有兩個在讀5年級，兩個在讀4年級，最大的在讀6年級，最小的僅讀2年級。這8個孩子家境都不富裕，其中最特殊的便是梁莊的段修軒和梁藝涵。
段修軒，今年12歲。修軒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船工，10年前，父親在外打工期間受人欺負，患上精神疾病，需要長期靠藥物控制病情，嚴重時還需入院治療。修軒還有一個年長6歲的姐姐正在讀高中，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母親一人支撐。4年前校船停運，修軒的母親急得直掉眼淚，她既拿不出錢将修軒送寄宿學校，也不放心家中老人送修軒上下學。
她說：“每天來回4趟，家裡老人根本撐不住，可是我要是回去送孩子，一家人又失去了經濟來源。”
梁藝涵，今年11歲。可愛的藝涵同樣是個苦命的孩子，在她一歲時，父母因感情不和選擇離婚，父親是個病秧子，患有B肝肝硬化、脾胃腫大等病症，無法進行重體力勞動。一直以來，家中所有經濟來源，全靠6旬奶奶圍湖捕魚維持。奶奶并非本地人，對開船并不擅長，小船停運也讓她百感交集。
聽說段述本做了擺渡人，奶奶第一個将藝萱送了過來，奶奶說：“這孩子就交給您了，等孩子長大出息了，一定不會忘了您的恩情。”
來回往返一次需要近3小時，當一切忙碌完畢，閑暇時間段述本還需趕到林場，通過伐樹、搬運木材賺取微薄的收入，因下午4點還需趕到渡口接孩子們放學，段述本的工作時間相比工友們短一些，為完成同等工作量，他沒有任何休息時間，中午飯大多是饅頭鹹菜應付了事，他說：“想到這饅頭鹹菜，是閨女給我備好的，心裡也就不覺得苦了。”
段述本來春夏之季的拼命打拼，為的是秋冬時節校船上順利生起火爐取暖。船艙内的桌椅、闆凳、台燈都是段書本自行添置的，他說：“以前孩子們喜歡趴在船闆上看書，有了桌椅後更友善一些，孩子們放了學就可以寫作業。”
段述本的認真負責，得到了衆位家長的認可，他們會親切的喊他一聲“老段”，他們放心的并不是那一艘簡陋的“校船”，他們放心的是他的為人。家長朱衛東說：“都是湖上長大的，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湖上的危險性，但我們信得過老段的為人，他會像照顧婉欣一樣，護着每一個孩子。”
渴望一艘真正的小船
不管是日暮還是清晨，“校船”與穿梭在湖面上勞作的漁船偎依相伴，作為“校船”擺渡人，段述本初心不忘，4年如一日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将孩子們擺渡到通往夢想的彼岸。
曾經的流言質疑，段述本用自己的堅持将其擊為粉碎，他是芸芸衆生中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會懼怕嚴寒酷暑、也會承受病痛高燒，但為了孩子們的夢想，他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
家中10多萬的債務尚未還清，父女二人生活窘迫，村裡的同齡人很多通過外出打工改善了生活，段述本卻因擺渡人的事情，既無法外出打工，也無法在近處找到一份相對合适的工作。親朋好友大多建議他在婉欣讀完6年級後，放棄做擺渡人回歸正常的生活，但他總會擺擺手，回應一聲苦笑。
婉欣現讀4年級，學習成績從未低于前三名，段述本希望有朝一日女兒可以考上大學，走出湖區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相信自己對女兒的期望，代表着衆多湖區百姓對自家兒女一樣的心思，他說：“我們一直盼望着湖區的村子裡能出一個大學生，為了這個大學夢，即使未來的路更加艱難，我也會咬牙堅持。
這8個孩子就像湖中的秋荷，烈日不能使其枯萎，風雨不能令他們彎腰，他們是漁民們拼搏一生最真摯的熱望。作為“校船”擺渡人，段述本早已愛上了這種在茫茫湖面上渡人渡己、苦中有樂的生活。
據了解，除段述本“校船”上現有的8個孩子，南陽島另一面的貢莊村、六溝村也有面臨同樣窘境的10個孩子，段述本一直渴望能有一艘真正的“校船”，可以徹底解決湖上孩子們的出行問題。他說：“現在的校船，終究是不安全，無法真正滿足孩子們的需要，并非長久之計，看着孩子們夏日受熱、冬天挨凍，我能做的僅是渡他們一程，卻無法幫助到他們更多，如果可以，我做夢都想為孩子們置辦一艘真正的“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