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藥的藥效尚未被驗證,但人類對與衰老的恐懼一代代被确認。
文丨劉璐天
編輯丨姚胤米
現代生活的各個細節被滿足得越是充盈,人們對自己身體的關注則越是具體。
1940 年代,美國麥爾斯公司發明了 “一天一粒” 的維生素營銷政策,看準的是中産階級 “對不明顯的營養缺乏症狀有潛在的心理恐慌”。
麥爾斯認為:關鍵問題不在于消費者服用之後的事,而是如何找到科學依據(盡管依據可能并不完善),讓消費者相信他們即将購買的确實是 “一種會對身體産生作用的藥物”。
這種藥未必有用,但必須沒有副作用。對于消費者來說,時間和金錢成本又相對可控。麥爾斯高明的政策,讓營養良好的美國中産階級推動了維生素制造業走向發達,也佐證了,科學名詞裡蘊藏巨大的商業價值。
如今,生活在大城市裡的人早已不擔憂任何營養不足的可能性。衰老開始變得像疾病一樣,不被歡迎、不被接受。
于是,一個學術明星、一位香港教授、一些尋求商機的人,在信仰和野心的促使下,借助一個生物化學成分,僅在中國就締造出一個近百億元的市場。
NMN——近兩年内最火的膳食補充劑,從富豪、創業者、投資人群體中率先流行,逐漸擴散開。信仰者稱它可以減緩你細胞裡的線粒體,從根源逆轉衰老。在生物制藥股票被當成未來、疫苗分類直接被簡稱為 “mRNA” 的今天,是個再合适不過的叙事。
如今,你在澳門街頭或商場藥房櫥窗最顯著的位置,都能看到 NMN。在中國大陸,也有了隻賣 NMN 的門店。2021 年 8 月,日本 NMN 品牌新興和在深圳歡樂海岸購物中心開店,緊鄰歡樂谷、民俗村和世界之窗等旅遊景點。
新興和的店員介紹說,賣得最好的産品是 NMN 9000,标價 22588 元,針對 40 歲以上的” 初老” 人群;其次是 6000 系列,标價 14055 元,針對 35 歲的 “熟齡” 者;最後是針對 30 歲的 “初熟” 群體的産品,再便宜一半。總公司還有單盒售價 1388 元的含 NMN 奶粉,以及售價 922 元、針對寵物的 NMN 營養粉。
她遞過來兩份宣傳冊。封面金光燦燦,翻開來是衆多港台明星手捧 NMN 的合影,有鐘麗缇、吳奇隆、溫碧霞。“章小蕙小姐一早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吃了 NMN 半個月,每天倒頭就睡,再也不失眠了。昨天晚上去參加活動,她的朋友問她為什麼精神狀态這麼飽滿,讓她馬上分享,她朋友就加了我微信直接下單 4 瓶。” 店員說。
從被發現到走紅,還沒有足夠多的臨床實驗可以證明 NMN 能延緩人類的衰老。但這并不影響它在中國的流行。特别是疫情之後,世界變化巨大,人們更難想象出明天會是什麼模樣。大家遠比之前更希望自己慢一點變老,好往更遠一點的未來多走一段,看看那時的世界。
想要真的看到 NMN 的效果實在需要太多年了,而活在當下的人們,此時此刻必須要抓住這個确認不會傷害自己的可能性。這也是為什麼,一個新的抗衰老概念,在這個時代必然能俘獲人心。
我們采訪了數十位參與者,為你講述一個完整的新一代仙丹誕生的故事。但我們也很确認,這未必是一個新鮮的故事,也未必是人類曆程中,最後一次發生的故事。
海外的 “教父”
哈佛醫學院教授大衛·辛克萊(David Sinclair)把自己的家變成一座小型原始森林。他堅定地相信:人活在接近自然的環境裡,更有利于生命持續健康。
那座房子坐落在美國東海岸馬薩諸塞州牛頓市的郊外,毗鄰一塊自然保護區。185 平米的後院不鋪人工草坪,而是任由植物自然生長。蒼天大樹和叢生灌木環抱住一塊池塘,魚兒時常躍出水面與人互動,青蛙和蜻蜓會在水上産卵,小鹿會在冬天來池邊喝水,一隻叫 “蓬蓬” 的絲帶蛇,也是辛克萊一家的朋友。
辛克萊是抗衰領域世界聞名的生物科學家,2014 年,因前沿研究被《時代》雜志評選為全球百大人物。多年來的公共形象經營,使他被譽為 “抗衰教父”。他今年已經 52 歲,聲稱自己的生理年齡隻有 30 歲出頭。他年輕的形象為他的自信作證:蘋果肌飽滿,臉上看不見一絲皺紋,一頭棕發柔順濃密。
圖:大衛演講畫面。來源:視訊截圖
永遠精力充沛的狀态,吸引了全球無數精英參考辛克萊的飲食政策來 “調整身體”。他如同一台精密儀器遵循着它的時刻表那樣,嚴苛地選擇送進身體裡的食物或元素,配合他古怪的生活習慣,堅持十五年。
每天起床後,辛克萊會準備一杯特制飲料:舀幾勺橄榄油,放入 1 克白藜蘆醇粉末,攪拌至融化。橄榄油能讓白藜蘆醇更好地被身體吸收。他在 2006 年首次提出,紅酒提取物白藜蘆醇能夠抗衰。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隻吃一餐,且進食時段隻有 2 小時,另 22 小時保持空腹,靠喝茶和水緩解饑餓。一些抗衰老研究認為,節制飲食可以創造一種不傷身的 “環境艱困” 狀态,啟動人體的 “長壽基因”。擺上餐桌的食物經過了嚴格挑選:沒有紅肉,蝦魚為主,有大量蔬菜,40 歲之後不再吃甜食。
他主張吃 “不開心植物(unhappy plants)”,認為在壓力環境下生長的植物,會生成特殊的化學分子。食用這樣的植物,也能幫人體應對逆境。雖然聽上去有些魔幻,但它經過辛克萊和學生的嚴謹分析,還以學術文章的形式釋出在權威期刊《細胞》上。
辛克萊的胸前總貼着一枚小小的 InsideTracker 分析儀——來自他投資的公司之一,監測體溫心率變化、睡眠品質和精神狀況,并傳送給他的家庭醫師。雖然頻繁旅行,但為了避免 X 光對 DNA 的傷害,他總是拒絕穿過美國機場的 X 光人體安檢機,隻接受搜身和金屬探測器的檢測。
最近兩年,辛克萊的食譜裡多了 1 克 NMN。不僅他自己,他的父親、妻子、孩子以及三條寵物狗也都服用 NMN。
NMN 全稱叫 β-煙酰胺單核苷酸,是維生素 B 族的衍生物。2013 年,辛克萊的實驗室證明,老年小鼠連續注射定量 NMN 一周後,肌肉中線粒體的功能就恢複到了與年輕小鼠相同的狀态。而線粒體擁有調控細胞生長和細胞周期的能力。他随即提出,NMN 也許是逆轉衰老最前沿的 “神奇分子”。
人們願意相信辛克萊,不僅因為他在哈佛醫學院的權威身份,也因為他傳遞資訊的方式比大部分科學家都更吸引人。
他擅長總結一些看上去具有洞察,同時态度鮮明的觀點。比如:人類的衰老不是必然,它其實是一種可以治療的疾病。比如:自然界中存在可以生存上萬年的物種,人為什麼不可以?
在 2019 年底瑞士 Frontiers 開放科學平台主辦的一場論壇上,辛克萊以《解密并逆轉衰老時鐘》為題發表演講。參與者包括 400 多位來自全球的科學家、政策制定者和行業代表。
“有多少人想活到 120 歲?” 辛克萊的演講以一個問題開始。觀衆中有約 1/3 的人舉手。
“多少人希望能恢複 20 歲的活力?” 他又問。這次幾乎全場都舉了手。
辛克萊露出微笑。
背後的大銀幕上出現兩張照片。一張是他的祖母,因多種疾病于 90 歲去世。另一張是他的父親安德魯,從 40 歲起每天健身和吃 NMN。如今 82 歲的安德魯不僅在澳洲一所高校有了新工作,還四處旅遊、定期約會。
辛克萊放緩語速,讓他的聲音顯得更加铿锵有力:“通過研究衰老,我們不僅有可能活得更長,更重要的是,能活得更好。” 他還給出一個更令聽者興奮的結論:在本世紀前把壽命延長到 150 歲并非不可能。
抗衰老領域隻有幾十年的研究曆史。該領域的研究者認為,心髒病、糖尿病以及癌症等諸多疾病的根源,其實是衰老。如果能利用生物技術手段,分析衰老機制,找到衰老的原因,就能一勞永逸地根除這些疾病。
辛克萊是這群研究者中最 “明星” 的那位。他出生于澳洲,求學于麻省理工,成名于哈佛;擁有 40 多項專利,參與的 17 家公司共獲得過數億美元的投資。他頻繁在公開場合用 “奇迹分子” 形容自己的發現,可實驗資料卻總是遭到質疑。一位科研同行對《波士頓雜志》說:“很難解釋過去十年間,同一間實驗室如何能發表這麼多其它實驗室無法複制的資料。”
就科學家的身份來說,辛克萊如此樂于談論如何把自己和家人當做實驗品,也顯得過于 “非傳統”。有位美國記者于 2019 年 10 月底探訪他旗下的抗衰老藥物研發公司 MetroBiotech,詢問實驗室中的科學家們是否親自試吃 NMN,他們說:“當然不吃!我們是科學家。”
但當記者問辛克萊,為何要服用一些可能有風險且沒有經過審批的藥物,他說:“因為我是個科學家,是以我才要吃。”
中國市場的推手,也是一位 “教父”
大衛·辛克萊的研究成果在地球的東八區創造了兩個巨大市場。
一個在日本。與辛克萊師出同門的華盛頓大學聖路易斯醫學院教授今井真一朗于 2013 年在日本參與創立了新興和,是第一家面向公衆銷售 NMN 的公司,60 粒售價 2 萬元人民币。
一個在中國。根據《中國新聞周刊》的一則專訪,同樣是 2013 年,辛克萊發表論文成果的第二天,生物科技公司基因港創始人王駿就召集同僚開始研究 NMN 的生産。
王駿畢業于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分子生物專業,随後在香港中文大學擔任教授,主攻分子生物學、酶工程和生物合成。2004 年在香港創立的基因港,是最初給哈佛醫學院辛克萊實驗室(Sinclair Lab)提供 NMN 原粉的公司之一。
王駿是一個嗅覺敏銳的經營者,也有野心成為中國市場推廣抗衰理念的教父式人物。他的合作夥伴曾元梓(化名)記得,王駿會不厭其煩地親自參加各類大小論壇,反複談論抗衰的重要性以及 NMN 的功效。
結合曾元梓的回憶和網絡公開資料,王駿擅長從頂層人群中調動資源,這也導緻了中國境内 NMN 的流行從上流階級開始,層層下沉。
2015 年,王駿在香港甬港論壇做報告,台下坐着時任餘姚市市長、現任餘姚市委書記奚明。會後,奚明邀請王駿到餘姚考察。2018 年,王駿斥資 20 億元,在餘姚投資設立年産 100 噸的 NMN 産線。貴州茅台前董事長季克良當時也坐在台下,幾年之後,他将為王駿的抗衰老著作親筆寫序。
經過五年的籌備,王駿的 NMN 産品已經就緒,但還沒推廣,直到曾元梓出現。
曾元梓第一次見到王駿是在上海的華亭飯店。那是 2017 年 5 月 1 日。王駿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三七分,身着黑西裝,喜歡引用詩詞歌賦。王駿掌握許多專利技術,商業化潛力巨大,有不少已經賣出去了,客戶包括上市藥企,除了一款,多年來一直緊緊握在自己手裡。
“它很有價值,我不願意賣。” 王駿半遮半掩的回答,讓曾元梓越發好奇。直到曾元梓牽線,幫王駿把三個技術打包賣給一家上市藥企之後,對方才松了口:不肯賣的技術與 NMN 相關。
曾元梓那時從沒聽說過 NMN,也不相信它能讓人不那麼快變老。
5 個月後,王駿邀請幾位上市藥企、投行、基因港高層共赴一個飯局。席間,他挨個給大家發基因港自制的 NMN 片劑,一人一粒,每個人都吃了。當時一粒 NMN 要 400 元,那是王駿博士一次慷慨的饋贈。曾元梓發現,吃了 NMN,“喝酒的确不上頭。” 飯局最後,來人都喝到醉醺醺。
2018 年春節過後,曾元梓開始籌備 nmnchina.com 網站,把相關論文和新聞翻譯成中文。他還注冊了一個京東店鋪,把購買連結挂在網站上:60 粒,9000 毫克,定價 1500 元。
讓他驚訝的是,網站上線次日就有人下單。訂單量平穩上升,月流水很快超過百萬元。2018 年 10 月,曾元梓辭去了投行的工作,現在已經是基因港的電商業務負責人。
這三年間,NMN 的價格從每瓶 2 萬降到 1500 元,意味着消費人群圈子的邊界有所擴大。
因為起步最早,基因港依然成為了中國最大也最有影響力的 NMN 品牌,還為市面上大部分 NMN 品牌提供原粉。其餘幾家在原料生産領域的重要公司:大的如深圳邦泰、浙江尚科、江蘇誠信,小的如深圳紅莓,創始人或關鍵技術人員都曾在王駿手下工作過多年。
2019 年,辛克萊出版了一本闡述自己抗衰老理念的著作《可不可以不變老》,在海外上架一周,就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十一位。
2020 年,王駿也出了本講衰老的書,命名為《聽駿一席話:健康長壽面面觀》在香港出版。内頁的個人介紹中,他被稱為 “華人抗衰老研究第一人”。為這本書做序的除了季克良,還有北大前校長、中科院院士許智宏,中山大學藥學院名譽院長陳新滋。
辛克萊 9 年前的那次發現,讓 NMN 在中國成為備受矚目的補充劑寵兒。
多位生物制藥領域從業者告訴《晚點 LatePost》,NMN 原料大多來自中國、制成品主要賣往中國,大部分知名 NMN 品牌由中國人創立。天貓一項調研資料顯示,2019 年 1 月全網 NMN 商品數僅僅 188 個,到 2020 年 10 月已超過 2962 個。艾媒咨詢的一份報告說,2020 年中國 NMN 成分保健品市場規模達 51.06 億元,同比增長 34.87%;并預計 2023 年達到 270.13 億元。
食品營養強化劑生産商金達威的 NMN 産品 2020 年 7 月于電商平台上架,股價随後在 11 個交易日内 8 次漲停。
生物科技上市公司華熙生物在 2021 年上半年财報中提及,集團正在推進 NMN 項目落地。華熙生物向《晚點 LatePost》确認,“我們确實在立專項研究它,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還沒有進入到産業化的階段。” 兩位獨立信源表示,蒙牛和嬰幼兒奶粉品牌貝因美都有意願開發添加 NMN 的乳制品。
60 粒每瓶的 NMN,裸瓶成本是兩三百元,平均市場價格在 1500 元左右。每天吃 2 粒,一年得吃 12 瓶,需要花費近 2 萬元。
它挺貴的。
有錢人的安慰劑與社交貨币
曾元梓特地去見過第一個在自己網站上下單的人:Sunny,一個 30 歲成都女孩;當年是電視台主持人,如今則是年收入百萬的金融從業者。Sunny 接受我們的采訪時是偷偷摸摸的,因為她的先生不同意。他用了 “同流合污” 這個詞,認為采訪是品牌方的某種伎倆,怕妻子上當受騙。
點開曾元梓的網站時,Sunny 的确半信半疑。網頁呈棕色,頂部寫着 “NMN CHINA”,底端是 “基因港中國辦事處”,留了電話和郵箱,再沒别的。即便再有疑心,Sunny 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那是 2018 年 4 月,她隻能通過日本代購買到 NMN,一瓶 7900 元。而曾元梓網站上一瓶隻要 1500 元。她一口氣買了 12 瓶,夠吃一年。
這個成都女孩會成為最早一批消費 NMN 的人,和成長背景有關。她的母親是個 “非常講究的 lady”:出門必打傘、塗防曬霜、戴墨鏡,飲食忌醬油。父親是醫生,從 54 歲起自己研制抗衰配方:益生菌、多肽、白藜蘆醇和葡萄籽提取物;粉狀的、片劑的,服用次數各不一樣,一個月要花上千。父母的習慣像基因一樣傳到女兒身上。Sunny 每天敷面膜,起床和入睡前都要吃魚肝油、維生素和輔酶 Q10。
26 歲之後,Sunny 開始關注衰老。不僅是為了外貌。母親因淋巴癌突然離世,痛苦地走掉,她不想身體也出大問題,焦慮地搜尋和抗衰相關的一切資訊,尋找比父親的配方更新、更簡單的 “解藥”。
NMN 就是這樣被相中的。2016 年底,Sunny 出差時特地去日本轉機買了一瓶。回國後去北京電影學院進修,老師誇她皮膚 “膠原蛋白很足”。——也許這隻是一句寒暄,老師并沒見過她之前的樣子,但她願意相信這是 NMN 有效的證明。一直到今天,Sunny 從未停止每天服用 NMN。
周圍沒人支援 Sunny。一位在日本工作的熟人雖然幫 Sunny 代購,但認為 “這純粹是智商稅。日本根本沒人買。” 父親則認為 NMN 在日常飲食中就有,不必額外補充。Sunny 的先生也是醫生,倒是吃過一瓶,但不覺有效。閨蜜們說:有這錢還不如買 SK-II 或雅詩蘭黛黑絲面膜實在。
Sunny 如同一座孤島。但身為投資人的驕傲支撐着她:“找到一個東西是别人不知道的,你好像就跑到别人前面。我要試一下,萬一成功了呢?” 她不擅長做計劃,但總記得 NMN 何時該囤貨了。她把 NMN 裝進小首飾袋裡,像護身符一樣,與口紅、鑰匙和手機一起随身攜帶。
“保健品不是正常消費品,它是精神消費品。”2020 年在香港創立了一家新 NMN 品牌的餘浩(化名)說。他是一位連續創業者,2020 年底與一家上市藥企合作,做 NMN 生意。
餘浩看中的不是抗衰保健品市場,而是為它買單的那群顧客。購買者多為高端人士:企業家、投資人等。官方零售價一瓶四五千,曾有顧客一次買 100 瓶,隻為送禮。早期推廣時,餘浩自己也以 980 元的單價買了 60 瓶,送給潛在客戶和潛在代理商。
NMN 先在投資圈和生物制藥從業者中口口相傳,随着價格逐漸下降而擴散,開美容院的、做高端康養的、做幹細胞的、開高爾夫俱樂部的,都在餘浩如今的朋友圈裡。
中國保持服用 NMN 習慣的多是生活在一線城市 30 至 45 歲的商務人士,主要是男性。他們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社會地位較高,但心理和生理壓力大,對于提高免疫力、睡得更好和抗疲勞有明确的需求,願意為 NMN 支付更高溢價。
在對抗衰老上,男性的選擇不如女性多。
NMN 通常以純度劃分,從 3000 到 30000 不等,數字越高、純度越高。一位電商平台員工評價說:“男性消費時往往追求極緻,好比買手機就得買蘋果最新款,買車會看一下發動機排量。”NMN 恰好滿足了男性追求配置更高的心理。雖然辛克萊教授說他自己吃的 NMN,不過是把實驗剩下的粉末兌水服用。
基因港淘寶店鋪的背景消費者資料中:男性占了 70%,喜歡 “靜默下單”——不說話,也很少評論,但定期回購。京東告訴《晚點 LatePost》,該平台上 NMN 消費者的男女比例也是 7: 3;天貓保健品消費者的男女比例通常是 3:7,而 NMN 則是 6:4。
張輝是一位典型的男性 NMN 消費者,30 多歲,在一家網際網路巨頭擔任中層管理崗位。
他原本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大四可以連踢兩個整場足球,中間隻休息 20 分鐘。他的上一份工作在一家快速成長的網際網路公司,壓力極大,腸胃時常脹氣、也容易感冒,有效工作時長大幅縮減,想法和精神逐漸流失。
在那家公司任職期間,張輝從未請過假,每周末隻休息一天,身體狀況猶如趴在一張蜘蛛網上,搖搖晃晃。最焦慮的一次,他想去網吧打兩小時射擊遊戲放松,才坐進去半小時就吐了。剛進公司時,周圍的人都覺得三十歲的他隻有二十四五歲;如今,人們不難猜出他的真實年齡。
工作強度不能由他個人控制,隻能讓保健品年複一年地塞滿抽屜。
擔心眼睛不行,買葉黃素;經常長痘痘,買解毒丸;不吃蔬菜,買維生素。什麼都願意嘗試。在馬來西亞,他曾遇到一對香港夫婦,自己包了塊地,種辣木籽,說可以控制高血壓,他便就直接從他們手中買了兩盒帶回家。
張輝很清楚自己為什麼願意把身體交給這些保健品:“你會認為這是一個捷徑,但實際上就是為自己的焦慮和不高的科學素養而買單,就這麼簡單。”
難以感覺的療效
層層下沉的市場
向 NMN 的服用者詢問食用體驗,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抗衰老是一個延緩動作,見效慢,不像治感冒頭痛那樣,很容易被感覺到。
去年底,辛克萊在一檔播客節目中被問及,NMN 能帶來什麼明顯體感。他回答得很模糊:“如果不吃,我不可能有現在的活力。” 随後補充了一則轶事:有個吃 NMN 的同齡朋友最近剛在馬拉松比賽中奪冠。
11 位受訪的食用者中,隻有一位女士能明确說出 NMN 帶來的效果,她做醫美,說自己能直覺看到服用 NMN 後,通常需要一個星期才愈合的傷口,三四天就已經結痂。
産業鍊上遊生産原粉的從業者也說不清 NMN 的效果,他們有的也認為 NMN 并非抗衰成分最好的選擇。
深圳邦泰生物的基層員工可以通過公司内購買到 NMN,“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買不到了” 員工陳娜(化名)說。作為每天接觸 NMN 的人,她說不清它具體給自己的身體帶來了什麼變化。
她反問我,你采訪的人中,大家認為 NMN 是否有效?
聽到 “沒人說得清” 的答案後,陳娜禮貌地說:“我們工廠生産了那麼多年的,應該是有效吧。”
邦泰是國内最早生産 NMN 原粉的供應商之一,也給大衛·辛克萊的實驗室供應 NMN 原粉。按照多方信源提供給《晚點 LatePost》的資料,最初一公斤一萬多元的出廠價,如今已降到三千元左右,最便宜的甚至可以低至三五百。——大量 NMN 創業者湧入上遊市場,導緻成本壓低。
張琦見證了這一切。她是邦泰的聯合創始人。
2012 年 5 月,邦泰在深圳市高等職業技術學院租了一個生物研發平台,湊了 600 萬元,原本打算推廣 NADH。2017 年,李嘉誠投資了美國公司 ChromaDex,生産與 NMN 作用機制類似的另一種輔酶 NR。但到了中國,這個資訊被傳播為:李嘉誠也在做 NMN。2018 年至 2020 年,NMN 在中國消費市場掀起波瀾,邦泰先後兩次擴産,NMN 原粉産量從每年 4 噸增加了 120 噸。
圖:NMN 原粉 來源:深圳邦泰提供
金達威的出現進一步引爆了 NMN 市場。一位金融行業從業者告訴我們,2020 年初,金達威曾給一些基金經理贈送過 NMN 産品,這使得 NMN 在投資圈逐漸獲得了知名度。而他們恰好也是 NMN 的目标客戶:40 歲左右有錢的中年男性。曾元梓觀察到,金達威股票連續漲停之後的一年内,新成立的 NMN 品牌有成百上千個。
KOOYO 是由生物科學咨詢公司 ICS Venture 2019 年在美國創立的 “嚴肅保健品” 品牌,主打 “場景化、強體感、易分享”。NMN 的體感周期回報長,這讓創始人蘇蘇猶豫了很久,但考慮到它在中國的市場認知度,還是将其作為首個産品線推出。
産品中,有一套标價 5288 元的黃金禮盒,是針對的 1% 吃過 NMN、想把它作為社交貨币和圈層工具去送禮的人。但主要産品還是一包 16 粒的小包裝設計。意在吸引更多聽過但沒有吃過 NMN、想嘗試但覺得門檻有點高的普通消費者。“這樣的消費者占顧客中的 99%”,蘇蘇說。
想讓小包裝帶來複購,需要增強 NMN 的體感,要在兩周内,就讓顧客能明顯感覺到身體發生變化。通過 AI 計算,KOOYO 從現有科研成果中篩選出吸收率更高的配方組合。體外實驗、動物實驗以及雙盲測試持續了兩個月,經過三位數樣本量的受試者回報,結果顯示:“NMN 對 40% 的人非常有效。”
KOOYO 在包裝上也花了些心思。方形小包,純白底色,LOGO 和産品名稱都用加粗的黑體。打開外盒,NMN 膠囊被裝在一些充入了氮氣的玻璃瓶中。既友善運輸,也與之前人們認知中的 “保健品” 形象劃一道界限。
ASHOKO 愛晞珂同樣是 2020 年誕生的新消費品牌,由合成生物學公司奕柯萊生物孵化。奕柯萊生物創立于 2015 年,四位創始人均師出中科院有機所,因看到基因港銷售狀況不錯,啟發了他們孵化 ASHOKO。
他們在重慶規劃了一個 200 噸産能的 NMN 産線,已經動工。還找到了日本合作方,成品定價高于基因港,定位高端女性客群。銀色的硬紙盒包裝不會讓人聯想起保健品,倒更像面膜。
圖:ASHOKO 和 KOOYO 的電商宣傳頁。來源:《晚點 LatePost》制圖
再往下沉,微商進來了。
對于潮汕年輕人林澤欽來說,NMN 不僅是生意,也是窮困生活中的一點希望。他 18 歲就外出打工,做過維修工和服務員,2013 年起做過許多微商項目:面膜、滄州臘味和泰國進口飲料……大都沒能讓他每年底口袋裡存下超過 2000 塊。
去年 6 月注冊成為專賣 NMN 的微商機構愛健康會員是最近的一次嘗試,也讓他賺到了大錢,采用經典的 “拉人頭” 提成模式。
他在社交平台上很活躍,微網誌、知乎和小紅書都開了賬号,釋出辛克萊的演講、NMN 的科普圖文以及使用者體驗視訊。視訊中的人大多是中老年女性,坐在鏡頭前,手中舉着一隻小藥品,講述自己吃後精神有多麼好。盡管,林文欽根本說不清為什麼 NMN 可以助眠甚至能幫人減肥。
林澤欽自己吃 NMN,也給父母吃。他相信它除了能讓他賺錢,多少也有些功效。
還缺一個權威公認的标準
新成立的品牌更依賴社交平台來擴大知名度,但值得信賴的抗衰部落客還不夠多。
當一個被認可的 “抗衰部落客” 不容易,他們的工作有些像科學家:需要不斷提出新的觀點,突破人們的既有認知,建立新的權威。
雅牧是 90 後,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2019 年初接觸到 NMN 這種抗衰老物質,在 1688 上買了一些 NMN 原粉。搜尋資料時,有文獻提到,如果想讓 NMN 抵達更多組織、更好地吸收,需要避開消化道,通過鼻腔給藥或者舌下含服,更快進入血液。
雅牧親身實踐了這種服用方法,并且把自己的發現寫成文章發在了豆瓣和知乎上,文末列上了五篇英文論文連結。她經常在文章後列上一長串資訊來源,這種文獻綜述式的寫作方法,會使得文章顯得邏輯嚴謹且信源可靠。
她也會用感性的方式細緻描寫自己的體驗。比如,2019 年 2 月 17 日,她較長的描述了自己第一次服用後的身體反應,像是做了 “難得一做的清明夢”,夢裡有:小鳥書擋,花鳥圖案,一個黑白立方體,一張有樹、石頭和女孩的老照片,遠在老家的母親進房間打掃。
雅牧自稱每天閱讀大量生物科學論文,長期關注一個叫 “Longecity” 的讨論區。研究國外網友的經驗,把自己當做試驗品去測試各種藥物。
了解到用小分子表觀遺傳藥物也有抗衰效果,雅牧就去嘗試這種藥物,比如抗抑郁藥物反苯環丙胺,以及治療癫痫的丙戊酸鈉。兩者都是處方藥。但雅牧還是放開膽子去吃。“抗衰就是要在人體上試,隻要按處方藥的劑量服用就不會有問題。” 她自信地說。但有次不小心吃太多,撤藥反應導緻頭暈兩周才好。
所有肉身實驗的經驗,都會被寫成文章分享在網絡上。每周六晚,雅牧會在知乎直播分享,線上觀看人數通常達到六七千人。知乎逐漸成了她主要活躍的平台,賬号下的簡介注明了她 “研究抗衰抗疲促智等領域,咨詢請私信”。
人們向她熱情提問:您在用哪個品牌的 NMN?在哪裡買?如何搭配其它保健品?廠商和保健品商也陸續發來私信,想找她推廣合作。2019 年當年,她給知乎粉絲建了個微信群,如今至少有十幾個,每群 3、400 人。有生物科技公司幫她管理微信群,不時推薦自己經銷的保健品,給她 “咨詢費”。
受利益牽扯,部落客們的發言很難被完全取信,市場上也沒有一個權威标準。
2019 年底,基因港、金達威以及 Herbalmax 瑞維拓等十幾個品牌陸續入駐天貓國際。NMN 目前是天貓國際保健品的 TOP10 品類,平台從業人員認為它還有增長潛力。但對于它的準入标準,則設定得十分謹慎。
天貓國際對于保健食品的保證金标準是 5 萬元,而 NMN 的門檻是 30 萬。這也是保健食品類中的最高标準,意味着它是一個高敏感的、需要重點關注的品類。平台主張 NMN 不得從海外直郵,必須進入菜鳥保稅倉,接受原料及産品的官方質檢,每個批次每月定期抽檢。營銷也有嚴格要求,如不能出現 “長生不老藥” 這樣的字眼。
“如何量化衰老,如何綜合評價一個人的衰老程度,至今還缺乏一個絕對标準。” 湯臣倍健營養健康研究院執行院長、科技中心總監張旭光博士說。不同實驗室的結果無法統一,資料無法關聯,是生物學和醫學界的一個常見問題。有的檢測對人工操作的準确度要求非常高,批量、标準化的檢測就更加困難。
2021 年 1 月初,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釋出《關于排查違法經營 “不老藥” 的函》,指出 NMN 未獲得藥品、保健食品、食品添加劑和新食品原料許可,不能作為食品進行生産和經營,僅可通過跨境電商的方式銷售。
2021 年,中美日三國的研究人員都公布了針對 NMN 的人體臨床實驗論文。不過樣本量都較小,還不足以說明其有效性。大衛·辛克萊在 2021 年底的一次播客訪談中提到,持續吃兩周 NMN,可以讓血液中的 NAD+ 含量翻倍,進而提升代謝。但這一結果來自于一項已持續兩年、但 “尚未釋出”、沒有經過同行評審的臨床實驗。
ASHOKO 愛晞珂中國區 CEO 郭婉琳告訴《晚點 LatePost》:“一個正常口服膳食補充劑的消費複購率不到 5%,我們在兩位數。”KOOYO 中國品牌負責人蘇蘇說,雖然 KOOYO 旗下有解酒藥、口服膠原蛋白等多款産品,但 NMN 的複購率排名第一。天貓平台的 NMN 複購率在保健品中排名中偏上。
中國市場的熱情不會被打消。
人類永遠需要一款神藥
中科院研究員劉南的太太對于保健品很反感。每天早上,劉南會偷偷往太太的涼水杯裡撒一些 NMN 粉末。“出于良好的動機。” 他半開玩笑地說。
幾乎每個研究衰老問題的生物學家,都會給你展示兩張老鼠的對比照片:一隻萎靡不振、瑟瑟發抖、毛發斑秃,一隻油光水滑、活蹦亂跳、眼珠黑亮。在上海中科院生物與化學交叉研究中心三樓,劉南也展示了這樣的兩張照片。
幾隻小鼠正趴在重疊起來的實驗箱裡。黃褐色的顆粒物散落在箱子頂部的金屬網格上,那是它們的食物。邊上斜插着一隻試管,裡頭半透明的溶液便是摻入了 NMN 的飲用水。
劉南身高一米八,聲音洪亮,有健身習慣。雖然已經 46 歲,但沒有一絲白發,面部皮膚看上去也挺緊實。600 毫克,這是他每天攝入的 NMN 總量,是通常用量的一倍。2013-2019 年,劉南的課題組都專注于遺傳學領域的基因靶向研究,以突破壽命上限為目标。如今他最大的興趣,則是探究衰老曲線開始走下坡路的節點。
這種變化出自一次偶然。2019 年夏天,劉南的學生找到了一個蛋白上的靶點,想通過增加輔酶 NAD+ 來看靶點對小鼠生物學功能的影響。如果增加 NMN 的攝入量,小鼠體内就會生成更多 NAD+,他們便在其飲用水中放入了 250 毫克 NMN。一個月後,小鼠身上的斑秃重新被毛發覆寫,明顯活躍了起來。
一種物質對小鼠有用不等于對人有用。不過在那之後,劉南開始吃 NMN,并堅信 NMN 确實能抗衰老。2021 年 10 月,他的課題組正與上海長征醫院合作一項臨床測試,檢測 NMN 服用前後身體量化的名額,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知曉結果。“衰老研究是時間尺度上的遊戲。” 他說。
人類對衰老的認識還很粗淺。1990 年代初,通過研究秀麗隐杆線蟲,科學界發現了多個能夠調控器官發育與細胞程式性死亡的基因。他們由此認為,隻要改變基因裡的幾個節點,年齡也許就可以被操控。死亡似乎不再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而僅僅隻是 “技術問題”。
投資人維克丁(化名)告訴我們,在投資圈和币圈,許多人有了餘錢和空閑後,都有個執念:希望能活到技術奇點的到來。它指的是未來某個時間點,技術的發展會變得難以控制且不可逆,給人類文明帶來難以預料的改變。到那時,每幾年就會出現新的延壽技術,人或許就能獲得永生。
他還說到另一個财富自由人士們常提到的概念,“長壽逃逸速度”,是指以後人類延續生命的速度可能要快于衰老的速度。這些都因為如今越來越火熱的生物科學領域創業,而被認為将惠及當代人,當然了,首先是财務狀況良好的人。
兩年前,維克丁和兩個實作财富自由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提起 NMN,說想買給 70 多歲的父母,“隻要這個東西能提高他們的生活品質,即使父母吃了 20 年後會有副作用,也挺值的。” 朋友說。他聽了,表示認同,并在 2021 年底也通過天貓購入了兩瓶 NMN。他沿用 “價值投資” 的思路來了解抗衰老這件事:即便不确認效果,但如果它符合自己的價格預期,又不用為它支付太高的溢價,他就願意嘗試。
在衰老放緩速度那一天到來之前,NMN 不過是通向它的一塊石頭。
大衛·辛克萊顯然聽說過,他如何被各類品牌當做代言人。他聲明自己從不推薦任何品牌:“如果你發現某個産品暗示我的推薦,那肯定是一場騙局。”
基因港的通稿中經常會附上辛克萊與創始人王駿的合影。曾元梓說,辛克萊曾寫來一封言辭嚴厲的郵件,因為有人拿來基因港的截圖,問實驗室原料是不是這家公司提供的。“你們不能拿我去宣傳你們的産品。” 他寫道。
2020 年 12 月,辛克萊實驗室在《自然》雜志封面釋出了抗衰新成果,使用的标題是《時光倒流》。
論文的第一作者是辛克萊的中國學生呂垣澄。他們發現,如果去掉山中因子(由日大學學家山中伸彌發現的 4 個能逆轉表現的遺傳資訊因子)中的 Myc 因子,可以在逆轉衰老的同時避免造成緻癌可能性,甚至能恢複小鼠被損壞的視神經。
斯坦福大學的傳奇神經生物學家 Andrew Huberman 教授第一時間對這篇報告發表了評論:或許抗衰老就此進入了全新紀元。
這位教父早已将他蓬勃的精力投入到下一個 “紀元” 裡,他又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拒絕了我們的采訪。助理說:“他的日程已經過于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