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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49《嶽王》之十六——珞珞如玉(7,8,9)

作者:雲蕭

來源:公衆号紙上光年說

【長篇連載】49《嶽王》之十六——珞珞如玉(7,8,9)

7

黃昏,上梧關頭,張憲向嶽飛報告:“今有楊再興等六個義兄弟自願投拜受縛,恭請嶽都統處分。”嶽飛沉默良久:“我已聽聞他們投拜受縛的經過,且将六人押來!”

稍頃,楊再興等六人一齊跪在嶽飛面前。楊再興說:“我不聽嶽校尉勸谕,反而将他殺害,不論嶽太尉如何處分,我皆是罪有應得,并無怨尤!”王蘭等人說:“我們雖是投拜,願與楊大哥一并就死,亦無怨尤!”

嶽飛環視衆将,又特别凝望張應、李璋二人。二人對望一眼,也與六人一起跪下:“楊再興罪孽深重,然而尚是一個好漢。我們曾與他結義,惟願納官與他贖死!”言畢,不斷叩頭。

嶽飛仰天痛呼:“六郎!你在天有靈,卻當教我怎生理會?”而後咬一咬牙,首先把張應、李璋扶起:“你們十個義兄弟,曾與虜人奮身死戰,如今趙太尉與嶽太尉已為國捐軀,教我如何忍心再殺一個?”衆人聽得趙宏、嶽亨已死,也都止不住落淚。

嶽飛強抑悲痛,親自為楊再興解縛。楊再興一面大哭,一面用頭磕地,頓時血流滿面。嶽飛使勁将他扶起:“我與你同鄉,自當與你一解舊仇,同心協力,以忠義報效國家!”楊再興仍自掙脫嶽飛,跪倒地上恸哭。

嶽飛獨處一間小屋,也不點油燈,隻是向莫邪關的方向長跪:“六郎,五哥不得為你報仇雪恨,你可怨恨五哥?然依目前情勢,我又如何忍心殺你仇敵?惟願六郎在天之靈鑒諒!”

嶽飛捶胸恸哭,恍惚之中,似見嶽翔進入小屋,宛如平生。嶽飛撲過去,緊緊将他抱住:“原來六郎無恙!”嶽翔坦然言道:“五哥處事甚當,楊再興悔過自新,便是英雄,豈不遠勝于我?五哥常言道,為大将者,第一須是仁心愛物。我等與楊再興既是同鄉,豈忍叫他為我而死!”嶽飛哭道:“六郎深明大義,卻教我寸斷肝腸!”

嶽飛哭醒,才覺是恍然一夢:“六郎在天之靈,果然将我諒解。”再揉一揉眼睛,感覺雙眼複明。

次日清晨,嶽飛與衆将會餐。大家見嶽飛狼吞虎咽,均覺寬慰。嶽飛問高林:“曹成如今尚有多少人馬?”高林說:“曹成屢經敗陣,所餘當不足一萬八千人。”嶽飛又問楊再興等:“依衆太尉之意,當如何進兵蓬嶺?”

楊再興慷慨言道:“末将蒙嶽都統天地之恩,願為先鋒,一舉破賊,取曹成首級獻于麾下!”其他五人也說:“我們願随楊大哥立功!”

嶽飛說:“曹成惟是山林嘯聚之徒,勁虜大敵卻正盜據中原。若以招安為上,殺傷為下,收得曹成部下的北方精士,日後為收複燕雲之用,方得勝算。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為将者不可嗜殺,須以仁心為本。曹成部屬亦是我國家赤子,雖有過犯,若得棄惡從善,便當誠心接納。”

軍士來報:“今有曹成親率賊馬,到得關前。”楊再興一躍而起:“末将願出關應戰!”王蘭等人也紛紛起立,嶽飛下令:“王、龐二統制可率本軍步兵随六太尉向前迎戰,張正将與李正将同往。此去須多招安,少殺傷!”衆将齊道:“遵命!”

上梧關北的一片開闊地帶,曹成列陣。宋軍漸次到達,楊再興等六人突出陣前大喊:“我們已投拜官軍,蒙嶽都統不計前仇錄用。你們若願招安,日後随官軍複中原,歸故鄉,備受寵榮;若不願投降,便當死于鋒镝([dí],箭頭)之下!”曹成下令:“弓弩手突出陣前,密集攢射!”

楊再興等六人見狀,掄槍直貫敵陣。六騎馳突陣中,反複叫喊:“投拜者不殺!”官軍大隊壓上,八千餘人扔下兵器,坐待地上投降。楊再興恰遇王淵,一槍将他挑于馬下。曹成一敗塗地,隻好逃歸蓬嶺。

(旁白:官軍一氣連下三嶺,曹成勢窮,隻得從連州轉入郴州。張憲率軍緊追不舍,和王貴、徐慶等部,沿途招降二萬餘人。曹成急往江西逃竄,又遇從福建回師的韓世忠部,隻得率衆投降。郝晸[zhěng]一部拒降,西走沅州,仍為張憲所破,郝晸受擒。)

8

道州往永州的驿道,大軍回師,嶽飛、王貴、張憲、徐慶等人打馬在前。王貴說:“此番剿匪,曹成投降韓世忠,李宏殺死馬友,劉忠逃奔僞齊,總體尚算順當。”張憲說:“沒殺得劉忠那厮,為張招撫報仇,煞是遺憾。”徐慶說:“作惡太甚,諒他遲早不得善終!”

張憲說:“剿匪大功,朝廷卻隻升嶽都統為中衛大夫、武安軍承宣使,未免不公。”王貴說:“或許朝廷有意不使一顆将星,升遷過快。”張憲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嶽都統眼疾初愈,将士在炎荒之地作戰,居然沒人得疫疠。此在衆多士大夫看來,不僅是奇迹,更是嶽都統的忠義感動上蒼,而得天佑神助。”

嶽飛不語,直至祁陽縣的大營驿時,才覺眼前一亮。一人在馬前長揖:“嶽承宣此回剿匪,威名遠播,一方受福。下官乃祁陽縣丞張節夫,亦是嶽承宣故友,恭請到館舍休憩。”

嶽飛驚呼:“張六哥,果然是你!”王貴、徐慶也道:“他鄉遇故友,何其痛快!”三人下馬,四人手挽手互望,喜不自勝。

嶽飛說:“大軍遠來,此小小館驿,如何容得二萬人馬休憩。軍兵不入屋舍,我等何得獨入?且請張六哥回去,我們便在驿外擇地休息。”張節夫說:“久聞嶽承宣與軍士同甘苦,故得将士效力,今日果然!然須入館題墨,以使蓬荜生輝。”嶽飛說:“下官疏于筆硯,怎能題得好墨?”張節夫大笑:“嶽五哥休得推辭,當年阿公說我,隻配為你磨墨!”

嶽飛等人入館,張節夫挑選一處牆壁,嶽飛執筆寫就一篇題記:“嶽飛奉旨讨賊曹成,自桂嶺蕩平巢穴,二廣、湖湘皆安。然痛念二聖未還,天下未甯,誓竭忠孝。須賴社稷威靈,君相賢明,他日掃清胡虜,複歸故國,迎兩宮還朝,寬天子晝夜之憂,此所志也。顧蜂蟻之群,豈足為功?過此,因留于壁。”

張節夫歎道:“嶽五哥忠義之言,流自肺腑,煞是令人感佩!”孫革說:“嶽承宣雖非儒将,卻最喜與文士相親,讨論古今。”張節夫緊握嶽飛雙手:“日後倘得到嶽承宣幕下,委實三生有幸!”嶽飛說:“若得子亨朝夕就教,亦是足慰平生!”言畢,衆人依依惜别。

大軍繼續向東北進發,将至衡州,王橫來報:“荊湖、廣南路宣撫使李相公剛至荊湖南路地界,暫住衡州州衙,言道要召見嶽承宣與衆太尉。”嶽飛大喜:“我等亦久欲渴見李相公,不期今日正是良機!”

衡州一間小屋,間隔一張食桌,李綱與嶽飛久久凝視。李綱先開口說:“六年前,鵬舉一紙上書,備見忠忱。我身為禦營使,卻未得為國家錄用一個将才,煞是有愧于心。然而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亂世不掩真英豪,皇天不負苦心人,鵬舉今日,已是萬衆矚目的名将。”

嶽飛說:“下官六年前褫[chǐ]奪軍籍,惟是區區小事,不足挂齒。而李相公負經濟之才,卻不得伸展大志,坐緻中興,反遭奸賊陷害,遠谪海南瓊州,足令天下士民扼腕長歎!”

李綱苦澀一笑:“老夫老矣,既入不得朝廷,便不能為大宋江山效微薄之力。鵬舉年齒方壯,治軍嚴肅,忠懷激烈,異日為中興名将,必出東南劉平叔、韓良臣、張伯英三大将之右。故大宋中興之望,不在李綱,而在鵬舉!”

嶽飛說:“下官雖不才,尚有區區報效之志,敢不勉竭驽鈍,有負李相公的厚望?然而天下之事,惟有賢相主持于中,武将方得立功于外。下官與衆太尉惟願李相公重入政府,為天下蒼生主張大計,中興之事,方得有濟。”

李綱說:“我到得江西地界,方知張正方為國殉難。如今聽說,有人已為他在白面山立墓。”嶽飛說:“下官自聞張招撫殉國,便千方百計訪求他的老小,卻是音訊全無。惟願上蒼有眼,留得忠良一脈。”

兩人沉默良久,李綱又說:“大将幕下,不可無佳士。老夫昔日拜相,曾有李洵卿、朱肖隐二士,朝夕相伴,備知他們大忠大節,智識高遠。倘若日後,鵬舉得将二人辟置幕下,足助恢複之謀。”

嶽飛說:“下官去年已與李丈在江州相會,至今音問不絕。然與朱丈未得通問。”李綱說:“朱肖隐目前已赴任泰州軍事推官,你自可與他通問。”嶽飛說:“若得恭請李、朱二丈屈尊到下官軍中,委是大幸。”

平江縣白面山,嶽飛與衆人換穿單麻衣,備好香燭、紙錢之類抵達。荒山上有一座墳,墳前樹立一塊碑,碑上刻有“大宋前河北西路招撫使張公之墓”,字迹宛然如新。衆人在墳前燒紙錢,設香案,而後齊齊跪倒案前。

孫革泣讀祭文:“時維大宋紹興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中衛大夫、武安軍承宣使、神武副軍都統制嶽飛與屬官将校,謹以香茶酒果緻祭于前河北西路招撫使張公之靈。值國家闆蕩之際,屬志士有為之時,公有仁有智,乃文乃武,經略故土,寝食忘味,仰天俯地,一念無愧。然讒誣橫出,疊遭貶黜,慷慨赴難,卒緻命綠林。忠臣烈士,聞者痛心;老夫稚子,語之流涕;英風義節,凜然如存。芳草萋萋,孤墳增南方山河之色;靈旌飄飄,忠魂壯北疆兵車之威。追憶平時,出涕滂沱,公殁不亡,尚其來飨!”

念畢,人人淚眼婆娑,長跪不起。突然,一褴褛少年匆匆趕來,也跪倒在地,恸哭失聲。寇成大叫:“此正是張招撫之子張宗本!”于鵬接口道:“不錯,我亦認得。”王經問:“張衙内何以到此?你媽媽可安好?”張宗本說:“潭州城破,媽媽死于亂軍。我僥幸逃脫之後,孤單一身,無依無靠,隻得在鄉村為人牧羊為生。後聞此處修有父親墳墓,便改到附近做短工,不時前來吊祭。”

寇成說:“我們千方百計,尋訪張衙内下落,不期今日相會。此乃天意護佑忠良之後,張衙内不可流落在外,當随我們去江州。”張宗本說:“我惟願從軍,以報國恨家仇。”嶽飛問:“不知張衙内貴庚幾何?”張宗本說:“我今年一十四歲。”嶽飛說:“張衙内年少,又怎生上得戰陣?須是飽讀詩書,兼習武藝,科舉及第之後,方得計議報國之事。”又對于鵬說:“忠良之後,尤須厚待。待到得江州,須教自家安人看顧。”

9

吉州,嶽家人住處,嶽飛、張憲帶張宗本尚未進門,便聽得屋内哭聲一片。張憲說:“莫如嶽承宣先進去,我與張衙内見機行事。”嶽飛說:“便依此議。”

嶽飛進屋,徑直跪到姚氏面前,一言不發。吳惠娘操一口劍高喊:“伯伯,你若不殺楊再興,奴家便死于阿姑和你的面前!”嶽鈴、李娃慌忙将她抱住,嶽雲高喊:“六嬸使不得!”随即上前奪下利劍。吳惠娘轉身跪在姚氏面前,抱住她的大腿,反複言道:“阿姑須為六郎報仇,阿姑須為六郎報仇!……”

姚氏悲憤言道:“五郎,你若不殺楊再興,便不須見老身!”嶽飛泣淚辯解:“兒子若是一個匹夫,便是粉身碎骨,亦須報殺弟之仇。然如今是一軍主将,豈得殺降?六郎不幸身亡,不可再殺一個好漢。”姚氏并不理他,吳惠娘也繼續哭鬧。

突然,屋門被推開,張憲帶楊再興等六人進來。六人皆袒露上身,一齊跪在姚氏面前。楊再興手捧一口帶鞘利劍,高聲言道:“我便是湯陰楊再興,悔不該殺害嶽校尉,如今甘心聽憑姚太安人與吳孺人處分!”王蘭等五人也說:“我們是楊再興的義兄弟,楊再興不該殺害嶽校尉,我們今日願與他同死!”

張憲接劍遞給姚氏:“如今仇敵已在眼前,請姚太安人處分!”姚氏無法動手,卻把劍遞給仍然長跪的吳惠娘:“雖是仇人相見,老身卻下不得手,請六新婦理會!”吳惠娘蓦地起身,怒視殺夫仇敵,卻隻把劍抽出一半,又往地上一扔,掩面退出房間。李娃與嶽鈴見狀,趕緊跟去。

姚氏忍痛起立,親自将楊再興等六人扶起,又将嶽飛扶起:“老身亦是粗識道理,死了一個六郎,豈忍再殺好漢?千仇萬恨,惟待日後去中原與虜人厮殺!”楊再興等人抱住姚氏雙腿恸哭:“我等深感姚太安人與吳孺人大義,此後惟有以身許國,方得安慰嶽校尉在天之靈!”

楊再興等人退去,李娃、嶽鈴帶吳惠娘進來,張憲也将張宗本帶進。嶽飛說:“此是張招撫的遺孤,我想收養在家。”吳惠娘哭道:“奴家膝下無兒無女,張衙内是忠臣之後,金枝玉葉,奴願盡養育之責,一如親母。”

張宗本立即下跪:“我願認吳孺人為義母。”吳惠娘忙将他扶起:“奴家無知無識,豈不折殺奴家?”張宗本堅決言道:“我孤身一人,難得吳孺人情義深重,此後便是自家義母,豈有他說!”

李娃卧房,嶽飛說:“張衙内既已安泊家中,萬不可薄待。自今往後,第一便是張衙内,第二是三妹,第三才是自家兒女。甯可委屈自家兒女,亦不可委屈張衙内與三妹。六嫂既已與他義結母子,養育之責,自不待言。然張衙内是儒士之後,孝娥尚需課督儒業,方能稍慰張招撫在天之靈。”李娃說:“鵬舉處事甚當,我必謹遵吩咐。”

嶽飛說:“大軍即将啟程去江州。我到過許多城市,但最喜歡江州。若得功成身退,惟願在江州養老,以終天年。”

李娃說:“湯陰嶽氏宗族不甘受虜人奴役,紛紛前來歸依鵬舉。鵬舉不如便去江州求田問舍,亦可教族人耕織為生。”嶽飛說:“孝娥所言極是。自家俸祿,全是南方百姓的膏血,亦須資助軍用,不得整日贍養不稼不穑之人。買得田舍,便當教他們自謀生計。”

李娃說:“奴家尚未到得江州,卻知鵬舉必是思念兩個故人。”嶽飛說:“孝娥深知我心。我知得李洵卿已離江州,前赴行在,候朝廷另授差遣,不知何時得見。惟能與慧海長老相會,以慰渴想。”李娃笑道:“鵬舉他日願入空門,不知置奴家于何地?”嶽飛說:“夫婦之道,人之大倫。我即使帶發修行,亦不廢夫婦大義。”李娃說:“既如此,奴亦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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