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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天真一生的“白發男生” |溫星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背靠汪曾祺先生親筆題贈的詩歌書法作品,76歲的吳然老人意緒沉沉,感慨萬端。“汪老”對面,是冰心先生手書的“小桔燈”。作為當代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吳然,宛若多年前那個純粹依舊的小小少年,就這樣端坐于昆明大觀河畔自家書房中兩位大前輩之間,任由回憶流淌,任由天真綻放。

【夜讀】天真一生的“白發男生” |溫星

百年經典與百年緻敬

2020年陸續推出的“中國兒童文學百年百篇”大系,直至今年4月,方全部出齊,共21冊,總主編為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原副社長、著名兒童文學家孫建江。吳然受邀,擔任其中非虛構卷主編。前幾天,最後幾本樣書剛寄來,我造訪時,他正仔仔細細地逐一拆開塑封,并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桌前。

“整整一百年的經典作品喲,這一大套終于齊了。隻能堆在地上,我的書房太小了。”老先生解釋,有些害羞的模樣。旋即,便激動地介紹,該叢書按體裁分小說卷、童話卷、童詩卷、寓言卷、幼兒文學卷、非虛構卷,全方位立體地勾勒出了一幅中國兒童文學史畫卷。

吳然,以兒童散文著稱的當代名家,廣大學生和家長們應該不會陌生。其作品,曾榮獲第二、第五、第八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和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

要在百年曆史長河中遴選出百篇“最佳”非虛構作品,絕非易事。吳然樂在其中,欣喜不斷。持續數月系統地扒梳與整理中,他注意到一個現象,幾乎所有現當代經典作家,不論主要寫作領域是什麼,都曾留下過不少可視為兒童文學的佳作。

“以孩子的視角或以孩子為對象來寫的,應該都可以算兒童文學。他們都有着一個永恒不變的核心,那就是都有着閃閃發光的對于真、善、美的追求和守護。”吳然說,汪曾祺先生就有不少充滿着人性之光和童真之美的文章,也是中國小孩子們都能誦讀的,比如,選入非虛構卷的散文名篇《葡萄月令》。

我倆的目光,皆不由望向書櫃旁牆上汪曾祺先生那幅珍貴的手迹。

1941年西南聯大時代,青年學子汪曾祺先生多次徜徉于昆明蓮花池畔,後以詩記之:“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此詩,廣大讀者肯定熟悉,因為收在了先生脍炙人口的《昆明的雨》中。

1987年春,汪曾祺與邵燕祥等名家受邀采風滇西,傳回昆明時,吳然與幾位本土作家前往連雲飯店拜見。1997年5月16日,當汪老辭世的噩耗傳來,吳然悲痛流涕。在一篇懷念文章中,他追記:“……汪老試了試筆,用行草第一個給我寫‘蓮花池外少行人’這首詩。給王洪波寫的是‘無欲則剛’吧,換了字型;給李玉昌寫什麼已記不得了,給何真則畫了一枝淡墨荷花,題一行小字……”

如今憶起,從不抽煙的吳然依舊激動難耐,且懷着一絲愧疚道:“得了汪老墨寶,我很過意不去,因為整個過程中我除為他續了續茶水,竟連一支香煙也不曾敬他。”

幾乎同時,我倆都想到,剛剛過去的2020年,正是汪先生一百周年誕辰,而5月16日,又恰逢先生忌辰。

“我們應該向汪曾祺先生這樣的大家緻敬,也向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曆程緻敬!當然,最應該緻敬的自然還是今年的建黨一百周年,沒有黨這百年曲折與輝煌的發展曆程,便沒有這一切。”吳然肅然,緩緩說道。

《小桔燈》與“太陽鳥作家群”

生于1945年的吳然白發蒼蒼,但精神矍铄,思維清晰。從事兒童文學者多數長壽,比如,被尊為“文壇祖母”的冰心先生,生于1900年,逝于1999年,與整個二十世紀相始終。

1980年,《春城晚報》創刊伊始,吳然任副刊“大觀”責編。為此,他向冰心約稿,“先生曾寓居昆明,對昆明的印象既深刻又美麗,她肯定會願意的。”不久,一則題為《憶昆明:寄昆明的小讀者》的短文,便一路南下,飛上高原,飛進編輯部,飛到欣喜若狂的吳然手中。

1985年11月17日,晚報兒童文學陣地《小桔燈》正式創立。刊名,正是借用冰心家喻戶曉的名篇,且由冰心親筆題寫。為表示感激,吳然代表晚報,以一小座大理石畫屏相贈,同時,還附上了他前一年出版的處女作《歌溪》。

冰心很快便回了信。多年後,吳然雙手捧起泛黃的信箋,依然是滿臉幸福——

吳然同志:

《歌溪》和大理石一架均拜領,感謝之至!給兒童寫散文不容易,要有童心。您的散文小集,樸素自然,我很欣賞。

代我謝謝春城的小讀者!

筆健

冰心

當年,吳然在創刊詞中寫道:“親愛的小讀者,願《小桔燈》以溫柔之光溫暖你,照耀你,陪伴你……”願景如斯,美好如純真的童話。也就是那些年,雲南兒童文學猶如文學百花園裡嬌嫩欲滴的新芽,開始迎着高原之上的七彩陽光吐蕊綻放。

“神奇、美麗、豐富,這是徐遲先生詩中的雲南。雲南兒童文學作家們幸運地生活在這片土地,在一種獨特的燦爛的民族文化氛圍中創作。”1990年5月,“九十年代中國兒童文學展望研讨會”于昆明召開。大會發言中,吳然在總結前人研究基礎上,将這個“向着太陽飛翔”的群體稱為“太陽鳥作家群”。之後又深入闡述,寫出了《試論雲南兒童文學“太陽鳥作家群”》。

時隔40年,我閱讀這一載入雲南當代文學史冊及中國當代兒童文學史冊的重要文獻。系統了解雲南兒童文學源流的同時,留意到一個有趣的細節,吳然全面論述了雲南現當代兒童文學的重要作家及相關作品,如曉雪、喬傳藻、沈石溪、彭荊風、張昆華、李鈞龍、普飛、湘女……,卻把自己“忽略”了。

“其實,吳老一直是群體中最重要的主角,他的關心和指導,是我們成長的動力之一。”該群體中當年最年輕的“小鳥”、後來成為昆明市文聯主席的汪葉菊說。“他是雲南兒童文學的‘提燈人’。”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冉隆中則直言。

對于“太陽鳥作家群”,乃至對于雲南兒童文學的發展,《小桔燈》副刊影響幾何,貢獻幾多?當我抛出這個問題,謙遜如吳然,流露惶恐,連連擺手。但其實,誰都知道一個專門的發表平台對寫作的重要性,這是常識。

“課本名家”與“白發男生”

然而,1997年10月,《小桔燈》停刊,“卒年12歲”。彼時,無論是實際主編吳然本人、還是版面的影響力,都在全國有口皆碑。那麼,何以至此?!至今念及,吳然仍困惑而又痛苦。

回溯來路,吳然兒童文學生涯的正式起點,是1973年發表于《雲南日報》的短章《海花》。時任責編張昆華,在題目後括号加注的“兒童文學”4字,讓他腦海中靈光一閃:呀,原來這樣的文章就是兒童文學!

【夜讀】天真一生的“白發男生” |溫星

1985年,吳然到雲南怒江采風,寫出了後來被反複收入全國統編及各地國小國文教材的《民族國小》。此後的歲月裡,他還曾多次深入神秘的怒江“直過民族”地區,創作出大量作品,其中包括獲獎無數的小長篇《獨龍花開》。

進入教材,“發表”于全國孩子們的課堂上,流淌在孩子們的唇齒間,其難度可想而知,其意義尤為特别,對于絕大多數作家而言,這都是一份難得的“光榮”。迄今,吳然優美而又精短的兒童散文,竟有60餘篇(次)被選入中國及日本、南韓、馬來西亞等國國小漢語教材,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課本名家”。

【夜讀】天真一生的“白發男生” |溫星

我有一個侄女,在昆明上國小四年級,她在課本上冊第二課學到的《走月亮》,作者便是吳然。“月亮走我也走”,我想起了這首老歌,課文所寫,究竟是人在走,還是月亮在走呢?吳然樂呵呵地說,《走月亮》的靈感來自《浮生六記》。“吳俗,婦女是晚(農曆八月十五夜)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遊,名曰‘走月亮’” 。“走月亮”,多麼靈動、多麼美好的畫面!刹那,兒時與母親踏月夜歸的記憶泛起于腦海,一篇精短的親情散文便一氣呵成。

由此文的寫作,吳然總結出從事兒童文學的一條經驗,那便是多閱讀,且閱讀要“多吃雜糧”。《浮生六記》屬與兒童文學不沾邊的“雜書”,但對于拓展作家的視野而言,卻很有價值。

由于近年來開始側重于兒童文學研究,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冉隆中曾多次策劃“‘課本名家’進校園”活動,陪吳然走進昆明、曲靖、昭通、大理等地城區及鄉村國小。每次,他都會被深深感動,感動于孩子們對“課本裡的吳爺爺”的崇拜與熱愛,亦感動于吳然面對孩子們時内心洶湧而出的童心與虔誠。“有國小處,就有吳然的小讀者。”他感慨地說。

在每次活動留下的資料照片中,一頭銀發的老先生總笑得合不攏嘴,被佩戴着紅領巾的少男少女們簇擁着,連滿臉的皺紋也閃爍着陽光與朝氣。難怪,有媒體送他一個雅号——“白發男生”。

“淺語的藝術”與神秘的雲南

在文學界,常有人認為兒童文學屬“小兒科”,不少“嚴肅作家”甚至對兒童文學同行頗為不屑。為孩子們寫作,自然須寫得“淺”,但這種“淺”,以對孩子的深度觀察和對生活的深度體察為大前提,“深入”方能“淺出”。吳然的散文語言,自然“很淺”,因為他的讀者群體多為中低年級學生,其作品入選最多的,也是國小三四年級教材。

被譽為“台灣當代兒童文學之父”的林良先生,曾高度凝練地将兒童文學概括為“淺語的藝術”。在我看來,吳然之寫作,恰是對此理念的深刻踐行。從其人,到其文,吳然的淺顯與直白、謙遜與透明、純粹與純真,無不讓人如沐春風,印象深刻。即便對于我這個年輕整整三十歲的後輩,他也常以“溫星兄”相稱。

生于1953年的昆明兒童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陳約紅,僅比吳然小7歲,屬同輩名家,卻将其尊奉為旗幟和領路人。“這麼多年,吳老師始終是雲南兒童文學作家們的精神支柱,是我們的力量源泉。他總以他的毅力、他的創作、他的行動,鼓舞着我們,帶動着我們,激勵着我們……”

謙遜如吳然,當聽到我轉述陳約紅的評價時,依然流露惶恐,依然帶着一絲害羞的神情。我想,他75歲滄桑胸膛中跳動着的那顆赤子之心,依然是最初的小小少年。葆有童心,便是他文學與人生雙重境界的不二法門。

也正是這種心态,讓他常常能輕松地“幻化”為一個民族小女孩兒、一隻小動物或者一顆水滴,以童話的思維、童真的視角,描繪出充滿童趣的一個個小故事,進而,一次次走進課本,走進課堂,走進孩子們的心裡。

“我這點成績嘛,其實也不算啥。我覺得,很大程度上,都是雲南這片神奇大地的賜予吧。”雖是自謙,倒也不無道理。吳然出生于宣威市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工作輾轉,他以自幼多病險些夭折的孱弱之軀随父颠沛,但從不覺半點苦。工作時,寫作後,他更是幾乎跑遍了雲南,充分體會到了雲南民族民間文化的多樣與多彩。

是日,采訪結束,已近深夜子時,我滿懷愧疚。吳然老先生卻執意披衣相送。

“‘雲南’這兩個字,我總覺得彌漫着一種不可言喻的神秘、浪漫與芬芳。”昆明大觀河畔夜風如水,銀發與月光交相輝映。老人依舊興緻高昂,我倆依然在月下邊走邊聊,“正因為如此,我以孩子們的視角,為孩子們,寫下了這些淺淺的文字。這,便是我終身的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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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吳興然,雲南宣威人,中共黨員,大學文化。曾任雲南省作協常務理事,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春城晚報》進階編輯。現任昆明兒童文學研究會副會長。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散文集《歌溪》、《一碗水》、《走月亮》、《我的小馬》(台灣版)、《火把花》、《天使的花房》、《學校旁邊一條河》、《小鳥和守林人》、《鐵門與鎖》及評論集《兒童文學劄記》、《幻想之美》等20餘部。散文集《小鳥在歌唱》、《小霞客西南遊》分獲中國作協第二、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天使的花房》獲第六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等。2006年獲雲南文學藝術成就獎。《新年禮物》被選入日本“公文式”中文教材、南韓國小中韓文對照讀本,《珍珠泉》、《走月亮》、《一碗水》、《我們的民族國小》、《我和烏麗娜》等60餘篇(次)選入不同版本的國小國文教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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