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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工陳直:選擇一種“信仰之躍”丨抉擇2021

勞工陳直:選擇一種“信仰之躍”丨抉擇2021

陳直(農健、梁淑怡/圖)

“人”這個字,一撇一捺,捺支撐着撇,撇倚靠着捺,互相扶持,“人”便立住了。陳直和彭歡夫婦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這樣的“人”。陳直和彭歡都是勞工,一天疲憊的工作結束後,彭歡會刷刷抖音來放松,陳直則拿起他愛看的哲學書,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他們的生活和大多數勞工一樣辛苦,但兩個人互相扶持,有了小家,也有了孩子。彭歡說陳直很溫柔,陳直對彭歡說一聲“謝謝”。

一開始,陳直在豆瓣網上貼了自己翻譯的英文著作《海德格爾導論》,他向好幾個出版社打聽過能不能出版,但是沒有人回複。他希望能以“同等學力”進入學院深造,但沒有大學學曆,就沒有資格考研。豆瓣的文章發出來後,網友的解釋讓他明白,原來即使出版了著作,也不能算“同等學力”。文章在豆瓣走紅,吸引了來自媒體的報道。

很快他成了全網的紅人,媒體提煉的反差——農民工研究海德格爾,迅速吸引了大衆的目光和口水。幾個月來,輿論的浪頭一波波拍向他,把他淹沒在混亂、嘈雜的資訊之海中。很多網友抓住他記不得兒子生日的細節,來質問他為什麼不好好生活,為什麼不去愛“具體的人”。

然而當更多細節被報道的時候,陳直和彭歡的關系并不是網友想象的那樣,他們來自農村,和傳統中國人一樣因相親而結婚,雙方在婚前并不熟悉,婚後的漫長陪伴才使得他們感情漸漸升溫。“我不想多說了,之前說了太多了。”經曆了多輪媒體的轟炸之後,陳直一度拒絕再接受采訪。

陳直閱讀、思考哲學,哲學是他的“passion”,也是他的選擇。沒有這些哲學的思考,陳直的很多行為看上去就失去了行動的邏輯。

“思想、精神是真正的生活”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内在性沖突,我對很多概念确實失去了感覺。”陳直說。“朋友”“感情”“興趣”“生活”,這些很平常的概念,他都會打上引号,用以區隔他的獨特了解。

“真正的‘生活’不是一般認為的生活,或許可以說,思想、精神是真正的生活。”陳直說,“哲學不是我的‘愛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也不是我的‘生活’。哲學對我來說是什麼?或許隻是通往某種我現在還不知道内容(目的)的道路。”

事實上,陳直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他讓一些古老的話題重新泛起漣漪,讓每日工作的勞動者偶爾停下腳步,重新問一問他們小時候問過的問題。

陳直說,從個人的“情感”層面,他最喜歡的哲學家是克爾凱郭爾。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思想被認為和他個人的生命經驗密切相關,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但是他所處的時代信仰已經遭受到了巨大的危機。理性主義在現代社會的擡頭讓信仰步步後退,“真實”與“信仰”之間的裂痕已然無法彌補。“克爾凱郭爾為這個問題糾結了一生。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我們無法依靠邏輯和知識來确認信仰是否真的,隻有勇敢地‘縱身一躍’才有可能越過這道鴻溝。這其實是一種冒險,因為我們并不能知道這一躍的結果是到達彼岸還是跌入深淵,連計算這件事的機率都做不到。”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劉擎說。

克爾凱郭爾的“信仰之躍”是陳直經常言說的話題。克爾凱郭爾為了信仰的那個縱身一躍,給予了現代人追尋“價值”的勇氣。“‘信仰之躍’就是這樣的選擇,”陳直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它需要從平均社會的世界觀或價值觀中跳躍出來。”

和一日三餐同樣緊迫的問題

日複一日的流水線工作,“異化必然是存在的。”他說。他把這些在流水線上的工作時間當作是純粹的賺錢時間,“我不會對它做更多的反思”,因為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事情是閱讀與思想。

十歲左右,陳直就開始問自己“死亡意味着什麼”,後來他也開始問“為什麼我是我,而不是他”這樣的身份同一性(self-identity)的問題。“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哲學或思想的原因。我希望可以更深地了解自我、他人與世界,或者了解如舍勒所言的‘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我無法容忍自己淺薄地活着。”

在陳直看來,這些問題都非常緊迫,需要找到答案,它們的重要性也許和“生活”裡的一日三餐不相上下。他每天都需要學習。有些時候,他讀不進去(用他的話說,是沒有讀哲學的“調諧情态”),尤其是在工作極為疲憊的狀态下,下班之後也無法閱讀,他會盡可能地調整自己的狀态。他希望自己更加強壯,一種尼采式的強壯。

最近他開始翻譯一本新的書,英文版的《尋找本真性:從克爾凱郭爾到加缪》。讀英文小說是他練習英文水準的方法,他喜歡讀的英文作家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哈金、賽珍珠、闵安琪、邝麗莎——多多少少都與中國有關。“當然,我現在的英文水準依然比較有限”,陳直說話很審慎,經常用補充句來修正自己的意思。

他對自己的短闆毫不遮掩。他一直想把德語自學好,但是直到現在他的德語水準依然處在隻認識些詞彙的水準。“語言問題始終我都未能解決。我簡單查了國外學生、學者的語言掌握情況,發現他們大部分都掌握了5-6種語言。而我甚至連英語水準都不太好。我更多專注于海德格爾的二手文獻,是以我對海德格爾的原文本還是不太熟悉。”

他是勞工,且是一位經常打短工的勞工。這讓他經常有“失業的啟示”:“失業後,你原來的世界被瓦解,你站到了世界的另一邊,你從沉浸其中的世界中站出來。我們站到外面來經驗世界、他人與自我。我們可能會産生一種陌生感,一種對世界、他人以及自我本身的陌生感,因為我們不再熟悉我們工作中的那個世界、那個自我。我們已經從中站出。”

最近,陳直已經失業了一個多月。他在家裡幫忙做家務、專心看書。彭歡知道他不會一直不工作,他還需要養家,他隻是想休息一下。他們之間互相了解的“一撇一捺”的狀态有時會讓人羨慕。“你結婚了嗎?”他問南方周末記者。“以前我對家庭沒有多少感受,現在發現家庭好像有某些重要意義。”他說。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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