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四公子之一的孟嘗君田文,曾和他父親田嬰有一段關于子孫稱呼的對話。
田嬰是齊威王的庶子,輔佐威王、宣王、湣王三代齊王,先後參與過圍魏救韓、圍魏救趙兩次戰役,後來一直擔任齊國的相國。
他有四十多個兒子,田文是他的一個小妾所生。這個小妾地位卑賤,田嬰并不放在心上。
由于田文生在五月五日,按習俗這個日子生出來的小孩會對父母不利,是以田嬰對田文的母親說:“别把這個孩子養大。”
田文的母親偷偷把田文養大,讓她的兄弟把田文引見給田嬰(估計田文是在母親的兄弟家長大)。
田嬰看到平地裡冒出來的兒子,不但不高興,反而十分惱怒,質問田文的母親:為何不遵照自己的訓示要養大這個孩子?
田文對父親磕頭,然後問道:“君不養五月出生的孩子,是什麼原因?”既然父親不認他,他對父親也隻是敬稱為“君”。
田嬰:“五月出生的孩子,長到和門戶一般高時,就會對父母不利。”
田文:“人的命運,是取決于上天,還是門戶?”
田嬰沉默不言。
田文:“如果人的命運取決于上天,君擔心又有什麼用?如果取決于門戶,那就把門戶擡高,哪個孩子能長那麼高呢?”
門戶的高度,在這裡成了雙關語——如果父親可以光大家門,把家族的地位擡得足夠高,又何必擔心兒子對自己不利?
田嬰也曾出使列國、領兵出征,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卻在這個賤妾所生的兒子面前退縮:“你别再說了。”
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戶邪?」嬰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憂焉。必受命於戶,則可高其戶耳,誰能至者!」嬰曰:「子休矣。」
過了一段時間,田文找到田嬰,問他:“兒子的兒子叫什麼?”
田嬰:“孫子。”
“孫子的孫子叫什麼?”
“玄孫。”
“玄孫的孫子叫什麼?”
田嬰:“不知道……”
久之,文承間問其父嬰曰:「子之子為何?」曰:「為孫。」「孫之孫為何?」曰:「為玄孫。」「玄孫之孫為何?」曰:「不能知也。」
被一個自己不認的兒子問倒,不知道田嬰此時是什麼感受,但是更大的内心沖擊還在後面。
因為田文接下來說了一大段内涵豐富的話:
“君在齊國受到重用、擔任相國,至今已經經曆了三代齊王。齊國的領土沒有擴大,君的私家卻累積了巨量财富,而門下卻沒有一個賢能的人。”
于國無功,中飽私囊,但是門下無人,這家财隻怕守不住。
“我聽說将軍的家族一定會産生将軍,相國的家族一定會産生相國。”
要守住這萬貫家财,使門戶不衰,還是要培養自己家族的人啊!
“君的後宮姬妾穿着绫羅綢緞,而士人連粗布短衣都穿不上,君的奴婢仆從吃不完美食佳肴,而士人連糟糠之食都吃不飽。”
貧富差距太大會被拉仇恨的,您的處境已經不妙了!
“君到現在還想着聚斂收藏,想把财産留給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稱呼的人(玄孫的孫子),卻忘記國事在一天天衰敗,我私下對此感到奇怪。”
不能再想着怎麼攢錢了,千秋萬代不靠譜,且顧眼下吧!
文曰:「君用事相齊,至今三王矣,齊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文聞将門必有将,相門必有相。今君後宮蹈绮縠而士不得裋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厭糟糠。今君又尚厚積馀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損,文竊怪之。」
于是田嬰被田文打動,不但認下了這個孽庶子,還讓他主持家務、接待賓客。
随着賓客每日往來,田文的名聲也流傳到各諸侯國。各國後來都派人來請求田嬰将田文立為世子。
看來田文在主持家務時和各諸侯國搭上了線,開始利用外部勢力向父親施壓了,這種手段在他後來的人生中還用過多次。
于是田嬰終于立田文為世子,在他死後,田文繼承了他的封邑和爵位,周旋于列國之間,呼風喚雨,風光無限。
到後期,田文的封地薛邑甚至成為一個半獨立的小諸侯國。和他父親田嬰相比,田文養士三千,散去财富不少,但也極大地提高了他這一族的門戶地位。
田文死後,諸子争立,齊國和魏國共滅薛邑,瓜分了他留下的土地财富。
孟嘗君田文就此絕嗣,當年他父親田嬰不曉得“玄孫的孫子叫什麼”,他則覺得試圖把财富留傳給不知道如何稱謂的後代是不靠譜的,還是着眼于當下要緊。
結果他這一生的确堪比諸侯,但榮華富貴及身而止。
他的故事,包括他和他父親的對話,都被司馬遷記入《史記·孟嘗君列傳》。
有意思的是,唐代司馬貞作《史記索引》,也關注了“玄孫的孫子叫什麼”這個問題,并加以備注:
按爾雅雲,玄孫之子為來孫,來孫之子為昆孫,昆孫之子為仍孫,仍孫之子為雲孫,又有耳孫,亦是玄孫之子不同也。
哦,原來子子孫孫還有那麼多稱呼,隻不過連古人都不一定能叫得出來啊!像田文這種現實主義者,更不會關心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