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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歡迎來到我們的新欄目「Alexwood說說」。

Alexwood (微網誌@哎伍德)是我們的朋友,也是一名性别研究者和媒體從業者,她有一檔播客叫「别任性」。

在這裡,她會分享她關于性别問題的一些思考,今天的主題是「我們該如何面對其他女性的苦難」?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圖檔來源:pinterest

最近一個播客聽衆提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眼看着表妹被她媽媽往火坑裡推,要怎麼辦呢」?

下面是這位聽衆的故事:

我的小姨重男輕女非常嚴重,在她的觀念裡,女兒操持家務,嫁人生子,給兒子掙彩禮是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在這種教育下,表妹也被洗腦的十分嚴重,從學業、生活乃至個人的喜好上都完全服從。

表妹今年剛 23 歲,前幾年中專畢業,被小姨介紹給了一個年輕辍學從事修車行業的男生。男方給了彩禮,買了房子,訂了婚期,一切還算蠻順利的。但幾個月之後表妹懷孕,且在孕期不幸流産後男友就消失了,雙方鬧掰。最近在打官司退彩禮中,小姨竟然又給表妹介紹了同鄉的兒子。

這個男生是我同學,他 17 歲就玩老虎機欠了一萬多塊,吃喝嫖賭樣樣不落。雖然很多年沒聯絡,不知道現在是否變化,但這樣一個人,什麼樣的家長會把自己剛剛經曆退婚流産的女兒送到他們家呢?

雖然我是男生,但女性視角的眼睛我睜開很久了,表妹的經曆我都看在眼裡,心裡清楚地知道她将走向何方,但我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攔住她。

其實除了表妹,還有非常多的女性親屬,眼看着她們在父權的引導下,義無反顧地嫁給那個混蛋男人,或者會為了留住混蛋男人一生再生,會在被家暴之後再原諒對方,會把自己的女兒送上一模一樣的道路。

我也知道她們作為農村女性,很難有其他選擇,了解的時候我甚至會自我否定,或許她們會是幸運的那一個,我希望她們是幸運的那一個,但終究心裡巨大的無力感有時候會攥得讓人不知所措。

作為一個局内人,我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甚至本身就帶着一種無能為力的宿命感。但它讓我開始思考:

面對其他女人的困境的時候我們該如何自處?以及在我們微小有限的行為能力中,在我們清楚「自己做不了别人生命的救世主」這個令人清醒的前提下,到底有什麼是我們日常可以做的?

01

「記住你有多幸運」

大概在一年以前,我收到一個音頻平台的邀請,作為點評者加入她們的女性故事系列節目。在這些經典的叙事中,女性往往重複着三個原型形象:為了家庭忍辱堅韌的母親,遇人不淑但是女德崇高的妻子,還有因為性别歧視從小堅強自立但是打拼非常艱難的女兒。

這些故事中的男人在叙事中的角色也很明确,即是苦難的源頭。他們往往酗酒賭博、出軌家暴、重男輕女,給身邊的女性帶來各種不幸,而他們也不過是一整個性别文化的産物。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事實上,這些故事都是現實的真實寫照,甚至隻是現實中發生故事的極小一部分而已。是以即使這些故事帶着某種相似性、重複性或者讓人覺得無能為力,我們還是需要不停地談論和聽到它們。

聽到這些故事是令人清醒的,它們提醒着我們擁有的幸運。不僅如此,它們提醒着我們,我們現在擁有的并不是因為我們配,而是我們生來的條件已經為我們排除了很多障礙。

比如我是獨生女,我不需要為了弟弟或者哥哥犧牲自己的教育機會。我的父母很開明,不會逼我結婚,他們經濟條件還行,也不必須要通過出售我這個人,也就是通過我的彩禮,來補貼家用,或者通過和我和另外一個家庭聯姻來保障他們的養老。甚至我在心理和生理上沒有任何影響生活功能的不良條件或者是所謂「殘障」,這都是幸運。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喜劇演員叫 Tim Minchin,前幾年他回母校西澳洲大學做了一場發言,裡面說:「要記住,你的成就不過都是運氣(It's ALL luck)」。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喜劇演員Tim Minchin

你聽了可能會說,才不是,我白手起家,靠的是努力和聰明,可不是運氣。對此 Tim Minchin 會回應說,你家庭有給你提供教育嗎?有的話,你就是幸運的;即使你的父母一無是處,甚至從小就抛棄了你,但是你擁有從小在逆境中長大卻仍能成為今天的自己的這些 DNA,以及後天任何助益因素,那仍是一種幸運。

但現實是,我們真的很容易忘記自己多幸運。尤其,現在的精英文化和階級屬性并非通過頭銜或者财富來傳承,而是通過教育,讓下一代通過将學習習慣、思考能力、才藝培養,統統内化成某種「自身」素質,進而繼續鞏固精英的位置。這個過程中,精英們不可置疑的「努力」掩飾了自身條件上同樣不可置疑卻被視之不見的「幸運」。

我們的「成就」永遠不(僅僅)是個人逆天改命努力的結果。我們需要對人生中有利的結構性條件和與生俱來的種種優越條件做持續不斷的自察。與此同時,當聽到身邊的不幸的時候,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不麻木,我們甚至有義務去接受這種刺激和沖擊。

02

改變談論女人不幸的方式

然而隻是聽這些故事是不夠的。隻是談論這些苦難也是不夠的。

關于女人的苦難,人們其實一貫樂于談論,但并非是出于對性别文化不公正的察覺或糾正意圖。從小三姑六婆講到「不幸女人」,總是帶着談資八卦的色彩,規訓警醒的口吻,甚至還有一些優越感:「還好這個女人的故事沒發生在我身上,你要引以為戒,不要重蹈覆轍」。

就像粉絲的這位表妹的故事,在另外一個談話的場景中,這些經曆完全可能被當作某種反面教材,指向的是她個人的「行為不端」或者所謂「失足」。這種談論女性不幸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性别不公正的展現,也對應着我們的性别文化。而别的時候,就算是談論的人是出于善意,這些女人的不幸也不過像命運的浮塵,消融在一聲歎息裡。

那麼,當我們已經看到這些看似的個人不幸後面有着多麼深厚的結構性困境或者是難以突圍的規律,我們除了唏噓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我們可以改變自己談論女人不幸的方式。

1. 首先,我們可以去打破傳統叙事。

當有人将一個女人的困境和遭遇歸結為某種個人道德的缺失,或者是僅僅是一個個人選擇的錯誤,我們可以挑戰這樣的叙事,比如向講述的人發問:「你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的錯誤嗎?你覺得你在同樣情況下,會怎麼選擇」?

當然,這種挑戰質疑很多時候收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談論的人們往往使用某種一以貫之的叙事模闆,某種道德判斷的慣性,但是經由這種挑戰,至少我們破壞了那種一以貫之性,那種理所當然。

當人們意識到自己的叙事好像有什麼不對了,即使還不能完全指認是什麼,但這樣不斷的挑戰,會積累成一些在講述方式上可見的變化。

2.其次,我們還可以嘗試做一點别的突破。

我們聽到的故事總是關于那個「不幸的女人」,那個「不守女德的女人」,那個「被村子放逐的女人」,那個成為「家族恥辱的女人」,而且,講述的人也永遠不是當事人女性主體。

我常常會想,這些典型叙事中的「不幸女人」後來去哪了?過得怎麼樣?在這些故事裡,那些不幸女人的「下場」基本就止步于此,但事實上,或許她們不被人講述的後半生,在她們被「流放」之後,在她們做出一些「出格」的選擇之後,她們的人生反而更幸福;說不定在她們脫離了所謂「正道」之後,她們才有機會找到自己的路。

那些在主流叙事裡被抹去的、被隐藏的故事線索、那些邊緣但仍然自洽的人生故事,或許才更值得我們關注,或成為我們談論的樣本。這樣的樣本積累起來,便産生一個話語流通中的素材庫,進而有機會與傳統的不幸女人叙事産生對抗。如果說傳統的叙事是令人失能的,是規訓性的,這樣一種另類的叙事則是有希望給人賦能的。

如果我們在講述的時候能夠有意識地避免把這些不幸的女人當作故事的客體,而是更專注于她們自己的主觀選擇和主觀意識,如果一個女人的主觀能動性,以及她面對困境時原發的抵抗,能夠被更多地講述和傳播,那她們的主體性也将通過我們的講述被塑造起來——一個話語體系就是通過這樣一個一個具體的故事被建構起來的。

在這種積累中,我們會得到另一種談論的模闆,另一種選擇的可能性,一種脫離現有困境的可能路徑,一份「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做」的希望。

所有的「困苦女性」的故事中,都有「講述之外的故事」。如果「講述之外的故事」能更多地被講述,我們也将看到一些本來看不到的出路。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再以這位粉絲的表妹舉例,如果她從小生活在一個母親決斷和控制一切的環境中,可能并不知道自己還有的選擇。又如同一些長期處于極度壓迫性親密關系中的女性,她們可能會開始忘記自己的價值和尊嚴所在,開始變得卑微,開始永遠把丈夫的需求放在自己的前面。并非她們本是自卑或軟弱的人,而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會慢慢忘記生活還有可能是其他的樣子。

這也就是我們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用一些「另類」的叙事,為某些困境中的女性提供另外一種可能性的想象,另一種「出路」的參考。即使她暫時不能把這個可能性或者出路和自己現有的困局聯系起來,但她至少可能知道,這條路是有人走過并走得通的。

當一種可能性被看到,更多人才可能「成為」。

03

看到自己,才看到出路

我想到導演李玉最近的一篇采訪。李玉以前很多片子(《紅顔》、《蘋果》、《觀音山》)都是圍繞着女性困境展開的,比如流産、家暴、性侵犯,欺騙、背叛等。在這些故事裡,總有一個身份邊緣的女性在尋找出路,而男性在這個尋找出路的過程中,也往往是扮演着一個「路障」的角色。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李玉導演電影《觀音山》

李玉在這篇采訪裡說,她的角色在找出路,其實也是她自己在找出路的一個過程,她自己的心靈和這些角色一樣,某種程度上也是被困住了。而現在,她最想拍的是像《末路狂花》那樣的電影 ——她想知道在女人出走之後,她們是不是真的可以選擇自由。

從拍年輕女性的生存困境,到現在想拍《末路狂花》這樣代表女性徹底與之前的生活決裂出走的電影,這也對應着李玉自己從被困住到找到出路的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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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末路狂花》

從困境到出路,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所有人都是這樣。

比如這位粉絲的表妹,她現在的狀态和處境可能還會持續很久,但是同時,出路也是可能慢慢向她敞開的。那麼在這個過程中最關鍵的是什麼呢?是什麼能讓我們的狀态能夠産生即使是微小的校正,讓我們能夠慢慢向那個「出路」接近呢?

我認為首先是對自己目前困境的意識,而這個自我意識的産生,也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英國著名的女權主義作家 Jeanette Winterson 在自傳中說,她曾一直對家鄉的生活感到不甘心,感到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那種絕望,直到她偶然在圖書館讀到一首 T.S.Eliot 的詩,詩中說:「這是一個時刻/ 但須知還有别的時刻/ 會以突然讓人疼痛的快感猛襲你們」。她在那一刻被劇烈地打動了,而且知道,她想要寫作。

事實上,女性的種種性别化經驗是一筆巨大的财富。就像弗裡達所說,「我并不是什麼超現實主義流派,我畫的并不是自己的夢境,而是自己的現實」—— 在她描繪自己真實的痛苦的時候,大洋彼岸的那些歐洲同期的超現實主義者們,那些男性們,隻能通過夢境或者是自由聯想這樣一些技術,去想象一個所謂的超現實。

女性面對的困境,如果加以一種自我意識,完全可能打開一個新的視野,一扇新的窗戶、一個全新的世界,甚至是一個非凡的世界。而這個自我意識的産生,在我非常有限的經驗中,可能誕生于閱讀中、藝術中。學習和知識本身就是女性的出路(之一),但這與教育水準沒有直接關系,因為學習本來就是自發的,且是終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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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權主義作家:波伏娃

最後,還是想讓我這個所謂的答案再落地一點:「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如果是要具體到實在的事情,我們可以向身邊正在經曆困境的女性推薦一些可讀的、可看的,一些在精神上可能讓她們感到啟迪和震動,在情感上感到鼓舞和力量的東西。

其實,很多現在被我們視為女性主義經典的文本,比如貝蒂·弗裡丹的那本《女性的奧秘》(The Feminine Mystique),都有這樣的一個流傳的過程:一開始很多(過着主流生活方式的)女性對這樣的書籍并不感興趣,甚至是抵觸的,但是當這樣的書變得足夠可及,随手可得,偶爾有一天,你把它撿起來随便翻了翻,然後在裡面發現了一些振聾發聩的聲音,敲響了自己心中一些隐秘的疑惑。很多時候,女性主義意識就是這樣開啟的。

像這位粉絲自己所說,他的女權主義意識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且他是一位男性,那麼我相信當他的表妹擁有足夠的輔助條件,在适當的時機,她也完全有能力完成這樣的啟蒙。而且,或許我們不知道的是,她沒準已經開始了。

總之我相信兩件事:一,人具有原生的追求美好生活的驅動,我們不可能真的甘于過不快樂的生活;二,女性尤其擁有追求這種美好的能力。

我們内在有一種非常強大的原生力量,隻要我們知道有一種更好的生活,而且自己可能「夠得到」,我們就會去追求 —— 關鍵就是我們首先要知道有這種美好的存在,并且要相信自己有「夠得到」的可能。

“眼看表妹被推向火坑,該怎麼辦呢”:如何面對身邊女性的苦難?

作者:Alexwood

編輯:寒冰

責編:kuma

封面圖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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