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婚姻有一種幻覺：隻要彼此相愛，就能結婚。
當婚姻被視為人類一次神聖的締結，提前對婚後生活的利益進行過多揣測和考量，則是對婚姻的亵渎和冒犯。
然而現實是，太多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以難堪、狼狽收尾。激情褪去，那些隐藏在“愛”背後的問題，在婚後慢慢爆發，留下一地雞毛。
作為業内相對少數的專職婚姻律師，劉勝飛常年與不幸的婚姻打交道。從業15年裡，劉勝飛處理過1000餘起案件，早已習慣人性的醜陋和現實的荒誕。
暴漲的離婚率，在持續給婚姻祛魅，颠覆過往人們對婚姻的想象。劉勝飛認為大家不應該貿然進入婚姻，提前了解必要的法律常識，才能預防不幸發生的可能。
如何避免在婚姻中人财兩空？分手後，禮物需要退回嗎？該怎樣以經濟利益為基礎建立穩定、牢靠的婚姻關系？
以下是他的自述。
現在有一種現象明顯，女性對待婚育更加抗拒。
原因有很多，主要是因為法律和現代文化還有許多對女性不利的規定。舉個簡單例子，哪怕男性當全職奶爸，隻要想從家庭裡走出去，無論是謀生時的職場壓力，還是再婚時的社會壓力，男性都會相對更小。
而那些與社會脫節十幾年的全職媽媽，若此時想要離婚，承擔風險的能力将變得非常弱。一方面，男性重視利益權衡，不輕易讓出利益。另一方面，女性想要重新回歸職場，自謀生路，還得克服更大的阻礙。
種種因素，導緻女性在婚姻中承擔更大風險。是以她們在面臨人生抉擇時，更加謹慎。
劉勝飛在給婦聯幹部教育訓練
我有一位印象非常深刻的客戶叫劉娟。她本是鎮上為數不多的女大學生，畢業成為大學教師，工作體面，羨煞旁人。
但在2008年，她的表姐從深圳回家，口中精彩、高薪的特區生活，促使劉娟裸辭，開啟深漂。
26歲那年，劉娟通過表姐的介紹，進入一家同鄉老闆開的工廠，做起了文員。三個月後，老闆蔡坤意外向劉娟表白。
蔡坤雖然離異帶娃，年齡比她大15歲，但畢業于一流大學，身價千萬。這對于初到大城市打拼的劉娟，是莫大的認可。兩人愛得水深火熱，很快步入婚姻。
最開始，劉家并不同意劉娟的婚事，他們認為門不當戶不對，擔心劉娟以後受欺負。但劉娟沉溺于蔡坤的甜言蜜語，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蔡坤帶着5萬元提親，劉娟父母長籲短歎，象征性收了2000元，其餘全數退還。兩人沒有舉辦婚禮，也沒拍婚紗照，悄無聲息地領了證。
不久，劉娟父母的擔憂成為現實，看似嫁入“豪門”的劉娟，生活中充滿了痛苦和不安。
蔡坤的家人并不歡迎劉娟。婆婆和大姑子認為劉娟結婚是貪圖蔡家的财産，常常在閑言碎語中排擠、辱罵劉娟。
劉娟向蔡坤訴苦，蔡坤卻反過來要求她尊重長輩，不要激化家庭沖突。彼時二人育有一女，劉娟選擇了忍耐。
為了讨好家人，她繼續懷二胎。當孩子出生，醫生告訴她是男孩時，劉娟尖叫了起來，和醫生确認了三遍才暈了過去。
劉勝飛舊照
蔡坤老來得子，對小兒子疼愛無比。盡管如此，劉娟的家庭地位依舊沒改變。更糟糕的是，蔡坤對劉娟的态度也發生變化。
蔡坤不僅當衆辱罵劉娟是“神經病”，還在同房時出現虐待行為。伊始，劉娟檢讨自己不體諒丈夫，沒情趣。但蔡坤得寸進尺，在2020年8月20日晚，暴力撕扯劉娟的睡衣，緻使她身體多處留下明顯的紫紅色傷痕。
此時，劉娟才意識到，這是家暴。
之後短短十個月，劉娟又遭受三次嚴重家暴。最嚴重的一次，蔡坤追着劉娟從樓上打到樓下，将她胸口打傷。随後她又被拖行數米按在牆上扇耳光。
劉娟忍無可忍，帶着收集到的家暴證據，聯系上我，向蔡坤提出離婚。可惜，這個案件的結果，最終成為我的一個遺憾。
最容易得到法院采納的家暴證據是三大件：報警後的筆錄證據，當天的就醫記錄，對方自認打人的悔過書、保證書或錄音、聊天記錄。
劉娟準備了上述種類的證據，但全是間接證據。報警後派出所口頭答複，沒有筆錄檔案，照片和視訊也沒拍到打人的影像。
判決結果出來，劉娟敗訴了。
我們和劉娟的家人沒有放棄，決定二次起訴，但劉娟猶豫了。訴訟過程中，蔡坤頻頻出招，指責劉娟侵吞公款和虛開增值稅發票。加之派出所的接連傳喚，導緻劉娟的精神受到極大困擾。
判決失敗的結果，成為壓垮劉娟的稻草。囿于對蔡坤形成情感依賴，她最後又聽從了甜言蜜語，決定回歸家庭。
男女兩種性别呈現出不同的思維模式，緻使雙方在面臨不幸的婚姻時，做出不同的選擇。
大多數情況下，男性偏理性。維持一個表面不離婚的狀态，讓他對外更體面，生活不受影響。女性是情感性的動物，她無法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繼續淡然自若地生活。
以至于需要我們提供法律服務的客戶中，主要以女性為主。
我大學在中南财經政法大學學習經濟法，碩士就讀中山大學訴訟法專業。離開學校後，我的工作是給企業提供法律服務，而成為婚姻律師的契機，與我的妻子李湘息息相關。
那是在2017年，我和李湘新婚燕爾，育有一女。某一天，李湘突然收到法院傳票，前男友老陳要求她返還連同房子首付、購車款在内超過200萬元的彩禮。
平靜的生活掀起波瀾。
劉勝飛和李湘
李湘的故事起點和劉娟類似。她讀研究所學生期間，父親生意失敗，家裡背上巨額債務。為了支撐自己和妹妹的學業支出，她不得不一周做幾份兼職。
一位學生家長心疼李湘，介紹了有錢的老陳。老陳年紀大，但事業出色，在物質方面給予李湘家裡很大的支援。
李湘沉淪其中，幸福無比，生活以老陳為中心。畢業後，她的社會學專業知識和外語能力派上用場，成為老陳的助理、秘書兼翻譯。
有一次，李湘在酒局中意外得知，老陳其實早已成家。她雖然惱羞成怒，但還是被說服，同意給老陳半年的時間離婚。
在這段不倫不類的關系裡，李湘越來越沒安全感，曾多次要求老陳離婚。老陳應付自如，先為李湘按揭貸款買了一套房，再給出各種承諾，輕松拿捏這位涉世未深的姑娘。
半年已過，老陳沒拿出離婚證，李湘毅然出逃，逃到上千裡外——在廣州，當一位高校教師。
沒想到，老陳還沒放棄，主動買了一輛轎車，送到李湘面前。不久後，老陳向她展示了離婚證，倆人關系和好如初。然而，老陳卻遲遲不願給她正式的名分。
深陷感情漩渦的年輕女性，總能找到理由說服自己，笃定面前的男人是死心塌地付出，并腦補各種戲碼——“他肯定被前任傷害太深”“他肯定是想讓事業輝煌，再和自己成家”……以此為對方開脫。
擰巴的日子持續近兩年，直到一次兩人相約遊玩澳洲，老陳在出發前失聯，李湘幻想破滅，徹底分手。
沒過多久，老陳因為征地的工作入獄。九個月後，李湘才在一家咖啡廳裡見到老陳，她主動向老陳退還房子首付和買車的錢。
老陳拒絕了，希望李湘再給他一次機會。李湘當然不同意，此時我們已經确立了戀愛關系。
劉勝飛和李湘遊玩
好聚好散，我們都以為這是故事的結尾，彼此開始新的生活。沒想到四年後，老陳再次出現。
這一次，老陳換了一副面孔。
他逐筆算賬，要求李湘償還過去的開銷，共200多萬。問題在于，他在李湘身上花的錢，大數隻有18萬多的房屋首付和16萬元的買車費，總價才35萬。
根據他送出給法院的證據，我們發現了200萬的構成。戀愛期間，李湘曾把銀行卡借給老陳使用。老陳把自己開銷的100多萬，同樣算到李湘頭上。
法律不問分手原因，隻要兩人分手，出資方都可以通過官司要回彩禮錢。
戀愛中的大額贈與（司法實踐中多以過萬元和5000元為标準），分手後是否需要退回呢？法律會傾向于保護出資方。
法律将大額贈與算作“婚約财産”，即法律層面的“彩禮”。其中，法官不問分手原因，隻要兩人結婚不成，開銷符合标準，出資方都能通過打官司索回。
法律如此制定，是為了防範騙婚風險。但這制造出另一種可能，男性利用金錢和法律漏洞玩弄女性。
目前破局的方法可能隻有一個，女性提高法律風險意識。接受大額贈與前和男方确認，例如：我要是收了你這筆巨款，以後會不會要我還給你？
我們從一開始就願意原價退還老陳應得的财産，隻是他抱着僥幸心理，獅子大開口。後來，我們拿出完整的證據，推翻他的指控，以35萬元和解。
劉勝飛和李湘出席活動
這個案子給我帶來很大的觸動——女性在婚戀法律面前竟如此弱勢。
李湘是一個性格強勢，做事雷厲風行的女性。但被前男友糾纏這段時間，那個我所欣賞的李湘，明顯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剛收到傳票時，我們的孩子不滿一歲，還沒斷奶。李湘焦慮得睡不着，四處奔波收集證據，導緻奶水都不正常。她特别擔心，業内的流言蜚語，足以摧毀我們現有的平靜。
李湘有一位做律師的丈夫，而且本身的學識、交際能力可能超過90%的女性。這樣的獨立女性，遇上婚戀糾紛，依舊痛苦不堪，何況其他沒經驗的女性。
我目睹了李湘的遭遇，但我知道，自己無法真正地共情。她所經受的痛苦，一定比我所感受到的多得多。
坦白講，我曾經瞧不起婚姻律師，認為：法律是關乎公平正義的大學問，怎能和雞零狗碎的婚戀扯上關系？
經曆妻子的事件後，我意識到，女性在婚戀規則前的劣勢，她們迫切需要專業人士的服務。
2018年，我試探性地營運短視訊平台，科普法律知識，沒想到受到許多網友認可。後來，我和李湘組建團隊，承接婚姻糾紛方面的業務，甚至出版了一本書，叫《離婚律師都知道》。
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我對離婚并不陌生。
1982年，我出生在廣西梧州。家裡七個兄弟姐妹，我是老幺。父母感情和諧，是以我們七個子女沒染上惡習，成長和發展超過村裡的大多數人。
不過輪到我們這一輩，婚姻表現則有雲泥之别。
大哥結婚、離婚、再婚，經曆兩段婚姻，生下四個孩子。三哥離過一次婚，前妻把女兒帶走後，父女倆不再相見。四哥和五哥沒離婚，但婚姻常常出現危機，需要我們出面斡旋。至于兩位姐姐，大姐則離過兩次婚。
從10歲起，我頻繁接觸哥哥姐姐們的戀愛、結婚、離婚，以及看到侄子和侄女們随着大人的變故，性情是以受到影響。
因為七兄妹關系融洽，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我同樣擁有深刻的體會。這些特殊的經曆，或許也是推動我成為婚姻律師的潛在原因，對于人們在婚戀中遭受的不幸，我更富有同理心，感同身受。
劉勝飛舊照
離婚主要有兩種形式，協定離婚和訴訟離婚。
前者是雙方談妥，效率較高，2021年民法典生效後，多了一個離婚冷靜期，離婚難度大增。後者是雙方有無法協商的糾紛，隻能靠法律解決。近幾年，法院趨于保守，不輕易判決離婚。
不管怎麼說，離婚談判時，雙方都處于一種博弈的狀态。這個過程，讓我見證了太多人性的幽暗面。
小芊是城郊農村的拆遷戶，阿輝是富二代，家境相仿，兩人在高中相識、相戀。阿輝去紐西蘭留學期間，仍每月花數十個小時，跨越8000公裡回國與小芊相見。
後來兩人感情變淡，卻因為小芊懷孕，奉子成婚。小芊本以為孩子能夠拯救愛情，沒多久，阿輝主動坦白，他喜歡上機關的女同僚。
小芊說，她這輩子永遠無法忘記，自己一個人做孕産檢，一個人辦住院手續，一個人上産床，一個人在月子中心休養，一個人辦出院手續和孩子出生證。
孩子出生一個多月，阿輝從未前去看望。後來我們知道，彼時他在忙着準備訴訟離婚。兩人之前多甜蜜，如今就有多冷漠。
阿輝對小芊的指控之一是，懷疑孩子不是親生的。為避免被路過的法官看到他露出對孩子的父愛，影響審判結果，二人在法院接待大廳背靠背相坐時，親生女兒突然哇哇大哭，路人都聞聲看過來，阿輝卻連頭都不動一下。
那一刻，我感慨萬分：訴訟是無情的利益戰争，對彼此感情的傷害，會讓人懷疑人生。
關于孩子撫養費的問題，兩人也無法達成一緻。小芊不同意離婚，故意拖時間，不想讓小三得逞。
法官建議我們接受300萬元以内調解方案，小芊拒絕了。她堅持總價920萬元的調解方案，“我知道他不會答應，但我也不會降低标準。即便他不給撫養費，我也能給女兒體面的生活。”
對于家境同樣優渥的小芊而言，尊嚴比金錢更重要。
阿輝發起第二次訴訟離婚，給出調解方案是，每月撫養費3000元。
主業是政府機關編外人員的他，固定月收入隻有2700元。按照法律，小芊應得的撫養費，通常是當事人固定收入的20%-30%，最高不超過1500元。也就是說，阿輝給的比法院會判的更多。
就在這時，小芊的選擇出乎所有人預料，“我不能接受3000元的撫養費。我可以同意離婚，不要男方一分撫養費，前提是，我要把女兒的姓氏改成跟我姓。”
18年的撫養費，按照每月3000元計算，總共64.8萬。小芊用64.8萬，買來女兒的冠姓權，和自己的尊嚴。
相愛時，你就是全部。不愛時，一腳把你踢開。像阿輝這種情況，極端，但不罕見。
在我們律師看來，與其對愛情的神聖抱有幻想，不如主動通過法律維護自身權益。
男性賺錢養家，女性相夫教子，是傳統婚姻的分工。
随着市場經濟的崛起，傳統的權利義務配置設定模式不再适用。夫妻間的分工合作被延展出更多排列組合。是以，我認為契約婚姻更适用現代化家庭——通過婚前協商，白紙黑字記錄，減少婚後的糾紛隐患。
婚前協定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像大衆想象那般刻闆，時間可具體到生育前、生育後、結婚第幾年等。
内容設計上，也存在更多發揮空間。比如對方不存在出軌行為，或其他你不能接受的行為，你才會贈予财産。反之亦然，若對方存在哪些你不接受的行為，對方必須付出怎樣的代價。
劉勝飛在給婦聯教育訓練
很多律師認為，忠誠協定沒有法律效力，這麼說大抵沒錯。但經過這幾年的實踐和摸索，我們可以通過其他條款實作“不忠誠就要付出代價”的法律效果，比如精神損失賠償條款等。
具體情況可以根據個案做調整。本質上，我們希望是以給予更多人離開婚姻的底氣，或增加進入婚姻的勇氣。
去年，有對情侶聯系我們簽婚前協定。
男方收入高，月入五六萬，女方收入低，但家境好。他們即将在廣州結婚，由于男方家庭困難，無法在婚房首付上出力，雙方協定由女方家庭拿出一百多萬首付，男方承擔房貸。
女方家庭有更多财産，按理說，如果要簽婚前協定，也是他們先提出。有趣的是，這次男方主動要求簽一個婚前協定，他不想給女方留下自己圖錢的嫌疑，“我有能力以後給你提供美好的生活，隻不過我現在付不起首付。”
這個個案像一道曙光，照亮契約式婚姻的前景。比婚前協定更有意義的事情，是由獲利方主動提出簽訂婚前協定，共同保障雙方的利益。
不管什麼階層，身家過億，或是普通百姓，進入婚姻都免不了一地雞毛。
社會上的每一個婚戀醜聞，都懲罰着憧憬愛情的男男女女。或許，我們已經找到更科學、更能夠促進婚姻長久的契約式婚姻理念。
在此，我們又可以看到愛情最純粹的樣子。
*文章配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