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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戰:寫詩應該是種勇闖絕境的冒險

張戰:寫詩應該是種勇闖絕境的冒險

張戰,執教于湖南第一師範學院,出版詩集《黑色糖果屋》《陌生人》《寫給人類孩子的詩》《張戰的詩》。平時羞于稱自己是詩人,因為一直留着“娃娃頭”,聲音軟軟糯糯,常被她的學生喊作“小丸子老師”。                           圖/李婷婷

“一棵樹把另一棵樹拉進懷裡/簌簌落下了露水/多涼啊/過些天,露珠會變成白霜/就像揉碎的月亮//突然一隻鳥叫了/清晰地喊出我們的孤獨”

這是張戰的詩《清晰地喊出我們的孤獨》的最後兩節。這首詩的前兩節,寫了告别,寫了小路盡頭由一片樹葉的落下而感覺到的樹林悄悄發生的變化。

告别和不告而别每天都在發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露珠變成白霜,我們都能看到。但像詩人張戰那樣,看見一棵樹把另一棵樹拉進懷裡的人似乎很少。

2021年即将走到終點,這一年,你告别了什麼?你還将告别什麼?如果你看到這首詩,請把你身邊的人拉進懷裡。

一隻溆浦鄉下的大白鵝在我和詩人張戰喝茶的時候,出現了。溆浦是張戰先生的老家,在張戰的印象中,她先生老家那邊的人喜歡吃鵝。讓她印象尤為深刻的是,那裡的人們集市上賣鵝的時候,是把鵝抱在手上的。

“像抱小孩一樣的。那隻鵝在人的肩膀上,就像小孩一樣,把頭探出來,嗯嗯嗯嗯,很好奇地到處看,脖子轉來轉去的。”

這個時候,張戰會跟着鵝和賣鵝的人走上一段。張戰向我描述到這裡時,來了個“但是”:“但是呢,我又很喜歡吃鵝,鵝肉好吃。”

張戰喜歡吃鵝,首先是因為她母親喜歡吃鵝,她母親曾跟她說過鵝肉吃了有怎樣怎樣的好,是以,每次去溆浦,張戰都會去集市上買上一隻或幾隻鵝帶回長沙,久而久之,張戰也跟着喜歡吃鵝了。

張戰為她喜歡吃的鵝寫過一首題為《喝了一碗鵝湯》的詩,“我抱過一頭吃鵝菜長大的大白鵝/它結實、沉重、雪白/帶着暖撲撲的塵土氣……抱大白鵝時我像抱一個男子/我贊頌它美壯有力”,詩中這樣寫到。實際上,她并沒有抱過鵝。

“鵝好兇的,鵝站起來好高呢。”愛鵝的她小時候曾被鵝追着到處跑。不過,她沒抱過鵝,并不是因為小時候被鵝啄過,而是她害怕接觸到一切有毛、又有突突突心跳的動物。這種害怕不影響她對鵝的喜愛,不影響她喜歡喝鵝湯并把鵝寫入詩——“然而喝鵝湯的時候還是喝着鵝湯了/同樣虔誠地贊美鵝湯清甜的啊/一隻碗就這樣滿了又空了”。

12月7日晚上,梅溪湖畔,張戰談到那隻大白鵝之前,先談的,是她小時候在嶽陽錢糧湖見到過的天鵝。

錢糧湖是張戰父親“勞動改造”的地方。和電影《牧馬人》裡的許靈均下放牧場得到牧民保護一樣,張戰的父親在錢糧湖也得到了溫暖,大家都喊他張軍官。因為母親每個月都有工資,父親雖然是在改造,但每個月也有十幾塊錢生活費,日子過得并不那麼困難。錢糧湖農場及周邊的農民都知道張戰家有“活錢”,甚至會找上門兜售獵殺到了的候鳥。

張戰小時候看到的天鵝,大多是被獵殺的,也看過天上飛的和水裡浮遊的天鵝,她覺得天鵝隻在水面浮遊的時候好看,天鵝立起或飛起來時不好看,“它脖子以下很重,站起來和飛起來就很笨。”這是天鵝小時候留給她的朦朦胧胧的印象。她頗為慶幸的是,後來長大後看到的天鵝,都是浮遊在水裡的。

父親曾是野戰軍的軍人,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在潮州的張戰,因為父親的經常換防,小時候的她去過很多地方。後來父親的遭遇,在張戰的童年并沒有留下什麼陰影,她覺得她去過的那些地方“都是天堂,都很好玩”,她都挺快樂。她舉例說在桂林,“桂林有很多桂花樹,每棵桂花樹都不一樣,這棵桂花樹有螞蟻,那棵桂花樹下有很小很小的青蛙,下雨的時候,蹦蹦蹦,可以看很久。”後來到了可以看到更廣闊的天和地、有着無數水草與候鳥的錢糧湖,她更感覺是天堂,“那種大自然,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

對自然的熱愛,對無拘無束生活的熱愛,後來在她寫詩的時候,成了她詩歌中抹不開的底色。芸芸衆生的美麗、哀傷乃至殘忍,她都把它們放置在廣闊的大自然中,即使是人性中深層次的創痛,她都盡可能地處理得優雅而甯靜。

對話

“我屬于‘自我掩埋’式的詩人

受邀參加詩刊社組織的“青春詩會”,對于絕大多數詩歌寫作者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光環。張戰1995年就得到過這個光環,由于她的低調,由于她對“不以詩求詩以外的東西”的堅持,她在詩壇上仍相對陌生。她享受着這種陌生,并在這陌生的氛圍裡書寫屬于她自己的詩篇。

“我選擇在詩裡寫一些明亮溫暖的東西”

潇湘晨報:對你來說,詩和寫詩意味着什麼?

張戰:這個問題好難答……我想你問的也許是讀詩和寫詩意味着什麼。我讀詩讀得很差,不系統,不認真,不研究,不學習,我讀詩就像小孩子吮吸糖果,像黑巧克力一樣苦的,像話梅糖一樣酸甜的,我吮吸它們的滋味,讓它們沁入心田,但也時常含一含就把它們吐掉。

我讀那些随緣遇上的詩,看幾句就知道喜不喜歡,喜歡了,也不會在短時間裡反複讀,但在漫長的時日中,我會經常回翻,卻也隻是再次零零碎碎地讀。我想再好的詩歌也不可能在詩裡向讀者提供一種系統的思想,一個完整的現實或精神世界,一個标準的生活答案。但好詩歌會呈現獨特而鮮明的觀察生活的角度與姿态,它們會讓你驚訝,給你驚喜。讀詩仿佛在找朋友,找一個人,他用你喜歡的語調說話。這個人與你迥然不同,但借用他的眼耳鼻舌聲意,你體悟了你不能抵達的生命和世界,好詩像顯微鏡,像鑽頭,像天文望遠鏡,像止痛藥,它們幫助你開拓生命的高度、深度、廣度,增加它的密度或品質,讀到好詩,你能看到它呈現了另一種更真實的生存狀态或宇宙狀态。

我寫詩時變得勇敢,敢于凝神于那個躲藏在日常中的自己,敢于說出自己内心的話,敢于說出自己更真實的那一部分。寫詩應該是一種勇闖絕境的冒險,但我還是太膽小,我做得很不好。無論如何,以詩歌的方式,我向公衆敞開我的一部分。

潇湘晨報:就像很多導演喜歡一而再地用到同一個或幾個演員,很多畫家有他經常畫到的素材,你寫詩的時候選什麼入詩,不選什麼入詩,有沒有一些屬于你的講究?

張戰:我不寫太殘忍的事物……我知道生活中它存在,不可回避,但我選擇在詩裡寫一些明亮溫暖的東西,哪怕是在一首詩的結尾處,尤其是在結尾處。我改詩大多是改結尾,我想讓一首詩最後有一條明亮的尾巴,有一條可以走的路。

我不覺得這是俗套,這是一個人最真實的、最後的價值選擇,這是一個人最誠懇的祈願。詩也好,繪畫也好,音樂也好,都應該讓人覺得生命值得,活着有意義,這個世界值得我們為了讓它更美好而奮鬥。我們需要慰藉和力量。

我不喜歡虛無的生活态度,詩歌也是如此。看透一切,冷嘲熱諷,毫無行動,我不認為這是智慧,更不認為這是慈悲。

潇湘晨報:其實你早在1995年就已經入選青春詩會,但在不少詩歌讀者看來,你似乎還是個“新人”。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你的寫作沒重複自己,沒落入熟悉套路;二.你不喜歡熱鬧,和詩歌江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這是你的天性使然,還是别的什麼原因?

張戰:天性更多一些吧,我羞于主動交朋友,而且有些詩人喜歡看不起别人,我就想:他一定會笑我的,我還是安靜地好吧,躲起來更好。現在詩人們仿佛都有自己的圈子,對彼此的詩歌贊美似乎講究禮尚往來,我不喜歡這樣,但你不往,自然他們也就不會來,必然的結果就是你的無名。

當然也因為我寫得少,寫得不夠好,還因為我的“詩觀”——詩到詩止,這句話說出來不知會不會又讓人笑話。我的意思是,詩寫出來,如果是一首好詩,于作者而言,寫的過程和寫的結果,就已經是詩能帶給你的最高獎賞,愉悅、快樂、滿足、釋放,甚至對自我的肯定,這就足夠了。至于一首詩能否被别人讀到,能給别人帶來什麼,那就是它的命運了。我對詩歌的傳播采取消極的态度,更多的時候,我讓它自生自滅。

我記得雷平陽老師曾說過,我屬于“自我掩埋”式詩人,如果我可以稱自己是一個詩人的話。但我也渴望有人讀我的詩,并與之共鳴。這是一個悖論。我不極端,希望我的詩歌漂流瓶能被人撿到,打開,但又羞于主動為它們奔走呈現,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覺得它們寫得不夠好。

“羞愧守護我,是我的第一道防線”

潇湘晨報:在《羞愧》這首詩中,你發問有沒有一種東西像你每天都羞愧、每天想挖一個新洞把自己藏起來。羞愧作為一種非常寶貴的品質,很多人已經失去,而你仍常常有羞愧感,這是否也是你永葆“新人”狀态的一個秘訣?

張戰:我真的總是為自己羞愧,每天!我新出的這本詩集《張戰的詩》,自己取詩集名時就叫《羞愧》,但海天出版社一位我非常敬重的老師替我改了。他說,就叫《張戰的詩》,鮮明,一目了然。我說,我本來就沒有名氣,叫《張戰的詩》,誰會來買呀!這本詩集出來,我拿到了,有兩三天我放在一邊,碰都不碰,我覺得詩寫得不好,令人羞愧。可是海天出版社這位老師超級厲害,起印5000冊,11月才出版,據說已經賣了一大半了。這我就放心啦,我好擔心出版社虧本!

我為什麼總是羞愧?我想是因為我心裡總有天然的價值觀在那裡,它是一面鏡子,時時映照我的生活,直至生活細節。是非對錯,怎樣才是美好,一定有不變的标準在那裡。我意志力不夠,總是對自己心軟,順從于命運的推攘,但又無法不時時自省,是以總處于羞愧之中。但我不會變成一個壞人,因為羞愧守護我,是我的第一道防線,當然還要有向着美好與光亮的行動,想辦法讓這個世界上的苦痛少一點,我就努力從我身邊所愛的人身上做起。

潇湘晨報:“藏”這個動作,在《遇雪》中也有,“它藏起自己的影子/假裝自己輕”,“它假裝自己不曾是火/火之前/不曾是樹木/樹木之前/不曾是花朵”,這種假裝是更高明的藏。這首詩是否寫的是你的一種處世态度?

張戰:所有的詩都是寫自己。寫别人也是透過你的世界觀、價值觀在寫。詩人通過他選取的物象賦予它替自己說話的功能,一切詩歌裡都有人的命運。

萬物皆可為“籁”,詩人以自己的氣息使籁發聲,故每一個詩人必有自己不同的聲音。同樣寫雪,不同的詩人絕對寫不出相同的雪,因詩人各自的氣息不同。如果說《遇雪》這首詩中有我的處世态度,我想是可以這麼說的。

潇湘晨報:《花海》裡,“就為了看這些花/我又踩壞了好多花”;《草原》裡,“明天牛羊要被送走了”,《沅江》裡,“他唱着野山歌痛痛的/你要去的渡口/那裡的青石闆空空的”,等等,這些事物是美好的,也是容易受傷乃至容易失去的。你熱愛并憐惜着這一切,你寫詩的靈感是不是由這熱愛并憐惜生發出來的?

張戰:是的。詩必發乎情,這情其實也是思,有什麼樣的思,才會有什麼樣的情。比如,你必得先認定世上每一個生命是平等的,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并沒有誰有特權去輕視、踐踏另一些人,你才會面對生命中的無力者、弱小者,被欺淩、被侮辱者心生憐憫,為他們鳴不平,為他們去奮鬥,你不認為那些犧牲是理所當然的,你的情感由此生發。當你遇到那些美,如果把它們抽象化,它們是崇高的,永恒的,但具體到美的具象與個體,它們皆短暫而脆弱,怎不痛惜!怎不會更加熱愛!怎不會為它們歌哭!我又要說可能被人笑話的話了。

我從來不覺得人的感情相對于人的思想是低級的。人類精神所誕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人,為了幫助人,為了讓人活得更美好,為了人能找到意義和歸宿!哲學、宗教、文學藝術,概莫能外,一切的思想的生發處,都基于對人類的愛與敬畏,對宇宙世界之美的愛或敬畏,這就是感情啊。這也是詩的生發處,隻是詩歌情感表達的方式各有所好罷了。

潇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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