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這些“打勞工”為何愛上寫詩?

小麥的手稿

青春派面孔

時下,熱衷寫詩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如同豆瓣詩歌小組裡描述的那樣,21世紀,人人都要寫上幾句“蹩腳詩”。詩的作者或是辦公室職員,或是證券從業人員,或是動畫制片人……大多都是披星戴月的“打勞工”。有學者說,這是第三波青年詩歌浪潮。詩歌重回年輕人的生活。

教師袁源:

詩是我存在的痕迹

小雨轉中雨

妻子在燈下給我掏耳朵

她掏一點

窗外雨聲就大一點

袁源在朋友圈,一天要連發上幾條純文字原創小詩。

袁源是西安交大附中的一名行政幹事,習慣稱自己是小職員。袁源坦言,他曾假想自己是超市裡的搬貨員或者是貨車司機,工作不用動腦,可以一邊幹活,一邊胡思亂想,下班之後也有時間寫詩。

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袁源把《中國文學史》《曆代文學作品選》等教材再次翻出來。自那時起,他開始大量地創作詩歌。袁源寫的詩多用詞樸素簡潔,連帶叙事并且有些诙諧幽默的口語。生活日常中的一個場景、一場對話都可能成為他的靈感來源。比如,“王文博老師在足球場不慎将手機掉落,一瞬間,将整個足球場變成了停機坪”。又或者“逛了半天市場,我對妻子說,現在的水果,長得一個比一個完美,吃起來都沒味。她說,人也是啊。”這些簡單的小詩,袁源最多的時候一天寫過 17 首,但他說“仍覺得意猶未盡”。

最近一兩年,袁源跟一個國文老師合作開設了一門“現代詩的閱讀與寫作”選修課程。有趣的是,學生還未出師,倒是先有幾位老師被這門課“圈了粉”。有的國文老師被袁源的口語詩影響,也開始從古體詩寫作慢慢嘗試現代詩寫作。

一兩個學期下來,學生們對詩歌的熱愛也轉化為寫詩的能力。有趣亮眼的小詩開始井噴式地出現,有的學生在畢業後又輾轉找到袁源,和他分享起了自己寫的詩歌。“去年年終總結,我跟同僚說,一年來感覺好像忙忙碌碌,但又沒幹成什麼事,但是一整理詩發現,我這一年沒有白活。”袁源說。

證券人張恒:

寫詩是一項長期思維訓練

一束雪

我們之間的距離被海水拉開

你告訴我華北平原上的積雪還在

北京卻依然火熱

路邊垃圾桶裡折射出一絲春色

我站在路邊

手捧着一束不存在的雪

張恒已經在金融行業工作了六年,目前是一名證券從業人員。早在高中時,張恒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地創作詩歌。工作以後,因張恒的女友酷愛繪畫,在他們自己的公衆号上,每一幅畫作下方都綴着一首由張恒創作的與畫作主題相關的“命題”詩。但随着工作越來越忙碌,張恒停下了自己寫詩的筆。

直到前年,他再次把屬于自己的詩歌“拾”了回來,而契機是一次出差。

那是從青島回北京的火車上,剛剛見完客戶,張恒全身的神經由緊繃狀态慢慢松弛下來,但手頭上依然有亟待傳遞的任務。張恒希望在人生的旅途上能停一幀,留一刻。在當下,隻有寫作能讓他稍微慢下來。窗外飛快閃過的風景被無限放大,“路過一條河,我的思緒就像随着這條河趟過去了。”在回程的火車上,張恒作下一首小詩:“讓我們一起勞動,遠離工廠,遠離工作,去到不遠處的集市,用鮮花和詩歌交換棉衣和香料,在點燃柴火之後,我們還有歌聲。”

他已經記不得多久沒有酣暢淋漓地為自己寫過一首詩,他的内心感到無比舒展,壞情緒瞬時間煙消雲散。

後來,張恒漸漸放飛自我,作詩也不再圍繞女友的繪畫主題,而是“詩歸詩,畫歸畫”。張恒會定期整理那些已經成形的詩,去年一年,他發現自己已經寫了一百多首。這些詩的主題并沒有側重,既有對愛情的歌頌,也包含了他對某些社會現象的看法以及對世界的認識。

張恒說,詩與畫的結合本身有些偏小衆,喜歡的人會特意在背景給他們留言。“冬天轉身走了,從我身上抽去它冰冷的刀,我的熱血不甘心冷卻,誓要噴出一個春天。你聽,道邊的花圃裡,土地正在破裂。”某一日,就在這首小詩的下方,張恒收到一條真誠的贊美。

“詩會替我們從另一種角度去發現日常,是以常常給人以驚喜。在讀這首詩以前,留言的朋友每天朝九晚五地從胡同裡走出去,并不知道胡同旁的那朵花已經曆經了四季,變成了另外的樣子。”張恒說。

日複一日的寫詩,也是一項長期的思維訓練。他的大腦或許會因繁重的工作任務而“當機”,但他寫詩的靈感從未經曆過枯竭。身邊人不經意間說出的一句話,或是生活中被多數人忽略的細節都可能被他捕捉到,并延展成一首詩。

之前情人節,垃圾桶裡大捧大捧的鮮花就吸引了他的思考。“很多人說不如直接去垃圾桶裡撿花,可是垃圾桶裡的花還是花嗎?如果你是花,你會怎麼想?”張恒說,那一天,他創作了開篇的那首《一束雪》。

動畫制作人小麥:

借詩給自己打氣

另一個地球曆2020年

漫長的冬季裡

秃鹫在摩天大樓繁衍生息

很多對話都像兜售

最先售罄者最輕松

街上販賣的雞湯總摻雜鸩毒

嘴裡吃到的塑膠終究堆在心頭

體檢報告被叫作薛定谔的貓

你好,媽媽

别再讓我好好吃飯

我想回到春天的羊水裡

那裡更暖

動畫制片人小麥(化名)剛從工作瓶頸中脫離出來不久。對她來說,這是一份高壓型職業。管理工期項目的成本預算、保障項目如期進行、帶團隊……小麥說,剛入行那四年,她度過了一段煎熬時期。而寫詩,在某種意義上是她對自己完成的一次小小“施救”。

一天晚上,她照例加班結束、走出寫字樓,發現天空飄起了小雪,冷空氣灌進鼻腔,這一瞬間她心底突然湧起想要“逃離”上海的沖動。實際上,那一整天她的工作進展都十分不順利。下午3點左右,小麥就開始醞釀寫詩,沒想到回家路上的景色剛好迎合了她的心境,而這番景緻也為詩的結尾增添了蒼涼的一筆。“人生有暗明,不忍親朋聽。漫漫風雪終相迎,孤注一身行。”

對小麥來說,這首詩把孤獨“社畜”的自我救贖展現得淋漓盡緻——一邊吞咽苦澀,一邊自我排解。但不能否認的是,詩具有一種奇妙的治愈力,“停筆的那一刻,其實我的心情就已經平複下來了,人也從感性恢複到冷靜。”

小麥是一個恐懼社交的人,她喜歡刻意把視線從人的身上挪開,轉而讓注意力停留在大自然。她新搬家的地方有一條路,細心的她觀察到這條路上有一棵杉樹長得高聳而生機勃勃,每次下班經過,隔着馬路看到它,它都猶如一個大大的懷抱一樣,讓小麥瞬間安全感滿滿。“在繁華的街景中,它像是一塊小小的孤島,等待你向它走近。”

觀察

青年詩歌回潮

從富士康勞工許立志到外賣員王計兵,身份階層與文藝創作形成的巨大反差引起了社會對“打工詩人”這一群體的關注。

而在他們之外,更多的,不被大衆所知悉的“野生打工詩人”其實是隐沒在我們身邊的“你我他”。

據統計,小紅書的詩歌創作相關筆記已超兩百萬,這些詩歌來自近90萬名創作者。而在豆瓣上,與“寫詩”相關聯的興趣小組更是不計其數。他們之中,無數人是在“打工”和“搬磚”的間隙,在手機備忘錄中寫下長句、短句,完成着詩歌的産出。

人類社會學教授項飙說,現在已經出現了第三波青年詩歌浪潮。如果說第一波青年詩歌浪潮中北島、舒婷等作家的詩極具哲理性與曆史感,接下來的第二波浪潮以校園民謠為代表,充滿青春氣息,注重表達對生命滋味的細膩感觸。當下青年人的詩歌則直率而有沖擊力,又不乏诙諧幽默,強調自我抒情,同時也充滿想象,有着強烈鮮明的時代特色和現代化色彩。當他們寫起工作時,網友@不冷不刺寫下:“工作日的早晨,我看見,一個哈欠,走出房門。”當他們歌頌愛情時,@無吾寫下:“你隻管愛,刀山會繞着你走,火海會往上流。”

對于這些熱衷寫詩的年輕人來說,寫詩已然成為一項生活日常,借由詩歌,他們将面對生活時的英雄氣概和關于生命的所有浪漫想象全然釋放。

本版文/本報記者 王婧懿

統籌/林豔 張彬

供圖/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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