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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園的星空》:異質的詩歌史想象與女性詩人

《燕南園的星空:北京大學女詩人詩選》選入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三十年的時間中,北大出現的女詩人的名字,算是這方面比較全面的一個選本。通過把這幾十個名字編在一起,也讓讀者對北大詩歌的一條支線有了直覺的認識。其中有個别名字,讓隻是粗讀詩歌史的我感到意外,比如尹麗川,她曾經是中國詩壇中“下半身寫作”最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但我沒有想到,或者說我們的詩歌評論很少特别強調這一點,那就是她也曾經在北大求學。我想,這個例子代表了我閱讀這本詩選的一個整體印象,那就是對異質風格的相容性。

《燕南園的星空》:異質的詩歌史想象與女性詩人

《燕南園的星空》,主編:李少君,版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2023年1月

相容不同的“時間刻度”

北大往往和學院派聯系在一起,但如果細讀每個詩人的作品,我們會發現每個人探索的道路“南轅北轍”。可以說,這批北大女詩人的作品,相容了新詩史的不同“時間刻度”,也跟不同的詩歌史想象進行着對話。

秦立彥的風格受到華茲華斯抒情詩,還有艾米莉·狄金森等19世紀詩人的影響。上述兩位英語詩人都是抒情詩中的寓言家,他們關于自然的場景,往往包含着道德和哲學的表述,這些詩主要是在泛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語境中創作的。秦立彥的《蜜蜂》和華茲華斯的“水仙花”、狄金森的“暴風雨夜”一樣,從對日常生活細節的超真實刻畫,轉向對人的主體的形而上學沉思。《南極石》《舊的電子郵件》也是如此,還有其他不是以自然而是以人為主題的詩,比如《孩子的往事》,是把人生作為某種戲劇化場景的典型。

難能可貴的是,在我看到的詩人的幾冊作品中,包括這裡選入的幾首,都有一個統一、穩定、誠懇的抒情主人公的聲音,在語調、音質上是從不出差錯的。或者我們可以說,詩人秦立彥圍繞自己衆多的、至今在不斷增加的作品序列,建構了一個讓讀者不斷去産生信任的創作者“我”的形象,這個創作者在嚴格的意義上等于詩中的觀察者和發言者,這在當代詩中是很難得的。如果對比七零後詩人中普遍存在的繁複、多元、經常展現為戲谑與反諷的聲音,我們更會确認這一罕見的品質。在她的作品中很難見到現代主義“影響的焦慮”,詩人也保持了對白話新詩的刻意“脫敏”,不過,她的翻譯和她對英文詩歌的閱讀顯著地影響了她的語感,她的詩在文法上是“自然”的,或者說,是一種已經自然化了的歐化語,依托于正常的散文結構對于語言的限定,很少使用學術黑話、流行文化中的詞彙或非文學專用語,也很少對語言自身的自然順序作出調整。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她和穆旦、馮至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進行新詩實驗的寫作者的相似風格。但毫無疑問,這也不是一種影響關系,而是因為工作性質和閱讀方法上的親近使然。

《燕南園的星空》:異質的詩歌史想象與女性詩人

圖/IC Photo

“強力場”和“弱力場”的對照

選集中有七八位在近年比較活躍的詩人,她們顯然更多地介入了當代新詩的現場,是以她們的作品和同時代男性詩人的風格更加接近,通過其作品,我們也能明顯地發現她們跟當代詩的一些關鍵問題進行對話的意識,比如詩的節拍、修辭的強度、元語言觀、叙事性、女性主義、身份政治等。但是詩集中至少有一半的詩人,其實是以另外的方式進行着工作,她們要麼是持續地偏移着主流詩歌史的叙事和慣例,進行着自己無法被歸類的文學風格的探索,要麼是剛剛進入詩歌的學徒期,作為九零後或零零後,仍然在勉力地尋找自己的“語調”和主題,要麼是因為創作的其他“臨界”狀态而在主流詩歌史中缺乏讨論。但詩選的有效之處在于,正是通過這種成熟的與年輕的、強力場的和弱力場的詩人的對照,我們也許更能發現前者的寫作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或者說其未來走向的“可能性”。

周瓒、馬雁、範雪、李琬、康宇辰的作品顯示了這些詩人比較知性的一面,她們的作品在題材的廣泛性、語言的繁複程度、對元語言的反思方面顯示了出衆的綜合能力。康宇辰的作品顯示了她對于自己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北京大學校園的熟稔和熱愛,她的作品跟北大的關聯,至少是在可見性的層面,可以說是整個90年代出生的詩人之中的翹楚。對于北大的一系列的建築、草木、人事,她進行了微觀的、頗具耐心的觀察,在其中投入了遠勝于同齡人的注意力。同時她的寫作受到自己長期研究的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這不僅是一種學術的影響,而且是文學風格和文學想象力的影響。在她作品之中,我們能感受到20世紀40年代鄭敏等九葉派詩人在寫作時特有的“學生腔”,以及相容了理智和情感的富有思辨力和包容性的表達。我想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最為明顯的來自大學新詩派和九葉詩派的傳統的延續。在最近幾年的觀察中,我發現她的作品已經從對于修辭的控制轉向了對自己表達之物的遊刃有餘的确信。當然,她在起點處的寫作就不是天女散花似的訴諸想象力遊戲的那種類型,而是以理性的沉思節制了感性遊戲的沖動。是以她的作品對于我們了解九零後詩歌也提供了一種非常多元的路徑。她的詩對于上世紀四十年代不僅是一種字面意義上的援引,而且是對于那個戰亂年代情感結構的熟知,對其中人物的生活辭典的熟知,是以她能駕輕就熟地化用當時的書信、日記、檔案材料,她的詩也可以說是她的研究中的“副産品”,我們能夠讀到詩人對于所從事的專業領域的熱愛與自信。在某種意義上,寫詩似乎是她學術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看似枯燥的系統,通過寫詩能夠形成一個生機盎然、富有建設性的閉環。

寫詩也是體認當時的文人情趣的一種方式,是以我尤其喜歡《沈從文寫情書》,在其中能讀到詩人的“非個人化”能力,她嘗試轉換成一個作家。但康宇辰的詩也在跟當代最為流行的現象對話,跟自己求學過程中的焦慮對話,跟從學生到“社會人”的身份轉換的過程對話。她的詩有時候也成為從校園到生活大舞台之間的一種媒介轉換裝置,把不同的話語場的事物拎到一塊,進而在它們之間制造語言錯合,這也有效地解構了傳統的甚至是現代文學所了解的“抒情”或“詩”的概念。它把“詩”轉化到了“文”,把散文、哲學、日記等組裝在一個自洽的統一體中,進而對“才女詩人”這樣一種文化刻闆印象進行了隐微的調适。

不同詩人之間的互相參照

詩人袁紹姗、黃茜的作品,則具有跟修辭傳統決裂、以奔放的意象和抒情張力為特征的“直接寫作”的風格,有浪漫主義詩人的決絕果敢和自信的語調。張慧君、蘇晗則有另外一種原汁原味的抒情性和内省的感覺。

張慧君的詩是一種單純、質樸、高貴的抒情詩,她也受到翻譯詩歌明顯的影響,并且把現代主義以來重要的詩歌意象内化到漢語本身的結構之中,我們能在她的作品中讀到一點阿赫瑪托娃的格調(就“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這個稱謂顯露的特質而言),一點自白派處理自身情感的方式(不是那麼極端的)。她在最近幾年的作品中,顯著地擺脫了女性詩歌與“瘋女人”之間常見的隐喻關系,她疏遠了西爾維娅·普拉斯這樣決絕的聲音,為自己尋找到了一種金黃的、充滿微妙的女性感覺力的聲音,同時也是自我治愈的、充滿曲折光明的。她寫給女兒的幾首詩,和另一位當代詩人袁永蘋的作品,構成了當代詩中一組值得關注的聲音,也許不遠地從翟永明那裡延續下來。盡管張慧君是一位醫學博士,但罕見的是她的作品幾乎沒有任何醫學方面的影響,和魯迅,威廉斯·卡洛斯·威廉姆斯、戈特弗裡德·貝恩這樣的詩人不一樣,她沒有把醫學的手術刀轉向詩歌的解剖台,她的詩反而更像是一個不曾轉業的文科生寫的,我想這可能來自于詩人在漫長的學徒期中對文學作品的全面閱讀。

趙汗青、楊碧薇是以語言的開放性和萬花筒式的調适能力讓人印象深刻。楊碧薇的作品執着于對于中國地緣地理的開拓,在她的作品之中,既寫了中國西部五省尤其是新疆的少數民族風情,也寫了自己在東南亞湄公河流域的旅行,同時跟自己閱讀中的經典作品,比如杜拉斯的《情人》互文,形成了關于地域情調的挂毯。

當然,在做這樣的分類閱讀的時候,很多印象不是僅僅從詩選中得出的,我之前對這些詩人的閱讀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我對她們選入這本詩集中的作品的判斷。其中有一些不是她們的代表作,而隻能稱為“近作”,不過多數詩我之前沒有讀過。

另外一個新鮮之處是,通過選集讀者能更加自覺地以不同詩人的互相參照,來作為風格把握的依據。正是通過詩選内在的包容性,我們可以試着解構北大和學院派之間千絲萬縷但又是人為建構的聯系。

撰文/王年軍

編輯/張進

校對/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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