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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作者:呦雅讀書
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離别和相逢,哪一個更苦?

在古人看來,離别一定是比相逢更苦的,因為離别意味着天各一方,意味着音訊渺茫,意味着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見;

但是相逢就不一樣了,不管”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還是”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亦或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都是讓人欣喜、讓人激動,讓人内心不由自主生出太多安慰與溫暖。

是以,在古詩詞中,關于離别,詩人們筆調大都是傷感而惆怅,比如:

唐代許渾寫《謝亭送别》,“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一場大醉後醒來,人去樓空,隻剩下滿天風雨,籠罩着孤身一人的自己;

而孟浩然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此刻碧空朗朗,江水茫茫,天地如此寬廣,卻餘自己一人,暗自神傷。

既然離别這麼苦,那麼對于重逢,詩人們大多是喜氣洋洋。

比如杜甫寫《江南逢李龜年》,“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見到你太高興了,以至于樹上的花朵都忍不住翩然落下,仿佛在為你我的重逢而起舞;

更别提秦觀寫《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周邦彥寫《蝶戀花•魚尾霞生明遠樹》,“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月如塵土”。

是以,也許在很早很早以前,詩人們都意識到,生命的本質是孤獨,而每一次的相逢,都是上天的饋贈,是以才會對每一次重逢,都如此欣喜,如此看重。

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但是,在所有的詩人中,有一位,卻把相逢寫出了比離别更苦的味道,他就是大才子王國維。

光緒三十一年春天,在外奔波已久的王國維回到了他的家鄉海甯,見到了自己的夫人莫氏。夫妻兩人分别已久,此時乍然相見,應該是秦觀所言“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吧。但實際上并不是。

莫氏體弱多病,王國維素來知曉,但是此刻突然見面,他還是大吃一驚——妻子遠比自己想象中更為憔悴、衰老。面對容顔枯槁的妻子,王國維一陣心痛,于是他寫了這首《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閱盡天涯離别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如何了解這首詞?對于 “離别”與“相逢”,王國維又有着怎樣與常人不同的感受?

第一句,“閱盡天涯離别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

王國維說,我這一生漂泊無數,已經經曆過各種各樣離别的痛苦,沒想到歸來時看見枝頭花朵零落、紅消香殘,仍然感覺到無比的傷心難過。

開頭一個“苦”字就奠定全詩感情基調——離别是苦,相思更是苦,而對“我”來說,因為工作生活奔波勞碌,不得不與家人多次分别,再多感慨也隻能“明月千裡寄相思”,更是“苦上加苦”。

是以他說,“閱盡天涯離别苦”,一個“盡”字,真是道盡了中年人的無奈與滄桑。

那麼重逢呢?本以為能看到花朵綻放、欣欣向榮的明媚景象,沒想到看到的卻是枝頭零落,如此凄涼,又怎麼能高興起來?

而這裡,我們可以做更深層次的聯想,零落的隻是花朵嗎?讓詩人感慨的隻是這自然的景象嗎?當然不是,更讓他在意的,是妻子容顔的零落,她如花一般的面孔在歲月的蹉跎下已不複往日的青春、朝氣,而這,才是讓詩人更痛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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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詩人寫到,”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據查證,這裡”莫”字是通假字,通”暮”。

他說,我與妻子于花下端坐,内心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個字,兩人隻能相對無言,默默地看着風景。

而從綠窗不經意看去,隻看見窗外花枝零落,早就沒有了春意正濃時的鮮豔爛漫;而此刻,暮色四合,一室幽暗,在這樣沉重悲戚的氛圍中,我更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一句讀來讓人覺得尤為心酸:本應是千言萬語訴衷腸,現在卻是“花底相看無一語”,如此隔閡,如此生疏,中年人的情感啊,都被消耗在了哪裡?

而“綠窗春與天俱暮”更是寫出了“此時無聲勝有聲”之感——春已暮,天已暮,這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這樣的春色與時光中,我發現人已暮,心已暮,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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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詩人寫,“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

詩人說,待到晚上,兩人燈下相擁,好不容易放松一點,本想痛痛快快地傾吐一下臨别之後的相思,卻沒想到,一點點新的歡愉,卻是勾起了無窮多的“舊恨”;

而這“舊恨”是如此難以讓人釋懷,以至于在這紅燭昏羅帳中,本應該是柔情蜜意、小别勝新婚,但現在卻是各自垂淚、各自感傷。

在古詩中,“恨”并非指“仇恨”,更多寓意為“悔恨,遺憾”,那麼有什麼遺憾如此讓人難以釋懷?

在這裡不得不說一下王國維的生平:

王國維于1877年、清光緒三年出生;1895年,也就是在他18歲時,與妻子莫氏成婚。而寫這首《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時是清光緒三十一年,這一年王國維剛剛28歲。

一個28歲的青年,生活中能有什麼遺憾?

事實上對王國維來說,這幾年他的生活尤為辛苦:

他本是海甯才子,家學淵源,在海甯當地頗受人們敬仰;但是在1894年甲午戰争之後,王國維接觸到了大量的新學思考,對西方文化科學産生強烈興趣,但是苦于家境貧寒,一直沒有能出外出遊學;

1985年他遵從父命,與莫氏結婚,婚後他依然心有不甘,曾籌謀創立海甯師範學堂,未果;

1898年,他離開家鄉海甯來到上海,在上海《時務報》任職。此後一直到1906,他29歲的這一年,除了東渡日本留學,他還任教于武昌農學院、南通師範學校、江蘇師範學堂等多家學校,教授的内容除了有中國文學,還包括西方哲學、心理學、美學、邏輯學、教育學……

是以,四處奔波的王國維,經曆的除了有求學的艱難,還有辦學的辛苦,理想與現實的挫磨……人前有多風光多潇灑,人後就有多努力多心酸,這些“舊恨”,要怎樣才能對妻子言說?

而妻子莫氏,心中有同樣的委屈:

女子持家不易,家裡老老小小,人情往來,哪一項不得費心打點?尤其丈夫是聲名遠揚的“大才子”,一心鑽在自己的理想中,清高卻未必通曉庶務,又哪有心思和精力來體諒自己、憐惜自己?

是以,“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哪怕是久别之後的重逢,歡愉也隻是片刻;

各自心頭揮之不去的,是自己肩上的責任和道義,是前途和理想,是全家人的生計和安穩,是明日待辦的瑣碎事項,又哪裡有什麼濃情蜜月、花好月圓?

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最後,詩人感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這茫茫塵世間,太多事情非我所願,想丢的丢不掉,想留的卻留不住,而最難留的是什麼?不是财富和名望,而是青春和時間,是年輕時的激情飛揚和對未來的盈盈期許;

沒有了這兩樣,再看看鏡中的自己,紅顔已老、芳華已逝,還有什麼照鏡子的必要呢?倒不如枝頭的花朵,春日中盡情盛放,夏日自在零落,是以,“朱顔辭鏡花辭樹”,大自然的規律如此,又有什麼可歎可怨?

再回頭看這首詩,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

年輕時都覺得離别最傷,因為“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所念皆星河,星河不可及”,相愛卻不能相守,那麼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而人到中年才懂得,離别苦,相逢更苦,不是因為“不愛”,而是中年人的生活中,靈魂的契合并不能解決太多現實的問題——愛情,原本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并不是說有了愛情,就有了全部。

在你的生活中,是否也經曆過“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歡迎關注呦雅讀書,一起聊一聊對詩詞的感悟~

離别與相逢,哪一個更苦?賞析王國維《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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