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中原文化研究》雜志社賜稿
原文載《中原文化研究》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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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司馬光《文中子補傳》
文丨孫文起
摘 要:
司馬光《文中子補傳》是一篇頗具開創意義的傳記。在司馬光之前,文人别集中的傳記多為當代人物;《補傳》之後,重寫前朝名人傳的現象逐漸增多。文中子王通是儒學傳承的重要人物,然而,由于政治、曆史等原因,王通事迹不清,記錄其生前所言的《中說》真僞難辨,曆來争議頗多。在這種情況下,司馬光将“長編修史法”運用到單篇傳記書寫之中,在史料的選汰與镕裁中,實事求是,去僞存真,彌補史傳記載的缺失,解決有關王通事迹的争議,使得原本處于創作背後的史料考辨呈現于文本之中。在結構上,《補傳》增強了傳記的議論功能,相關史實辨析與人物思想評價互相支撐,融為一體,改變了傳記以叙為主的固有模式。《補傳》是學術發展影響下的文章典範:嚴謹的史學态度賦予作品“中和笃實”的風格;“一家之言”重新樹立起私家傳記的史傳品格。《補傳》在題材與寫法上的開拓,為傳記書寫增添新體,也為紀實類的散文拓展畛域。
關鍵詞:司馬光;文中子補傳;中說;傳記
文中子王通是儒學傳承的重要人物,在宋代之前的正史中卻很少有其記載。司馬光《文中子補傳》(以下簡稱《補傳》)補史之阙,考辨王通生平,評述其思想,後人論《補傳》之價值,也主要集中在史學領域。近年來,司馬光的散文逐漸受到重視,如詹杭倫《論司馬光〈溫國文正公文集〉中的幾篇傳記》,探讨了《範景仁傳》《圉人傳》《貓虪傳》《張行婆傳》的文學特點[1]44。由于《補傳》被收錄在《司馬溫公集》的附錄,再加之司馬光的史學家身份,《補傳》多被視為史學作品。事實上,司馬光的《補傳》不同于史傳,也不同于單獨刊行的《高僧傳》《高士傳》等雜傳,而是被收錄于文集中的單篇傳記。在司馬光之前,文集中的單篇傳記主要記述當朝名臣、名人,如李華《李岘傳》、盧藏用《陳子昂别傳》、李商隐《李賀小傳》;也有不少是自傳,如白居易《醉吟先生傳》、柳開《補亡先生傳》;至于韓愈《王丞福傳》、柳宗元《梓人傳》、司馬光《圉人傳》,則以底層人物的故事言說道理。司馬光《補傳》之後,補修、重修的前朝明賢傳多見于文人别集,以此探讨司馬光史學與文學之關系,可見北宋儒學影響下紀實類散文的發展。
一、文中子與《文中子補傳》
王通,字仲淹,隋代大儒,生前聲譽極高,有“河汾道統”之譽。據隋末唐初杜淹所撰《文中子世家》,唐太宗時的名臣,如魏徵、房玄齡、杜如晦、李靖,皆出于王氏門下。王通所著《王氏六經》(又稱《續六經》)聲名遠播。王通去世後,族人及門生議谥“文中”,整理其生前所言,遂有《中說》一書。
王通畫像
唐太宗時期,朝廷廣開史館,修撰前史,然而,《隋書》卻沒有王通的記載。杜淹《文中子世家》是當時記述王通事迹最為詳盡的材料。杜淹,曾任隋朝吏部尚書,卒于貞觀二年(628年),是初唐名臣杜如晦的叔父。《文中子世家》記王通事迹雖詳,正史卻無一言提及,更蹊跷的是,王通門下的名人也無片言稱述其師。随着初唐一代英傑相繼辭世,王通逐漸被世人淡忘,《中說》及《文中子世家》所載王通之事也變得撲朔迷離。
中唐之後,王通再被提及。韓愈的學生李翺《答朱載言書》,将《中說》與《人物表》《太公家教》并稱,認為這幾部作品“理勝于辭”[2]421。《人物表》即劉邵《人物志》;《太公家教》是唐代開蒙讀物。李翺雖然提倡“文、理、義”三者兼備,但更重視文辭,對王通《中說》評價并不高。直到晚唐,王通方才真正為人重視。皮日休《文中子碑》自稱“嗜先生(王通)道,業先生文”[3]35;《請韓文公配飨太學書》又将孔、孟、荀卿、王通、韓愈奉為儒道正統。類似的推贊褒揚也見于陸龜蒙、司空圖等人著述。晚唐諸子似不在意史傳阙載,而是要将王通作為儒道傳承的重要人物,重樹世人對儒道的信心。
宋人延續了對王通的關注。朱熹雲:“太宗朝一時人多尚文中子,蓋見朝廷事不振,而文中子之書頗說治道故也。”[4]3085文中子之書,如《中說》《續六經》,體制宏闊,自任甚重。柳開、石介、孫複等人有意複興道統,文中子之書正得其用。柳開《補亡先生傳》稱“樂為文中子王仲淹齊其述作”[5]246,并為此改名“開”。釋家名僧契嵩《書文中子傳後》,也力圖澄清王通事迹。《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兩種北宋時期《中說》的注本,其中阮逸所注《中說》儲存下來,序言雲:
《中說》者,子之門人對問之書也,薛收、姚義集而名之。唐太宗貞觀初,精修治具,文經武略,高出近古。若房、杜、李、魏、二溫、王、陳輩,疊為将相,實永三百年之業,斯門人之功過半矣。貞觀二年,禦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說》及《文中子世家》,未及進用,為長孫無忌所抑,而淹尋卒。[6]14
阮逸認為《中說》是弟子輯錄王通生前言說,類似《論語》。序中所雲王通弟子,如房玄齡、杜如晦、李靖、魏徵、溫彥博、溫大雅、王孝逸、陳叔達,均是初唐名臣。《中說》又雲王通衆弟子各承其衣缽:“(通)門人窦威、賈瓊、姚義受《禮》,溫彥博、杜如晦、陳叔達受《樂》,杜淹、房喬、魏徵受《書》,李靖、薛方士、裴晞、王珪受《詩》,叔恬受《元經》,董常、仇璋、薛收、程元備聞‘六經’之義。”[6]259然而,受到長孫無忌與杜淹的鬥争牽連,王通最終無緣史傳。阮逸的推測或有幾分道理,遺憾的是,後人對阮逸所注《中說》普遍缺少信任,阮逸所說也未能被接受①。
《中說》自唐代流傳下來,文字内容及篇章次序已較為混亂,其中,有關辨證王通事迹的文章向來頗受質疑:
今世所傳本文多殘缺,誤以杜淹所撰《世家》為《中說》之序。又福畤于仲父凝得《關子明傳》,凝因言關氏蔔筮之驗,且記房、魏與太宗論道之美,亦非《中說》後序也。蓋同藏缃帙,卷目相亂,遂誤為序焉……以意詳測,《文中子世家》乃杜淹授與尚書陳叔達,編諸《隋書》而亡矣。關子明事,具于裴晞《先賢傳》,今亦無存。[6]1-2
據阮逸所作序文,北宋流傳的《中說》以《世家》為序,《關子明傳》為後序。《世家》是杜淹撰寫;《關子明傳》即《錄關子明事》,王通之弟王凝所作。關子明,即關郎,以易學聞名于世,曾與王通祖上王虬論《易》。
仁宗中後期,以歐陽修、李觏、司馬光、程頤、程颢為代表的儒學中堅日漸勢大,紛紛緻力于儒家道統的建構,王通再次成為關注的對象。此時士大夫更趨向理性,對曆史人物不是一味地褒揚或貶損。譬如,李觏贊揚王通,卻不忘批評其門生,稱“文中子之言,聖人之徒也,傳之者非其人”[7]42。
總體而言,宋儒對王通的接受大抵可分為著述整理、思想辨析、事迹考辨等三種路徑。柳開、歐陽修以思想為先,兼及王通事迹與著述;阮逸、李觏以文中子之書論其人;司馬光則通過考辨人物事迹評述王通之思想。
《補傳》寫成後,最先有幸一睹的無疑是司馬光好友。據《邵氏聞見後錄》,邵博的祖父邵雍應是《補傳》的第一讀者。邵雍也以傳贊的形式予以回應:“傳(《補傳》)成,文正公問予大父康節何如?康節贊之曰:‘小人無是,當世已棄。君子有非,萬世猶譏。錄其所是,棄其所非,君子有歸;因其所非,棄其所是,君子幾希。惜哉仲淹,壽不永乎。非其廢是,瑕不掩瑜。雖未至聖,其聖人之徒欤!’”[8]32-33。又雲,“文正自茲數言文中子,故又特書于《通鑒》語中”,“文正之傳,康節之贊,俱未行于世,予做具出之。”[8]32
據其所言,司馬光生前對文中子事迹甚為重視,“數言文中子”,想必對其人其事關注已久,又将文中子之事寫入《資治通鑒》,彌補了王通正史無傳的缺憾。至于邵博所說《補傳》在撰成後“未行于世”,或可了解為沒有刊行。是以,蘇轼《司馬文正公光行狀》載司馬光生前著述,有“《文集》八十卷”“《文中子傳》一卷”[9]491-492;南宋汪應辰《與何運使》雲“頃承論及文中子,嘗見《司馬溫公行狀》,言有《文中子補傳》一卷,比方得之,謹以錄呈”[10]177;《宋史·藝文志》雲“司馬光《潛虛》一卷;又《文中子傳》一卷;《集注四家揚子》十三卷;《集注太玄經》六卷”[11]5173。以上材料說明《補傳》寫成後,先是在司馬光好友間流傳。
由于黨争以及後來的靖康之難,司馬光詩文在結集、刊刻過程中多有遺失。陸心源《儀顧堂書目題跋》稱《傳家集》“謝克家、劉峤刊而上之,宋季,光州有版”,“此本八十卷,較光州本已少二十卷”,“《辭樞副疏》《論西夏疏》《張載私谥議》及《宋文鑒》所收《文中子傳》皆不載”,又雲“《文中子傳》則文恭據《宋文鑒》補入”[12]155。陸心源所說的光州本,即《直齋書錄解題》所載一百卷本《傳家集》②。明刊本較之少了二十卷,是以,陸心源認為《傳家集》刊刻後,在流傳過程遺失了部分作品,其中包括《補傳》。清人陳宏謀校刊本《司馬文正公文集》中的《補傳》,據《宋文鑒》補入,之後的整理本大多從之。
二、《補傳》的紀事镕裁之法
與司馬光同時代的釋契嵩,曾撰有《書文中子傳後》一文,澄清王通事迹:
讀東臯子《王績集》,知王氏果有續孔子六經,知房玄齡、杜如晦、李靖、董常、溫彥博、魏徵、薛收、杜淹等,果文中子之弟子也。讀劉煦《唐書·王勃傳》,知文中子乃勃之祖,果曾作《元經》矣。績死于貞觀十八載,去其兄之世近,能言其事也。慨房、杜、溫、魏、王勃皆不書一字以傳文中子之賢,而《隋書》複失書之,後世故以文中子之事不足信。③
文中提及與王通事迹相關的史料有兩種:一是王績《遊北山賦》自注;二是《舊唐書·王勃傳》。王績《遊北山賦》夾有自注,記述王通生平梗概,雲:“吾兄通,字仲淹,生于隋末,守道不仕,大業中,隐于此溪,續孔子六經近百餘卷,門人弟子相趨成市。”[13]32作為王通堂弟,王績論兄長之事頗為不平:“仲淹以大業十三年卒于鄉,予時年三十三,門人谥為文中子。及皇家受命,門人多至公輔,而文中子道未行于時。”[13]33《舊唐書·王勃傳》追溯王通之事,雲:“(王勃)祖通,隋蜀郡司戶書佐。大業末,棄官歸,以著書講學為業。依《春秋》體例,自獲麟後,曆秦、漢至于後魏,著紀年之書,謂之《元經》。又依《孔子家語》、揚雄《法言》例,為客主對答之說,号曰《中說》。”[14]5004王勃是王通之孫,《舊唐書》為王勃立傳,兼述王通著作,卻沒有提及王通生平。
北宋釋契嵩的《書文中子傳後》,主要采用《遊北山賦》與《舊唐書》的記載,對《文中子世家》絕口不提。相比之下,司馬光的史料視野更為開闊。《補傳》稱“(所記)皆通之《世家》及《中說》雲爾”[15]1780。《世家》即《文中子世家》,《中說》是王通語錄,兩種文獻均為王通門生、後人所編,争議也多。
司馬光《補傳》的内容分為四個部分:文中子家世、文中子生平事迹、文中子生前言談話語以及司馬光的評論。文中子家世及其生平事迹主要以《世家》為“底本”,文中子語錄出自《中說》。紀事部分,司馬光并未照搬《世家》,而是旁采史傳,以正《世家》不足。譬如,《世家》論文中子世系由來:
十八代祖殷,雲中太守,家于祁,以《春秋》《周易》訓鄉裡,為子孫資。十四代祖述,克播前烈,著《春秋義統》,公府辟不就。九代祖寓,遭愍、懷之難,遂東遷焉。寓生罕,罕生秀,皆以文學顯。秀生二子,長曰玄谟,次曰玄則;玄谟以将略升,玄則以儒術進。玄則字彥法,即文中子六代祖也,仕宋,曆太仆、國子博士……江左号王先生,受其道曰王先生業。于是大稱儒門,世濟厥美。先生生江州府君煥,煥生虬。虬始北事魏,太和中為并州刺史,家河汾,曰晉陽穆公。穆公生同州刺史彥,曰同州府君。彥生濟州刺史一,曰安康獻公。安康獻公生銅川府君,諱隆,字伯高,文中子之父也,傳先生之業,教授門人千餘。[6]268
《補傳》記述王氏家族之事較為謹慎:
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東龍門人。六代祖玄則,仕宋,曆太仆、國子博士;兄玄谟,以将略顯,而玄則用儒術進。玄則生煥,煥生蚪。齊高帝将受宋禅,誅袁粲,蚪由是北奔魏,魏孝文帝甚重之,累官至并州刺史,封晉陽公,谥曰穆,始家河、汾之間。蚪生彥,官至同州刺史。彥生傑,官至濟州刺史,封安唐公,谥曰獻。傑生隆(王通之父),字伯高,隋開皇初,以國子博士待诏雲龍門。[15]1777
《補傳》有意糾正《世家》之弊,故删削不實之辭。譬如,《世家》追述王通十八世祖,而《補傳》僅言及王通六世祖王玄則,至于《世家》所記六代以上之事,因其玄遠而有意回避。《世家》稱王氏“家于河汾”,司馬光據《舊唐書·王勃傳》,改稱王通祖籍“龍門”。《補傳》對《世家》又有增益。如《補傳》稱王蚪奔魏一事,即不見于《世家》所載。
《補傳》論說精彩之處在于史實考辨。《補傳》主要的史料來源是文中子《中說》和《世家》。兩種史料均存在問題,《世家》記述得較為完整,征實性卻有不足;史傳雖可信,然記載不詳。為使人物生平征實、完整,《補傳》以杜淹《世家》為底本,兼采正史,以補訂《世家》阙誤。司馬光對各種史料一視同仁,通過對比,擇善而從,彌補各類文獻的不足。
從史料選汰的角度,《補傳》使用了類似《資治通鑒》的長編修史法,将有關傳主的各種史料——包括正史和雜史,按時間為序甄選排比,在曆史回溯中發揮史料的最大效能。司馬光《進〈資治通鑒〉表》雲:“遍閱舊史,旁采小說,簡牍盈積,浩如煙海。”[16]9739高似孫《緯略》雲:“《通鑒》采正史之外,其用雜史諸書,凡二百二十二家。”[17]246可見,在《資治通鑒》編撰之前,史料的搜集與整理作為基礎性工作首先展開。司馬光及其助手範祖禹、司馬康等人在網羅各種材料的基礎上先成《長編》。《長編》涉及的史料十分廣泛,司馬光《與宋次道書》以及李焘《進續資治通鑒長編奏狀》對此均有詳述。
長編修史法要求史學家不但要有開闊的史料視野,還應具有較高的史料甄别能力。雜史、雜錄中的史料固然有其價值,要有效使用,則需仔細斟酌。譬如,《補傳》雲:“唐室既興,(王)凝與(王)福畤輩,依并時事,進而附益之(《中說》)也。”[15]1780王凝是王通之弟,王福畤乃王通之子,司馬光認為兩人對《中說》多有增益。此外,據杜淹《世家》,王通門生衆多,司馬光也認為言過其實,雲:“隋史,唐初為也,亦未嘗載其(王通)名于儒林、隐逸之間,豈諸公皆忘師棄舊之人乎?何獨其家以為名世之聖人,而外人皆莫之知也?”[15]1781針對王福畤所雲杜淹與長孫無忌有隙,陳叔達撰寫《隋書》心畏長孫無忌,使得史傳無載王通之事,司馬光辨析道:“(陳)叔達,前宰相,與無忌位任相埒,何故畏之?魏征實總隋史,縱叔達曲避權戚,征肯聽之乎?”[15]1780又雲,“(杜)淹以貞觀二年卒,十四年君集平高昌還而下獄,由是怨望,十七年謀反,誅。”[15]1781言下之意,史傳的阙載與政治無關,王福畤、王凝等人欲為父、兄張目,誇大王通聲名,諸多曆史疑問是以産生。
《補傳》對于《中說》并非随意摘錄,而是選取其中與宋儒道德價值相合之論,以圖改善士風與世教:
美哉,藝也。君子志道、據德、依仁,然後遊于藝也。
名愈消,德愈長,身愈退,道愈進,若人知之矣。
莊以待之,信以應之,來者勿拒,去者勿追,沉如也,則可。
善接小人,遠而不疏,近而不狎,頹如也。
蘇威好畜古器,通曰:“昔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物。”[15]1779-1780
以上引文,說明司馬光對王通的道德性命之說比較認可。當然,司馬光對王通的思想學術也有批評。《補傳》雲:“餘讀其書,想其為人,誠好學笃行之儒。惜也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譽之太過。使後之人莫之敢信也。”[15]1783又雲,“先王之六經,不可勝學也,而又奚續焉?續之庸能出于其外乎?出則非經矣。苟無出而續之,則贅也。”[15]1783王通撰有《續六經》,在北宋時已亡佚。司馬光認為王通續寫“六經”是狗尾續貂,且認為王通思想中的非儒成分,容易流入釋、道,司馬光借此表達抵排佛、老的主張。當然,司馬光并未将此一并歸罪王通,而是認為王通門生企圖為師門造勢,緻使“世人譏其僭而累其美”[15]1783。司馬光補撰文中子傳,正是要還原曆史,給予王通客觀評價,以正後人視聽。
三、《補傳》與傳記書寫的創新
隋開皇十三年(593年),隋文帝下诏禁止私撰國史④,中央集權強化對史書編撰管控愈嚴。管控的方式包括完善史官體制、規範史述行為、打壓私史編撰。唐宋兩代,官方史學不斷完善,然而,官史的強勢并沒有限制私史的發展。相反,各類私家史學著述蓬勃發展。據《新唐書·藝文志》以及《宋史·藝文志》的“傳記”類目,傳、錄、事、狀、叙(序)構成體式繁雜的傳叙文類。傳記名目的繁多意味着傳記書寫對象日益廣泛,傳記的内容更加豐富。譬如,在唐代,私下撰寫的單篇傳記并不多,宋代之後,單篇傳記常被收入文人别集或文章選集。據統計,見于《文苑英華》的唐人傳記約有三十餘篇,《全宋文》收錄的宋集傳記多達二百餘篇,其中不乏歐陽修《六一居士傳》、蘇轼《陳公弼傳》、蘇轍《巢谷傳》等大家名篇。被收入文集的傳記多屬于私撰,相比正史傳記,文人私傳取材廣泛,書寫對象多為同代相知之人,内容體制不拘泥于成法。宋代之後的文人别集及文章總集,單立“傳”體已為常态。文章選本或文體批評,多有探讨傳記淵源流變,如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稱《史記》中《孟荀傳》是傳之“變體”,明代吳讷《文章辨體》稱韓愈《毛穎傳》是“變體之變”[18]49。在古文家看來,文集中的傳記由“史傳”發展為“新傳體”,已入集部文章的範疇。司馬光《補傳》屬于文集傳記,不同的是,《補傳》書寫對象是前朝人物,此在唐人私傳中并不多見。
在寫法上,《補傳》也有新穎之處。一方面,《補傳》兼有史傳與史論的特點,作者以史實考辨補正史之阙,又摘《中說》之言,評述傳主思想,将史料考辨呈現于傳記書寫之中。史料選汰頗能展現傳記書寫者的求實的精神與學術素養。史料镕裁之優劣取決于作者史識,稍有不慎,會牽連政治。是以,國史編撰常照抄行狀、家傳、墓志,以此減省心力,規避風險⑤。反觀王通事迹,缺乏完整而可信的史料文獻,《補傳》辨明其事,還原史實,這種對曆史人物的學術考辨,是《補傳》的優勢所在。另一方面,《補傳》增強了傳記的論說功能。史論贊本是紀傳體史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在日益僵化的史官體制下,史官的褒貶之義難以發揮。私家傳記則能夠更好地繼承太史公“成一家之言”的傳統。作者的主觀意志成為顯性的存在,記他人之事同樣可以投射自我。如果說在史料選汰的過程中,作者是隐匿的“剪刀手”,那麼,傳記的論說則将作者推向文本的中心。《補傳》有近一半篇幅用于論說,論說的内容包括王通的史實辨析、曆史接受、著述及思想評價,傳末又闡述《補傳》寫作目的,内容豐富,遠超史傳論贊。《補傳》豐富的論說内涵,展現了北宋紀實文學崇尚理性、追求緻用的鮮明特色。
《補傳》深受道學家文章觀念的影響。司馬光自稱不善于作文,《答陳允秘校書》雲:“光未知足下之志,所欲學者古之文邪?古之道邪?若古之文,則某光平生不能為文,不敢強為之對,以欺足下;若古之道,則光與足下并肩以學于聖人。”[15]1237所謂“不能為文”,并非力之所不及,而是作者認為“道勝文不難自勝”,将文章道義價值置于文采之上。司馬光的文章觀念在兩宋學界頗能找到知音。譬如,北宋“二程”、南宋朱熹皆以“實學”為“格物”基礎,又以“事實”為“緻知”途徑,與司馬光的思想學術可謂源流一緻。
道學家的文道觀念施用于文章,形成“中和笃實”的文章風格。
“中和笃實”的首要命意在于“中道”。司馬光對儒家“中庸”思想尤為推崇,其《中和論》雲:“中、和一物也,養之為中,發之為和。”“中者,天下之大學也,和者,天下之達道也。”[15]1456所謂“中和”,即是中庸。中庸講求不為偏倚,就紀實類文字而言,便是在史料中求真,史義上守正。譬如,《補傳》摘引《中說》,對其中釋、老之說多有批評,是“褒貶”精神在傳記書寫中的展現。
中和笃實又蘊含着“有為時用”的文章理念。治史考前世之鑒,文章為當世之用。宋儒學術、文章多求緻用。蘇轍《歐陽文忠公神道碑》雲:“(歐陽修)從尹師魯遊,為古文,議論當世事。”[19]1425歐陽修倡導詩文革新,發揮古文的論說優勢,實作緻用之目的。對于司馬光而言,《補傳》的意義并非為某人揚名,而是要重樹儒家道統,夯實儒學複興的根基。
中和笃實在行文上具有文辭簡要精準、邏輯周延細密、氣韻質實厚重等特點。《補傳》叙事部分平和質實,簡練精确,展現了學者文章的嚴謹。論說部分以理運辭,層層析理,思辨缜密,自信可信。作者追求嚴謹的學術表達,行文簡潔,語言樸實。《補傳》雖無詩性的張揚,卻有理性的光輝,是道勝文不難自勝的典範。南宋呂祖謙将其收入《宋文鑒》,便是最好的證明。
在《補傳》之後,王令《段秀實太尉傳》、呂南公《重修韓退之傳》、晁說之《揚雄别傳》、胡寅《子産傳》《諸葛孔明傳》、範浚《漢忠臣翟義傳》相繼而出。此類文章的共同特點,是作者以研究者的姿态深入寫作,考辨前朝名賢事實,評價人格、思想及政治得失。由于所書對象通常存在曆史争議,作者通常将史實探尋與史義建構呈現于文本。司馬遷整齊百家雜語,成一家之言,《史記》中的《伯夷列傳》《孟荀列傳》也成為“一家之言”的典範。唐代之後的國史傳記在制度限制中趨于闆滞。以司馬光的《補傳》為代表的前朝人物傳,旨在重倡一家之言的史學傳統,展現了兩宋私家紀實文學的變化。
《補傳》提升了私家傳記的文體地位。中唐以前,“耆舊傳”“列女傳”等舊體雜傳,有叙而無論或叙多而論少,史料屬性更為突出。在史家目錄中,傳記始終是“史傳之餘”,地位不高。中唐之後,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陸龜蒙等人傳記愈發具有集部文章的特質。自傳、别傳,如《五柳先生傳》《陸文學小傳》,以抒情言志為主,文學意味更強。北宋初期,王禹偁《烏先生傳》《滁州五伯馬進傳》再續韓、柳傳記之神韻。正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所雲:“唐以前作史者專精于史,以文為史之餘波;唐以後能文者泛濫于文,以史為文之一體。”[20]131司馬光《補傳》一改“别傳”“小傳”的文體卑微,以學者姿态考辨事實,揚棄前人思想,自鑄“中和笃實”的文章風格。與史傳相比,傳主的中心地位被弱化;與中唐以來所興起的文集傳記相比,《補傳》所展現的嚴謹的學術風格、深刻的理論思辨,彰顯紀實文學的理性色彩。經史與文學的距離取決于世人對“文”的認識。當“詩賦欲麗”成為文學的宗旨,經史的體制規範是差別于狹義文章的重要辨別;當“文以載道”回歸文學本位,經史學術“征實”“緻用”等理念,則是集部文章的應有之義。
北宋中後期,私傳創作愈加繁盛。記叙前朝人物的作品,如王令《段秀實太尉傳》、呂南公《重修韓退之傳》,心存現實緻用之理想;當代人物傳記,如歐陽修《桑怿傳》、司馬光《範景仁傳》、蘇轼《陳公弼傳》,講述作者與傳主的交往經曆,在他人之事中抒發己懷。南宋理學家的傳記更加尊道崇實,如胡寅《諸葛亮傳》、朱熹《劉子和傳》、杜範《詹體仁傳》,标舉“實學”,倡導“緻用”,與司馬光的傳記理念遙相呼應。顧炎武《日知錄》雲:“自宋以後,乃有為人立傳者,侵史官之職。”[21]1106顧氏之說意在表明宋代私家傳記創作之盛,引申言之,則意味着經史之學漸入集部之文。在此過程中,《補傳》的出現,為傳記書寫增添新體,也為紀實類散文開拓畛域。
作者簡介:孫文起,男,江蘇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江蘇徐州 221116),主要從事唐宋文學及古代傳記研究。
注釋及參考文獻
注釋:
①南宋洪邁的《容齋随筆》便認為《中說》是阮逸僞作。詳見洪邁《容齋随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27—228頁。
②《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雲:“《傳家集》,一百卷。丞相溫國文正公涑水司馬光君實撰。生于光州,故名,今光州有集本。”引文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98頁。
③釋契嵩《镡津文集》又有《文中子碑》,于王通事迹甚略,止雲“唐興,得其弟子輩”,“文中子之弟子為天子相将,其教也播及于今”。相對《補傳》,事迹較為簡略。引文見釋契嵩《镡津文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2-253頁。
④《隋書》載隋文帝诏曰:“人間有撰集國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絕。”詳見魏徵《隋書》卷一,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38頁。
⑤《續資治通鑒長編》載曾鞏任史官,神宗皇帝告誡其不要在史書中大發議論:“(元豐四年八月庚申)史館修撰曾鞏兼同判太常寺,诏公專典史事,更不預《兩朝史》。上曰:‘修史最為難事,如魯史亦止備錄國史,待孔子然後筆削。司馬遷材足以開物,猶止記君臣善惡之迹,為實錄而已。’王珪曰:‘近修《唐書》,褒貶亦甚無法。’上曰:‘唐太宗治僭亂以一天下,如房、魏之徒,宋祁、歐陽修輩尚不能窺其淺深,及是以成就功業之實。為史官者,材不足以過其一代之人,不若實錄事迹,以待賢人去取褒貶爾。’”可見,即便是皇帝,也不支援在史書的修撰中羼入史官一己之見。引文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十五,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76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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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宋史研究資訊一
編輯:潘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