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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二九五(九)魯隐公終生都隻是個攝政者

作者:趙王ZW

公元前712年,魯國發生變亂,公子翚突然發難,殺死了魯隐公姬息。

公子翚為什麼要殺死魯隐公呢?這要從魯隐公的身世說起。

我們在前文曾經介紹過,魯隐公是魯惠公的長子,但不是嫡子,而是庶子。魯惠公的元配夫人無子,公子息也就是魯隐公,是魯惠公的妾所生。公子息長大以後,魯惠公為他張羅着娶來了宋武公的女兒仲子為妻。可是等到把仲子迎娶到魯國後,魯惠公見仲子長得實在漂亮,便顧不上自己的兒子公子息了,就這樣,魯惠公把為兒子公子娶的媳婦仲子抱上了自己的床。後來,魯惠公和準兒媳婦生下下公子允,魯惠公便擡舉仲子做了自己的正夫人,公子允也就作為魯惠公的嫡子被封為了太子。

故事到這兒,其實是個人倫悲劇。魯惠公和兒子搶媳婦,丢人現眼有悖人倫。這麼幹的人不止魯惠公一個,後來的衛宣公也搶了自己兒子的媳婦,可是魯惠公搶了自己兒子的媳婦,竟然沒什麼人指摘他的不是,而後者——衛宣公可是被當時的人和後世之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被後世唾棄了兩千多年。魯惠公和衛宣公都幹了差不多的事,為什麼受到的評價卻如此不同呢?

這就不得不說說魯惠公從自己兒子手中搶來的這位夫人——仲子了。仲子是宋武公的女兒,根據史書記載,她落地降生時,手上就帶着上天旨意,因為仲子的手掌伸開後,手心裡寫着這麼幾個字——為魯夫人。是以,仲子長大之後,宋武公才決定把她嫁給魯惠公的長子公子息。但是公子息并不是魯惠公的嫡長子,是以他是沒有資格繼承魯國的國君之位的。是以,當仲子被公子息的父親——真正的魯國國君看中、占為己有後,反倒坐實了仲子從娘胎裡帶來的上天的訓示。做了魯惠公的女人,可不就是真正的魯夫人了嗎。可能這裡面有所謂的上天的訓示、神引在,是以魯惠公搶兒子媳婦的行為雖然不光采,可竟然沒有引起當時的人任何的批評和指責,就連當事人、受害者公子息也沒有對父親此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

然後,到了宋惠公臨死時,由于太子允還十分年幼,不可能治國理政,魯惠公竟然留下遺命:太子允年少,公子息暫代太子允攝政。從此,公子息,也就是魯隐公就遵父君遺命,以長庶子的身份代替年幼的弟弟公子允攝起政來。所謂的攝政,就是行君事——幹的是治國理政的全套工作,卻沒有國君的名分。

魯隐公就這樣代行君事,兢兢業業地幹了十年。到了魯隐公執政的第十一個年頭,也就是公元前712年,野心勃勃的公子翚有一天突然對魯隐公說,老百姓都擁戴你,你幹脆自立為君算了;隻要你許我魯國宰相的位置,我可以替你殺了太子允。

公子翚這個人,之前我們也提到過他,當年就是他不顧魯隐公的反對,自作主張親自率軍前去和宋衛陳蔡四國的國君一起讨伐過鄭國。公子、公孫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命運幾乎就是注定了的。嫡子有繼承君位的機會,其他的人如果不謀反的話,在政治上最高的巅峰便是被任命為一國之相,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輔國重臣。魯隐公身為長子,因為不是嫡出尚且隻有個替年幼的太子允守着江山社稷,代替他攝政的“假君”之命,其他的公子、公孫們的前途就更不用說了。是以,公子翚的最大野心,便是有朝一日,能成為魯國的宰相,他們心滿意足了。他本以為,魯隐公攝政多年,隻差一個名号,自己向魯隐公提出替他殺了太子允,讓魯隐公正式即位,想必正是魯隐公多年内心所渴求而不可得的;如果他能幫魯隐公促成此事,魯隐公一定是樂見其成的,畢竟誰不想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君位呢?

公子翬本以為這麼多年自己肯定是揣摩到魯隐公的心意的,哪知道魯隐公一根筋,是個實在人,還真就沒這打算,也從來沒有這個想法,聽了公子翚的話後,鄭重其事地說——先君留有遺命,我隻是替太子攝政;因為他當年還太小,如今他也長大了,我已經給自己在莬裘那裡建好養老的地方了,我很快就會把國政交還給太子允。

魯隐公這番話說得光明磊落,可是聽在公子翚的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公子翚不但猜錯了魯隐公的心思,還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最可怕的是,魯隐公說要交權給太子允,江山眼瞅着要就易主了,他這個沒眼力價的竟然還在計劃着殺了未來的國君。是以,你可想象,聽了魯隐公的話後,公子翚的内心該有多麼慌張。魯隐公如果真把江山交還給太子允,那他成什麼人了?再說,如果魯隐公哪天真的把國政交還給太子允,自己今天要殺太子允的事萬一被太子允哪天知道了,他還有命活嗎?

想到這一層,公子翚迅速對局勢做了一個新判斷。既然你要交權給太子允,那就别怪我為了自保,對不起你了。公子翚行動力非常強,想通這一切之後立刻跑到太子允那裡,反咬魯隐公一口,對太子允說,你哥哥想自立為君,打算殺了你,我勸你早作打算——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聽了公子翚的話,太子允深信不疑,于是同意讓公子翚出面替他殺了魯隐公。

有了未來國君的授意,那還不是說幹就幹。這年的十一月(公元前712年),魯隐公去社圃祭祀鐘巫,住在大夫寪(wei3)氏家中齋戒。公子翚情報工作做得好,聽說後覺得機會來了,趕忙派人去寪氏家中趁機把魯隐公給殺死了。魯隐公死後,太子允即位,是為魯桓公。

也是魯隐公注定該死,他如果不離開宮中,或許還沒那麼容易被公子翚找到下手殺他的機會,畢竟宮中的守衛更森嚴一些,并且也都是魯隐公的人。可是,出了宮情況就不同了。那麼魯隐公為什麼要出宮住到大夫寪氏的家中,去社圃祭祀鐘巫呢?

說起魯隐公祭祀鐘巫的社圃,這裡還有一段故事。前文我們說過,魯隐公當年還是公子的時候,曾經和鄭國在狐壤打過一仗,戰敗的結果是魯隐公被鄭國人俘虜,然後鄭國人把他囚禁在了鄭國大夫尹氏家中。後來,魯隐公賄賂了鄭國的大夫尹氏,說服了他放了自己,并且和他一起回魯國。就這樣,尹氏放了魯尹公,魯隐公在離開鄭國前還特意向尹氏家的神主——鐘巫禱告,然後才和尹氏一起離開鄭國,回到了魯國。魯隐公是個感恩念舊的人,是以回到魯國後,他就在魯國安放了鐘巫的木主,便于日常祭祀。因為魯隐公是個感恩念舊之人,是以他不肯代弟自立;還是因為他的感恩念舊,是以要出宮去祭祀鐘巫,但也正因為他的感恩和念舊,被公子翚鑽了空子,最後落了個被臣子弑殺的下場。

魯隐公死後,大臣給他定了個谥号——隐。

為什麼是“隐”這個字,而不是别的什麼字呢?按照谥法所說的,“隐拂不成曰隐” “不顯屍國曰隐”,而魯隐公生前代替他的弟弟魯桓公執政11年,始終沒有自立,取而代之,确實非常符合這個“隐”字。

春秋的曆史,大多都記載在孔子所作的《春秋》中。《春秋》起于魯隐公元年,也就是公元前722年,而春秋的斷代卻始于周平王東遷的周平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770年。這中間有近五十年的時間差。關于孔子為什麼叙《春秋》,不是從周平王東遷開始,而是從魯隐公元年開始,曆代學者有很多揣度。

漢代的《公羊傳》認為,這是因為魯隐公時代是孔子的父祖輩們所能了解的曆史上限。

晉代的杜預和唐代的孔穎達認為,周平王是東周的第一個王,魯隐公作為周公的後代,恪守周禮,甘心讓位給弟弟,雖然終其身也沒有真正即位,但實乃一代賢君;這兩個人如果能開創周王朝的中興之業,“郁郁乎周”——周王朝的偉大複興就有望了。是以,孔子寫《春秋》才會從周平王和魯隐公兩人産生交集的時間點——魯隐公元年寫起。

宋代的孫複認為,孔子記《春秋》始于魯隐公,隻是由于魯隐公正值周平王末年,而彼時的周平王已經算不上一個真正的王了,從魯國的視角來看,周朝此後複興無望。

清代的顧炎武認為,魯國自立國起一直都有正經的國史,以及修史的史官,但是從魯隐公開始,世道亂了,史官散了,孔子擔心曆史被中斷,這才開始編纂《春秋》;而魯隐公以前時代的檔案都還完好,是以孔子才從魯隐公開始記起,隻是沒想到,後來從前的曆史檔案失傳,是以作為後人的我們隻看到了孔子留下的、始于魯隐公元年的《春秋》。

還有一種說法是,孔子生活的那個時代,魯國内部三桓争鬥十分激烈,而這一切的發端,都源于魯桓公的四個兒子——魯莊公、慶父、叔牙和季友,而魯桓公是魯隐公的弟弟。是以,要捋清楚魯國的曆史脈絡,就要從魯隐公說起。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裡面,漢代人争得最熱鬧,講《左傳》的認為,孔子作《春秋》,是要秉承周公之志,因為孔子的時代周德衰微,是以孔子根據魯史修成《春秋》,以匡扶周禮,繼往開來;講《公羊傳》的認為,孔子作《春秋》,抑周揚魯,貶低周王室而尊魯國為王室,想要把周王朝“文”的風格,變回殷商“質”的風格(《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講《谷梁傳》的則認為,周平王東遷後,孔子因為憂心于周王室衰微、天下動蕩,是以才寫作《春秋》,為的是表彰好人好事,批評壞人壞事。

關于孔子作《春秋》,司馬遷在《史記》中是這樣說的:“‘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 ‘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如果按照司馬遷的記載引申,我更願意相信《春秋》之是以從魯隐公元年記起,多少确實和魯隐公的身世及其一生的作為有些關系。

事實上,魯隐公元年,《春秋》隻簡短地記了五件事:“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及宋人盟于宿”“公子益師卒”“秋七月,天王使宰咺(xuan1)來歸惠公、仲子之赗(feng4)”,以及“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這五件事中有四件都是魯國的事,其中公子益師之死隻是如實記錄魯國公族之死,無足輕重;而另外三件卻幾乎都可以稱為外交事件。具體來說,前兩件“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及宋人盟于宿”,基本可以算是上一代魯國國君魯惠公的政治遺産——魯隐公的開局不錯,魯惠公交到他手裡的國際關系是“和”而不是“戰”;第三件“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外交事件,但鑒于周王室之衰微,作為後代人,我也勉強把它歸入外交關系、外交事件中——那這第三件事就可以看作大國與小國之間的一種正常情況下(小國國君去世贈送助祭物品)的不那麼正常的兩國邦交(送得晚了不說,竟然連還在生的人的助祭物品一起送來了)。無論這種失禮的行為是出于何種考慮(圖省事,以後仲子死時不用再送一份,還是單純的考慮不周),周天子和周王室作為周禮的制定者和維護者,這麼做都屬于巨大的政治錯誤。而這種政治錯誤,與孔子本人的理念,尤其是他對周禮的推崇是相悖的。唯一一件與魯國無關的事,是鄭國的兄弟相争,這種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的行為,在孔子看來已經十分嚴重了。但是孔子是主張“中庸”的,是以他記史時極其克制,将自己的真實看法非常隐晦地藏在對字詞的斟酌使用之中。

魯國的既往曆史,對于孔子來說,是開了上帝視角的。孔子作為後代人,将曆史上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有他自己基于曆史的判斷。在孔子看來,上至周天子、下至鄭莊公,都如此失禮,國家或已整體脫離當初周公制禮作樂所規範的軌道。可是,魯隐公是個特例。他恪守本分,因為不是嫡長子,就能始終甘心情願替年幼的弟弟攝政,而不踐君位長達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公子翚作亂,後人可能很快就會看到魯隐公還政于魯桓公,正式退休。要知道,作為攝政,而不是真正的國君,魯隐公一方面掌握着國君的實際權力,但另一方面從稱呼到衣冠,乃至出行的車馬、旗幟,居住的規格等,肯定都是和國君是有差別的。像鄭國的共叔段也不是嫡長子,卻有不臣之心。這就更加對比出魯隐公的安守本分來。并且這種安守本分,在孔子看來,不論是在魯隐公的年代,還是在更加禮崩樂壞的以後以及孔子所處的年代,都是彌足珍貴、并且越來越珍貴的。但是,就是這樣一位“亞君”,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死于一場權力的謀殺。是以,魯隐公本身的身份、地位和結局,就又重新彙入了整個春秋禮崩樂壞的大局和大勢之中。個人的努力和意願是渺小的,沒有人能改變時代的大趨勢,魯隐公的死便是明證。

從這一點上來說,孔子作《春秋》,從魯隐公開始,就别具悲劇意味了。這一切都是孔子所反對的,但又是他阻止不了的。他眼睜睜看着世道壞了下去,并且越來越壞,自己的政治主張卻又四處碰壁,無法施行。他對當時的世界已經無可奈何了,但又不甘心,再說“沒世而名不稱”(人死了卻藉藉無名)是“君子”最不願意看到的個人結局,是以,他才著作了悄悄滲透了他的個人思想和主張的《春秋》。

要知道《春秋》乃是史書,記史要之在于紀實,史官在記史時不應該摻雜個人的主觀看法。即使史官記史時有觀點或傾向,也應該是統治者既定思想或傾向的展現。比如說齊國大夫崔杼弑殺齊莊公,齊國的太史便秉筆直書“崔杼弑其君”——因為根據周禮下殺上是不對的,就要用“弑”字來記述,這不是齊國太史的個人觀點,而是官方标準。齊國太史遵循這種官方标準,秉筆直書,本沒有什麼錯,但當事人崔杼卻怒殺太史,于是太史之弟繼續遵循這種傳統,再次直書“崔杼弑其君”,崔杼便又殺了太史的弟弟。事情還沒完,因為秉筆直書已經連死兩人,可太史的另一個弟弟眼睜睜看着兩個哥哥因為恪守史官傳統而死,仍然臨死而不懼,毫不動搖地繼續秉承史官傳統,直書“崔杼弑其君”,崔杼這才正視史筆之凜然不可侵犯。齊國這三位史官的所作所為,才是正統的史官書史時應該抱持的态度。而孔子作 《春秋》,寓褒貶于其中,深度植入個人态度,顯然是有悖記史的傳統的。作為周禮和傳統的堅決維護者的孔子,自己的行為卻破壞了傳統,也是孔子顧不了那麼多了——将自己的主張傳播出去更重要,雖然最好的實作方式是售其說于諸侯,讓諸侯去真正的施行他的主張,但可惜對于他的主張,當時的諸侯都不以為然。是以,孔子便退而求其次,隻能将其隐揚于《春秋》之中了。

綜上,孔子就是因為以上原因,才在著作《春秋》時選擇了魯隐公,作為他揚名後世的起點。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并且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也非常之大。那就是,後人在提出孔子作《春秋》為什麼從魯隐公開始寫起時,幾乎都忘記了一件事——春秋也好、戰國也好,這是後代人強行對周代曆史進行的斷代,而在那些曆史發生的當下,當時的人隻知有周。至于對古文化知之甚少者疑惑,既然當時人是不知道有春秋、戰國的,為什麼身為當時人的孔子會寫《春秋》——這就涉及到我在整個大文章一開篇時介紹過的一個背景知識。即,“春秋”其實既是當時各國史書的通名,也是魯國史書的專名。也就是說,魯國的史書、齊國的史書、鄭國的史書、晉國的史書……包括周天子的史書統統都可以叫“春秋”。同時,不同的國家,除了“春秋”外,各自的史書又另有其特殊的稱謂,而魯國對其史書的特殊稱謂便是“春秋”。是以,孔子作魯國史書,自然隻能叫《春秋》,而不是别的什麼。至于他從魯隐公寫起,我大膽提出一種假設,那就是,魯隐公之後的魯國曆史有可能隻是史官的一些零散的記錄,沒有彙編成書,是以作魯史便從魯隐公寫起。這類似于班固在《漢書》中記到西漢的王莽時代,是以範晔寫《後漢書》就從東漢的光武帝劉秀開始寫起了。範晔寫《後漢書》肯定也是依據前人留下的史料,孔子作《春秋》也不例外。果如這個假設,則前人對孔子作《春秋》始于魯隐公的原因的一切揣摩,都是強行我注六經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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