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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就《月亮與六便士》的“二流作家”,為何摯愛南太平洋?

作者:鳳凰WEEKLY
寫就《月亮與六便士》的“二流作家”,為何摯愛南太平洋?

文/姜昊骞

自嘲是“二流作家的最前列”的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在1904年獲得過一句極不客氣的評價:“(毛姆是一隻)臭蟲,一個敏感的人不願意踩它,隻是因為它又臭又髒。”但是,毛姆不僅願意與這個對他惡語相向的人往來,還為了與他拉關系,主動求購他的作品。

說這句話的人,是愛爾蘭後印象派畫家羅德裡克·奧康納(Roderick O’conor)。20世紀初,一個以巴黎白貓餐廳為據點的文藝圈子,其中有雕塑家羅丹、野獸派畫家馬蒂斯,也有被畫家朋友傑拉德·凱利拉進來的毛姆。奧康納是出了名的脾氣火爆、憤世嫉俗,幾乎沒有幾個朋友。毛姆之是以不以為忤,是因為奧康納1892年曾去法國的阿凡橋,加入當地的印象派藝術團體并結識高更,而毛姆正是高更的仰慕者。

毛姆是一個有南太平洋情結的人。這也許可以追溯到兒時叔叔家圖書室裡的《金銀島》,延續到他與人生摯愛哈克斯頓的第一次旅行。它不僅反映在中國讀者最熟悉的長篇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中,也是毛姆在英語世界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之一《雨》的靈感來源。當然,曾旅居并死在塔希提島的高更,也是毛姆南太平洋之夢中的一位醒目人物。

寫就《月亮與六便士》的“二流作家”,為何摯愛南太平洋?

1874年,毛姆在法國出生,10歲時父母雙亡後來到英國與叔叔居住。他的叔叔是白馬廄鎮(《人生的枷鎖》中黑馬廄鎮的原型)的牧師,對毛姆算不上虐待,但也少有善意,充其量不過是淡漠地供給衣食罷了。小毛姆的生活是沉悶而壓抑的,時而身穿華服呆呆地站在鎮子上的道路盡頭,時而到寒風呼嘯的海邊眺望那代表着溫暖、安逸與親情的法國。

于是,叔叔家的圖書室成為了他的心靈避難所。《一千零一夜》、各種遊記,還有史蒂文森筆下一派太平洋風情的《金銀島》都是他的最愛。他渴望旅行,在兒時或許主要是想逃離貧瘠的牧師官邸,後來卻成為了他最重要的文學創作源泉之一。他寫道:“作者不能被動地等待經曆掉下來,必須要主動地走出去追尋它。”

毛姆第一次與高更的作品相識,是在1903年11月4日至28日沃拉爾畫廊舉辦的著名的高更畫展。高更剛剛于同年5月去世。在傑拉德·凱利的引導和介紹下,他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想必以塔希提島為背景的巨作《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給毛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白貓餐廳聽奧康納講高更的故事,聽得如癡如醉,心中一直有一個信念:寫一部以高更生平為主題的長篇小說,而塔希提島作為誕生了畫家最大幅、最著名作品的地方,自然會迎來整本書的高潮。

但是,直到1916年底,他才第一次真正踏上夢寐以求的南太平洋群島。

“南太平洋”這個詞在英語中又叫“南海”,經濟史上與郁金香狂熱齊名的南海泡沫中的“南海”便是這裡。它不僅指廣袤的太平洋南部海域,也指散布在這片海域上的大小島嶼,大緻分為三個大區。

美拉尼西亞位于澳洲以東以北,其中最大的島嶼是新幾内亞島,那裡不僅是讓二戰中的日軍吃盡苦頭的“綠色地獄”,也是全世界語言最豐富的地區之一,相當于青海省面積的新幾内亞島及周邊小島,彙集了約800種不同的語言。美拉尼西亞東北部是有着“鳥糞之島”之稱的諾魯和作為第二島鍊中樞關島的密克羅尼西亞。而兩者以東,占據面積最大的一個區域是波裡尼西亞,也正是毛姆南太平洋之行的主要目的地。

當時沒有飛機,遠洋旅行隻能坐船。于是,毛姆每次遠行——南太平洋之行以外還有三次遠東之行、西印度群島之行,少則月餘,多則将近半年。1916年10月底,毛姆與夫妻傑拉德·哈克斯頓一同從舊金山出發,乘坐一年前剛剛開通的“大北”号航班,駛往波裡尼西亞群島北端的夏威夷。

11月14日,他們在檀香山下船,之後的三周裡穿梭于雞尾酒、沖浪男孩與海景陽台之間,但最讓毛姆興奮的是這座城市的反差。彼時的夏威夷并入美國已有近20年,甘蔗種植園成為支柱産業,經濟公權力集中于五大糖業集團手中。在旺盛的勞動力需求下,大批中國、菲律賓、日本等地的勞工輸入夏威夷。于是,檀香山既有普通美國城市的一面,繁榮而安甯,有銀行,有百貨商店,有俱樂部,有高檔酒店;但也有一個被警察嚴密看守的紅燈區——伊維雷,不少妓女與種植園勞工同樣來自異鄉。

開放的生活不僅滿足了毛姆的生理需求,兩個世界的反差更滿足了他對精彩故事的渴望。一位綽号“檀香山的火熱棒棒糖”,因躲避掃黃行動而爬上客輪的妓女湯普森小姐牢牢地抓住了毛姆的想象力。

下一站是夏威夷與紐西蘭之間的薩摩亞群島。薩摩亞當時分為兩個部分,東側由美國統治,西側原為德國殖民地,一戰開始不久即被紐西蘭占領。美屬薩摩亞首府帕果帕果,給他留下了“雨都”的鮮明印象,并直接地反映在了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說《雨》中。帕果帕果是世界上降水量最大的地區之一,而毛姆去的11月和12月恰好是當地的雨季,兩個月的月平均降水比北京一整年還多,恰好又趕上隔離檢查,是以他在這座城市裡總共逗留了一個半月之久。

這座島上有着南太平洋許多島嶼的共同特征:珊瑚礁、潟湖與原始森林構成的絕美自然風景,以及讓《雨》中當地牧師的妻子坦言“找遍所有的村子,也找不出一個好姑娘”的民風。哈克斯頓立即融入其中,在海灘上四處尋找徹夜狂歡的聚會;毛姆則一下子明白了高更筆下自然灑脫,乃至于懵懂的情色場面與韻味。

回夏威夷之前,毛姆去的最後一個地方是塔希提島,也是他最向往的地方。高更在那裡前後生活了八年,除了前面提到的名作以外,還繪制了一大批以當地風景和人物尤其是女性為主題的作品,包括《沙灘上的塔希提女人》《兩位塔希提婦女》等。毛姆來的時候也是遇上了“貴人”。他下榻于鼎鼎大名的雞蛋花酒店,酒店老闆娘不僅是高更當年的朋友,更把毛姆介紹給了高更生活過的馬泰亞村的酋長。

塔希提島是一個火山島,形如葫蘆,大頭在西北,小頭在東南。首府帕皮提在西北角,當時已經是一座相當歐化的城市了,讓高更頗為失望,于是專門跑到大頭東南角的馬泰亞村裡的兩間平房中居住。

更讓毛姆驚喜的消息是,高更第一次去塔希提島就患上了梅毒,由當地的一名農夫照顧,之後便在農夫家的三扇門上各繪制了一幅畫作為酬謝。等到毛姆去的時候,兩扇已經損毀,但餘下的一扇尚且完好,毛姆如獲至寶,當即用區區200法郎的價格購得。1927年,53歲的毛姆買下位于法國南部海岸的瑪萊斯科别墅,并親自指導裝修,從此終于有了一個安穩稱心的家。高更的畫就放在别墅書房的玻璃窗上,直到1962年和毛姆收藏的其他畫作一起拍賣為止。

1917年4月8日,毛姆與哈克斯頓登上了傳回舊金山的班輪,南太平洋之旅到此畫上了句号。

世人皆知《月亮與六便士》與塔希提島,思特裡克蘭德先生與高更。毫無疑問,南太平洋之行确實了了毛姆的一個心願,讓他可以放心地融合多年來的念想與最近的經曆,凝結成一部呈現自我的長篇小說。多年後的印度之行與《刀鋒》,也是同樣的關系。他的長篇小說常有這樣的色彩,更多是為作者自己而寫。

但是,作為一名文體大師,毛姆也有另外一面。用他自己的話說:“與想象世界中的人物共度兩三周時間,然後就跟他們道别,這樣我就覺得很舒心。既讓我有足夠的空間展開主題,又逼着我運用寫劇本練出來的簡潔文風。”這一點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展現得淋漓盡緻,而南太平洋之行恰恰在他的短篇小說之路上扮演着關鍵角色。

毛姆是一個極富觀察力、勤奮而機敏的作家。他在1938年的回憶錄《總結》中寫道:“每次回到船艙或潟湖旁的酒店客房時,我幾乎都會詳細地記下看到的奇特景象……或者與某個奇人的對話,以後寫故事的時候或許就能用上。”南太平洋的風土人情不僅為他提供了豐富素材,也激發了他投身短篇小說的興緻。考慮到毛姆的文學史地位至少有一半是由短篇小說支撐起來的,我們将南太平洋之行稱作毛姆的一座“文學裡程碑”應該也不為過。

《雨》盡管發生在風景如畫的帕果帕果,但殖民地統治、宗教治理與難得見太陽的雨季為整篇故事蒙上了一層陰郁。故事是随着來薩摩亞休養的邁克菲爾醫生的視角展開的。醫生盡管參與到了一些情節中,但從來沒有推動情節的發展,即使是在最主動的時刻,也不過是通過失敗來襯托無奈罷了。醫生的角色相當于《月亮與六便士》中僞第一人稱的“我”,遊走,傾聽,觀察。在相當程度上,這也正是毛姆本人所最習慣、最舒适也最擅長的位置。在這樣的位置和距離上,毛姆可以盡情發揮他特别崇拜的作家莫泊桑那“清晰、直白、有力的叙事才能”。

故事中的兩位主角是主持當地傳教工作的戴維森牧師,以及從伊維雷區躲避警察追捕,逃到此地的舊金山姑娘湯普森小姐。兩人無論從任何方面看,都是對立的兩端。戴維森滿口上帝的“良善”和“仁慈”,湯普森則一登場就“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頂白色的大帽子……打光加亮的山羊革長靴子”。戴維森每天隻有飯後的一小時是娛樂時間,湯普森則除了執業以外,還整天放着吵鬧的舞曲唱片。故事的前半部分,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謙遜古闆的牧師(以及包括醫生在内的所有被隔離酒店住戶)被放蕩張揚的妓女騷擾的畫面。

但是,作者講到三分之二的位置時,情節急轉直下,節奏突然緊張起來,一直到最後出乎意料的高潮。簡言之,島上的美國總督下令驅逐湯普森,将她送回舊金山。從此,湯普森就日益頹唐,整日找牧師求情。這是從我們讀者的角度看,但到了戴維森夫人的口中,就成了牧師“替上帝辦事”。牧師始終不為所動,湯普森隻好向醫生求助。醫生找到總督,但總督死不松口,牧師在其中顯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最後,湯普森崩潰了,牧師勸人向善的事業終于完成了,可他隻是為妓女的靈魂祈禱,而無意解脫她在凡世的痛苦——她還是會被送回美國并面臨至少三年的牢獄之災。

如果說故事在這裡結束,我們還可以說是牧師不近人情、嚴厲麻木,卻也說不上犯了什麼原則性錯誤。但是,為了給讀者留下一點點最後的懸念,這裡隻放上賽迪在小說末尾對醫生說的一句話:“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這些肮髒下流的畜生!一個個都一樣,一模一樣。畜生!畜生!”

毛姆精到的觀察不僅停留在奇聞異事上,更重視對一時一地的氣氛的體會與把握。在戴維森的低調與湯普森的高調背後,兩人的真實地位其實是相反的:戴維森可以影響總督對她下逐客令,而她除了苦苦哀求,直到“被整垮”以外沒有任何辦法。故事前半段,戴維森太太講述的一段“成功經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為了消滅不來教堂、跳舞、衣衫不整(也就是穿當地的傳統服飾)等行為,她為這些罪孽都标上了罰款,嚴重者會被逐出教會,而所有被逐出教會的人都會面臨生計無着的困境。事實上,戴維森夫婦謙遜表面之下是強烈的掌控欲與權力欲,在故事中也有多處直接展現。

除了《雨》以外,毛姆以南太平洋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還有五篇,集結為《一片樹葉的顫動》。甚至在船上的時候,外向開朗、嗜好打牌的哈克斯頓也會幫他搜集牌桌上的轶事,比如《全懂先生》的故事就發生在船上,篇幅雖然很短,卻描繪出了令人難忘的角色,情節略有隐晦卻富有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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