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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詩人”傅聰:不是清茶,而是烈酒

作者:Beiqing.com

撰文 | 陳廣琛

“鋼琴詩人”傅聰:不是清茶,而是烈酒

傅聰(1934年3月10日-2020年12月28日)2007年4月在湖北劇院舉辦鋼琴音樂會。圖源ic photo

并不多見的知識人

我與傅聰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不過年齡相差半個世紀。于我而言,他亦師亦友。小時候着迷于他的錄音,練琴是一句一句跟着他的演奏來學的(雖然怎麼也學不像),是以對他特有的分句、語調、口吻,全都了然于心。在思想上,他是對我啟迪最大的人,直接影響了我選擇比較文學與音樂學作為職業。這固然因為他是大音樂家,但他腦子裡有一個浩瀚的宇宙,對文學、藝術、曆史,都有遠超凡俗的睿見。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人,如他那般經曆巨大苦難的數不勝數,學問如此淵博的也不是絕無僅有。但是像他那樣頭腦清醒,能把握自身遭遇與曆史格局平衡點的人,恐怕并不多。

我最後一次與傅聰見面,是在庚子年初,疫情肆虐倫敦前夕。當時他背部動完手術,行動不便,但有朋自遠方來,老人家當然是開心的。記得臨走前他最後的話是:“精力不如以前啦。”話雖是微笑着說的,其中卻略帶抱歉與無奈。的确,以前與他見面,常在演奏會後,總是聊至淩晨兩三點,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他已是古稀之年,卻精力充沛,說起在意的話題滔滔不絕,而且慷慨激昂,一如他的演奏風格。

他的記憶力更是驚人:幾十年前與哪個指揮家合作,演奏哪些曲目,又或者父親有哪些故舊知交,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音樂本來可以是單純的娛樂,但聽傅聰的演奏,總是讓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感覺。他在音樂中注入的情感,不是清茶,是高度數的烈酒。這固然跟他人生經曆有關,也是氣質使然。我聽他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風華正茂時候的錄音,已經如此。這種性格的人,很敏感,甚至會很極端,其實也很脆弱。但恰恰因為脆弱,是以偉大。這聽起來不合邏輯,但我可以引用傅聰自己的話來解釋。

“脆弱”是一種藝術風格

與傅聰聊天,不時聽他提起音樂界的好友,比如鋼琴家阿格裡奇(martha argerich)和巴倫博姆(daniel barenboim)。他們三人剛好是三種各具代表性、差異極大的類型。傅聰說阿格裡奇是“pianist”(鋼琴家),因為她自然而然就能解決鋼琴技術上最難的問題;這是天賜的直覺,要讓她解釋,她還不一定說得清楚。而音樂很多貌似形而上的東西,本質上就是技巧問題。巴倫博姆則是全面的“musician”(音樂家),因為他是思想型的,永遠不會犯音樂中的“文法錯誤”,一下子就能準确地把握和表現作品的肌理。而傅聰自己是“artist”(藝術家),他還特别強調,這樣說好像是要擡高自己,其實并非如此,因為他對“藝術家”唯一的定義就是vulnerability,這恰恰不是一個優點。他原話用的是英文,覺得沒法翻譯,我隻能勉強譯成“脆弱”。對于這種人來說,他們看得到可望而不即的理想境界,并會不惜一切追求它。但正因為可望而不可即,是以追求的過程是艱難甚至痛苦的,而且始終伴随着失望,沒有真正達到的一刻。其中會有落寞,會有挫敗,甚至會産生強烈的自我懷疑,這正是他們的“脆弱”之處。但另一方面,這種“脆弱”,又會激發起更強大的勇氣與精神力量,他們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也是以而更加動人心魄。傅聰的一生,都處在這種狀态中。他絕少對自己的演奏滿意過,這并不是自謙,也不是誇張,而正是他的真實心境。

如果用跨界的例子來解釋他所說的這種“脆弱”,那麼不妨把巴倫博姆比作錢锺書,把傅聰比作王國維。錢锺書先天就擁有天才的所有優勢,也很早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宿命,是以他不會自我懷疑,不會走彎路。他所需要的,無非是用一生去把自己的天才轉化成一部部不朽之作。他有智慧,進退有度,非到迫不得已,絕不浪費自己的才華和學術生命。王國維則相反,雖然年紀輕輕就寫出《人間詞話》《紅樓夢評論》,卻又在三十歲上盡毀少作,徹底否定自我,重頭做古史研究,正所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但他還是沒有逃脫疑慮與困惑,沒有戰勝自己的“脆弱”,以自殺告終。要問錢锺書和王國維誰偉大,那必然是一樣的偉大。但要說錢锺書和王國維誰更觸動人心,恐怕是王國維,因為他展現出了理想境界映照之下,人性最脆弱而真實的一面。

傅聰并不是阿格裡奇、巴倫博姆那種輕易就擁有技術優勢的鋼琴家,他有很多缺陷,但對于藝術中最高的境界,他從來看得很清楚。傅聰厭惡媚俗。肖邦很多流行的旋律,傅聰都避之不及。他不斷演奏的,偏偏是那些“不好聽”的作品。他以肖邦成名,而要讓我選擇唯一一首他的代表作,則當數肖邦晚年的幻想波蘭舞曲(polonaise-fantaisie)無疑。這首作品是肖邦畢生最後的巨構,演奏時長近十五分鐘,晦澀古奧,悲壯蒼涼,沒有朗朗上口的旋律,卻代表了肖邦最高的成就。用傅聰的話說,這種境界接近李商隐的詩,因為情感和意義太複雜濃烈,交織在一起,化都化不開。

“鋼琴詩人”傅聰:不是清茶,而是烈酒

傅聰曾在紐約演出的簽名節目單。

東西文明相融中的“曲目取舍”

那麼,傅聰是什麼時候領悟到晚年肖邦的這種境界的呢?我收藏的傅聰唱片中最早的一張,是1953年捷克出版的黑膠,其中就有這首幻想波蘭舞曲,那時候傅聰十九歲,其演繹卻是驚人的成熟、深刻與自如。當别人一輩子都在俗氣地演奏肖邦圓舞曲的時候,一個這麼年輕的人,就已選擇錄制肖邦最深刻宏偉的遺作,而且對它的意蘊了然于胸。這是何等的天才?其實不止這一首作品能說明傅聰非凡的領悟力;肖邦晚年的c小調瑪祖卡(作品56号第三首),最後兩首夜曲(作品62号),全部都是最艱深、最不讨喜,但卻最偉大的音樂。很多鋼琴家即使不對它們敬而遠之,也是小心翼翼。而傅聰卻從演奏生涯的開端,就專注演奏它們。直至晚年,依舊在不斷打磨,摸索出新的境界。

還有一段往事不可不提。傅聰少年時,曾與傅雷争吵,還是以離家出走多日,因為傅聰認為貝多芬抒情的g大調第十小提琴奏鳴曲代表了他的巅峰;而傅雷則說充滿戲劇沖突的第九奏鳴曲“克羅采”,才是學者公認的傑作。在傅雷看來,一個毛頭小子,才讀過多少書,就敢推翻學者們的公論?但是以音樂直覺先行的傅聰,可不管什麼學者的說法。多年之後,我專門再問傅聰,覺得哪一首境界更高?傅聰說,那當然還是第十奏鳴曲!

從傅聰對曲目的取舍,就能看出他的文化修養。他擅長的貝多芬,都是偏“抒情”而隽永的曲目,比如g大調第四鋼琴協奏曲、晚期的幾首奏鳴曲等。因為傅聰覺得,它們沒有貝多芬筆下常見的、“主義”式的大道理。西方的傳統,有一套從巴赫到貝多芬、“端着架子”的正典。但傅聰強調從亨德爾到格魯克、莫紮特、貝多芬、柏遼茲的人文主義系統。再加上他醉心的斯卡拉蒂、海登、舒伯特、肖邦、德彪西,構成了對歐洲音樂的一個新鮮的譜系。這是教科書上學不到的,或許也會讓西方人覺得很新奇。但這背後的邏輯,并不僅是個人的偏好,而是深厚的東方文化傳統的結晶。一個真正由中國文化孕育出來的藝術家,對西方音樂有這種見解,其實是情理之中。從儒家的此世價值觀,到道家“聽無音之音者聰”的聲音哲學,再到起自《詩品》、訖于《人間詞話》的審美趣味,支撐起了傅聰的整個音樂觀。現代藝術家中,渾身上下凝聚了中國文化精華的,不止餘叔岩、梅蘭芳、張伯駒這些平劇名宿,還有演奏西方音樂的傅聰。

另一方面,傅聰的演奏之是以撼動人心,是由于他自己就在深淵中掙紮過。我與其夫人patsy讨論傅聰不同時期的演奏,她說傅聰内心始終無法療愈父母命運給他帶來的傷痛,是以中期的錄音中其實有一股怒氣。這是他演繹肖邦的底色。但即使是莫紮特最明媚純美的音樂,傅聰彈得也格外感人,因為能聽得出,這是用磨難換回來的歡愉。假如他沒有把這些經曆,轉化成藝術表達,他就隻是一個“有天賦的音樂家”而已,他的音樂不會有這種力量。

這就是傅聰。最後這兩三年不能彈琴,聽力也不好,他格外受煎熬。親友都很擔心,尤其是遠在北京的傅敏,叮囑我有機會多開解傅聰。其實好朋友們,哪個不努力開解他?但是他有他的執着,有他的“脆弱”。性格使然,是命也。

傅聰跟他的音樂一樣,會在旁人的内心産生很強烈的影響。行文至此,我腦海裡回蕩着他2007年一場音樂會的最後一曲,舒伯特的c小調小快闆。結尾樂句從高音域一路往下沉,以一個小調和弦結束,傅聰一手按下去,力度不大,但是語氣的悲怆、還有那種空無一物的決絕,真是震撼。他這些令人蕩氣回腸的音樂瞬間,最終真的是要消散了。我們隻能在他留下的錄音,以及他的隻言詞組中找尋慰藉,并銘記音樂背後的這個人,還有他的曆史。

作者 | 陳廣琛

編輯 | 羅東

校對 | 翟永軍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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