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平素喜食豆腐,那樣的清爽香嫩,那樣的平實熱切,十足令我升起無限的故園之思。
一支童謠,古老而拙樸的童謠,便在遙遠的記憶裡浮現,“支拐拐,磨豆彩,做豆腐,請奶奶。奶奶沒在家,請你姊妹仨。姊妹仨沒褲子,摸喽摸喽小肚子......”哼唱這支謠曲時,一老一小盤腿對坐,兩手相牽,你扯過來、我扯過去,仿佛在一圈兒一圈兒推石磨、磨豆子,老婆婆和孩娃的臉上分明寫滿了喜悅,口中不覺潛溢出水豆腐那種鮮甜甜、滑嫩嫩的味道了。
豆腐是我們的“國菜”,亦是最為國人喜愛的大衆菜。關于豆腐的起源,相傳西漢淮南王劉安之母喜食黃豆,一次其母病重不能吃整粒黃豆,劉安讓人把黃豆磨成粉,怕粉太幹,便沖入些水熬成豆乳,又怕味淡,再放些鹽鹵,結果凝結成塊,也就是現在的豆腐花。一般認為,豆腐的制作很可能是劉安與方士們煉丹時誤闖誤撞發明的。南宋詩人朱熹的《豆腐詩》雲:
種豆豆苒稀,力竭心已腐。
早知淮南術,安坐獲泉布。
并自注“世傳豆腐本為淮南王術”。明代醫學家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也稱:“豆腐之法,始于前漢淮南王劉安。”
豆腐白嫩清淡,細膩滑爽,清香養人,可其制作方法比較複雜,需發泡黃豆、推磨磨汁、吊包去渣、入鍋煮漿、石膏或鹵水點化、入包吊壓等諸多工序。宋代以賣豆腐為業的鄉土詩人王老者深有感觸,作打油詩一首曰:
朝朝隻與磨為親,推轉我邊無大法。
碾出一團真白玉,将歸回向未來人。
明代詩人蘇秉衡對豆腐的制作方法寫得更細:
傳得淮南術最佳,皮膚褪盡見精華。
一輪磨上流瓊液,百沸湯中滾雪花。
瓦缶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
個中滋味誰知得,多在僧家與道家。
詩中對豆腐的發明、制法、特色和食俗予以簡明、靈活、形象的描繪,贊歎之情躍然紙上,耐人尋味。
宋代大文豪蘇轼是豆腐的超級粉絲,他寫有一首《答二猶子與王郎見和》的長詩,其中有句:“煮豆作乳脂為酥,高燒油燭斟蜜酒,貧家百物初何有。”描繪以美妙的豆腐款待友人的情景。蘇轼精于烹饪之道,他親自操勺,創制了一種傳揚千古的美味豆腐。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居四年之久,寫了數百篇詩文,對炖肉、炒菜、烹菜、煎餅、煮飯、熬粥、煨羹作了具體介紹,其中即有名聞遐迩的“東坡豆腐”。宋代林洪編撰的《山家清供》中,隻羅列了兩種豆腐名菜,其一是雪霞羹,其二是東坡豆腐。東坡豆腐是用豆腐與筍片、香菇合烹而成,外焦裡嫩,色澤鮮豔,香濃味醇。
在古人筆下,豆腐還有許多雅号。南宋美食家詩人陸遊更是忘不了豆腐,他在《山庖》一詩中雲:
新舂罷亞滑如珠,旋壓黎祁軟勝酥。
更翦藥苗挑野菜,山家不必遠庖廚。
前兩句寫出了豆腐的制作方法。他也會炖豆腐,吟道:
濁酒聚鄰曲,偶來非宿期。
拭盤堆連展,洗酺煮黎祁。
——《鄰曲》
陸遊曾标注:“蜀人稱豆腐為‘黎祁’”。此外豆腐還有豆脯、菽乳、大素菜、小宰羊、王糧、水歡、水闆、白字田、白麻肉、佗合、軟玉、鹽酪等幾十個名稱,光聽一聽這些美豔動人的名兒,就不由令人饞涎欲滴。
豆腐的白潔細膩、熱香滑爽,誘引文人墨客們紛紛詠詩作文贊美。南宋詩人楊萬裡在《誠齋集》中有一篇《豆盧子柔傳》,以拟人化的筆法介紹了豆腐的身世:“腐,諧音鲋;豆盧子,名腐(鲋)之,世居外黃縣,由黃豆作成,色潔白粹美,味有古大羹玄酒之風。曾隐居滁山,在漢末出現,至後魏始有所聞。”構思别緻有趣。出生書香門第、儒學世家的元代著名女詩人鄭允端,對這種清素小菜也厚愛有加,以一首《贊豆腐》歌詠:
種豆南山下,霜風老莢鮮。
磨砻流玉乳,蒸煮結清泉。
色比土酥淨,香逾石髓堅。
味之有餘美,五食勿與傳。
交代了種豆的艱苦、磨豆做豆腐的辛勞以及豆腐色香味的美妙。
清初學者張劭堪稱寫豆腐的高手,他有一首《詠豆腐》,詩曰:
漉珠磨雪濕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
出匣甯愁方璧碎,優羹常見白雲飛。
蔬盤慣雜同羊酪,象箸難挑比髓肥。
卻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歸。
從磨豆子、煮豆漿到出豆腐、炖豆腐,以及那種特有風味,詩人寫得細緻入微,可謂比喻貼切,描述傳神。
詩壇“清初六家”之一的查慎行生平詩作不下萬首,堪稱多産詩人,對豆腐也不惜筆墨加以贊美:
茅店門前映綠楊,一标多插酒旗旁。
行廚亦可咄嗟辦,下箸唯聞鹽豉香。
華屋金盤真俗物,臘槽紅曲有新方。
須知澹泊生涯在,水乳交融味最長。
詩寫得非常精彩,尤其後兩句借豆腐潔白的質地,表達詩人美好的節操和高雅的品格,達到了物我合一的藝術境界。
清代另一位詩人、人稱“落花先生”的姚興泉念念不忘家鄉的白豆腐,他為家鄉安徽桐城作了一首廣告詩:
桐城好,
豆腐十分嬌。
打盞醬油姜汁拌,
秤斤蝦米火鍋熬,
人各兩三瓢。
寫得更是妙極,這兩種吃豆腐之法簡捷平實,而今還有很多人如法炮制,真乃妙不可言。
豆腐品種繁多,南風風味各不相同。清代四川才子李調元酷愛豆腐,曾一連寫有四首豆腐詩:
石膏化後濃如酪,水沫挑成皺成衣。
剁作銀條垂縷滑,劃為玉段載脂肥。
近來腐價高于肉,隻恐貧人不救饑。
這首詩裡寫有豆腐皮、水豆腐兩種;
不須玉豆與金笾,味比佳肴盡可捐。
逐臭有時入鮑肆,聞香無處辨龍涎。
這首詩裡又有豆腐幹和臭豆腐;
市中白水常成醉,寺裡清油不碑禅。
最是廣大寒徹骨,連筐稱罷禦卧寒。
這首裡面還有油豆腐、凍豆腐;
才聞香氣已先食,白楮油封四小甔。
滑似油膏挑不起,可憐風味似淮南。
最後這首還寫有豆腐乳和豆腐腦。詩人運用多樣手法,贊譽各種豆腐的色香味,寫出了普通人家與豆腐相依為命的情感,同時也反映當時出現豆腐漲成肉價的現象,表達了詩人對現實社會的不滿。
關于豆腐還有一則趣聞。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訪,一日在鄉間迷了路,肚子餓得咕咕叫。忽看到一位老婆婆在燒菜,端上桌綠瑩瑩、白亮亮煞是好看,嗅之清香四溢。乾隆禁不住向老婆婆讨要了一碗,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遂問是啥菜。老婆婆癟着嘴兒笑道:“此乃‘金鑲白玉闆,紅嘴綠鹦哥’。”其實就是普通的油煎豆腐炖菠菜。
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曾說:“關于豆腐可以編一部大書。”汪老雖沒有寫出豆腐大傳,卻留下一首《豆腐》詩:
淮南治丹砂,偶然成豆腐。
馨香異蘭麝,色白如牛乳。
迩來二千年,流傳遍州府。
南北滋味别,老嫩随點鹵。
肥鮮宜魚肉,亦可和菜煮。
陳婆重麻辣,蜂窩沸砂鹽。
食之好顔色,長幼融髒腑。
逐令千萬民,豐年腹可鼓。
多謝種豆人,汗滴其下土。
被譽為“文壇笑匠”“東方卓别林”的近代小說家徐卓呆,曾為文史學家鄭逸梅紀念冊題詩,以豆腐明志:“為人之道,須如豆腐,方正潔白,可葷可素。”豆腐不僅好看好吃,還可引以為鑒,我們做人也要像那豆腐一樣,留得清白在人間,方方正正立于世。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