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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奈良》用什麼戳中了你的心

作者:光明網

作者:陳熙涵

電影《又見奈良》可能是三月銀幕上帶來最多驚喜的一部影片。這個講述中國養母孤身前往日本尋找失聯的日本遺孤養女陳麗華,并得到日本遺孤二代小澤和退休警察一雄一路傾情相助的故事,讓許多看過的觀衆不吝贊美。它以一種鏡面折射式的拍法,成為反戰主題電影作品裡氣質獨特的一部。

《又見奈良》的班底不容忽視。賈樟柯、河濑直美是該片監制;攝影指導是蔡明亮的禦用攝影師廖本榕;剪輯陳博文有代表作《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在手;配樂鈴木慶一,《東京教父》《座頭市》中的樂章都出自他之手。而駕馭這套豪華班底的,是1982年出生的中國導演鵬飛。他的作品不多,但都可圈可點。該片将那段沉重的戰争曆史遺留問題娓娓道來,既看不到自怨自艾,也沒有過于強烈的批判色彩。大量的生活細節像鏡子一般照出了曆史,而用喜劇的方式拍悲劇,則是一種進階的表達,需要一定功底才能夠實作。從電影創作的角度,觀衆對這樣的本土導演一直都抱有期待,但令人遺憾的是,《又見奈良》上映至今僅467萬的票房成績,注定了大多數人與這部作品的錯過。

電影講的是一段殘酷曆史的後遺症。戰敗的日本,要撤出當年從日本遷移到我國東北的“墾荒團”,規定五周歲以下的幼兒不許帶回國,棄置在中國的國土上,聽天由命。這些留下來的孩子,便成了日本遺孤。

電影上來用一段卡通片,“輕靈”地把這段沉重的曆史,在短短三分鐘裡交代得一清二楚,同時讓觀衆看到了遺孤們的成長環境,諸如被同齡小孩欺負、被大人指指點點,而給他們關心和愛護的,是收養他們的中國養父母(卡通片裡交代了麗華到了念書的年紀,養父母為了送她上學賣掉了家裡用來耕地的牛)。幾十年後,随着中日邦交的恢複,這些長大了的遺孤們得以回日本去尋找失散的親人。這部電影,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展開。

電影裡的尋親之旅,說的不是遺孤尋找在日親人的過程,而是中國養母思念失聯的養女,僅憑幾封通信和照片,萬裡迢迢跑到日本尋親的過程。從頭到尾,那個被找尋者“陳麗華”始終沒有出現,因為不知道她的日本名字,尋找她的過程充滿波折。名字,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家,是一個人的心安之所。國,是承載着一個人家和名字的邦。電影裡的陳麗華,三樣統統失去了。雖然有一個疼愛她的養母,但返“鄉”後的她,無法找到身心的歸宿。

縱使如此,她寫給養母的信裡,依然一遍遍告之:我很好,我很好。因為,中國她也“回不去了”。麗華在日尋找親人多年後,突然失去了音訊。因緣際會,來日本尋麗華的養母陳奶奶和二代遺孤小澤、退休警察一雄為了尋找她的下落一路同行。在這裡,電影借用了公路片的範式,通過三個人的尋找之旅,一點點拼湊出麗華之前生活的原貌:站在日本的土地上,她是個“外國人”,不會說日語,融入不了主流社會,找不到像樣的工作……被人趕來趕去,打工的甜甜圈店丢了東西,老闆娘第一個懷疑她。

與此同時,難道消失的隻有麗華嗎?随着電影不動聲色地抽絲剝繭,我們得以分辨出,它要說的不僅僅是戰後遺孤的消失,尋人的三人組每個人身上其實都承載着“消失”與“隐秘”。

退休老警察一雄每天到居酒屋喝酒,醉醺醺回到家總是不忘去信箱裡摸上一把,他期待着去大城市工作的女兒能給老父親來封信,加入尋找麗華的“隊伍”讓他找到了晚年生活的寄托,為此他不惜撒謊稱他曾見過麗華。當他前去向退休警察朋友打聽線索時,卻發現那個老頭比他更孤獨,醉生夢死的他喝倒在地,最後隻能被救護車救走。這讓他看清了自己接下來将要面對愈深的孤獨和老無所依的将來。放在老齡化現象已很嚴重的日本社會背景下,這凸顯了老年人群體在社會語境下的一種“消失”。

小澤在柿子加工流水線上工作。作為二代遺孤,她的父母在回到日本後又回到了中國。她則選擇留在日本,但她也是不被日本社會接納的。善良的她,不停跟工廠告假,一路陪着并非血親的奶奶尋找養女,最後甚至丢了工作。可那工作也是最底層的。之前她換過很多工作,但都不過是便利店、居酒屋……影片在前半段有一個細節,小澤下班後還要繼續粘貼手工小旗子賺些零花錢,粘100個,得四塊錢。奶奶說:“這就和我們以前糊紙盒差不多”。她住着逼仄的蝸居,就算日語流利,因為二代遺孤的身份,就連和日本人戀愛也不被對方家人允許。

随着尋找的深入,一代遺孤的命運線一點點展現。當“麗華已死”的消息傳來的刹那,小澤在車裡失聲痛哭。她哭的既是“麗華阿姨”,也是自己,更是所有遺孤及他們的後代。

就這樣,一部電影串起了三代人。看似是簡單的一場尋親之旅,又何嘗不是每個人在尋找自己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呢?縱使世間緣分草蛇灰線,孤獨卻是永恒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上,《又見奈良》實際上超越了“反戰片”的主題,觸及到了一個更廣泛的表達層面。它既是創作者在替曆史發聲,也是在表達人不可避免的宿命:孤獨。它的難能可貴,還在于沒有讓這樣一個故事落入俗套,滑向憤怒。當你以為它是一部悲劇片時,它卻有很多的場面時不時引人發笑;當你以為它是喜劇片時,它卻分明告訴你,銀幕的後面是一條“巨流河”,奔流到此,萬馬齊鳴。

鵬飛在影片中出色地運用靜默來呈現由文化隔閡和語言不通帶來的内在戲劇沖突,而不是靠刻意編織情節。比如剛到日本的陳奶奶去肉店買肉,不會講日語,情急之下隻能學羊叫來表示要買羊肉,有意思的是,店員(導演鵬飛本人出鏡)也用牛和馬的叫聲來回應。兩個人一句話沒有,一個“咩咩咩”,一個“哞哞哞”。幽默的氛圍裡帶出了人在異國他鄉的陌生感,以及由此而生的孤獨與茫然。像是這樣的機巧在電影裡還有很多。有一場戲,陳奶奶與一雄坐在楓樹林下,因語言不通,隻能用交換年輕時的照片來進行笨拙的交流;尾聲那場祭祀禮的戲,就像兩個知情人,帶着一個不知情的人,一起參加了一場她最夫妻的葬禮,有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炸響;小澤發現奶奶拍了一路的相機其實并沒裝上膠卷,暗示着“白照了”就是“白找了”之意。

這是一個懂得靜默有時能發揮比語言更重要功用的聰明人。《又見奈良》淋漓盡緻地展現了電影通過鏡頭捕捉動作來進行叙事的天然優勢,想必看過該片的觀衆都印象深刻。從某種意義上說,從《米花之味》到《又見奈良》,鵬飛褪去了他作為蔡明亮副導演時的風格沿襲,逐漸找到了自己鏡頭前的呼吸節奏。

最後,影片在鄧麗君的歌聲裡緩緩結束。夜的老街空無一人,一個長鏡頭始終跟随着三個人步履不停,背景音樂響起了鄧麗君唱的日語版《再見我的夫妻》,人生況味及情緒全藏在了這樣一個長鏡頭和配樂裡。

這裡再現了該片的一大特點:留白。真正好的作品不能夠隻去呈現殘酷,還要留下悲憫,它一定是要給人留下一些希望的。影片中的三個人在這趟旅程中都有所收獲和成長,媽媽完成了女兒的心願,小澤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身份,一雄也得到了來自陌生人的慰藉。而底下坐着的沉默的我們,在那一刻,多多少少感受到這個作品爆發出的強烈後坐力,這股力量把觀衆死死地釘在座位上,在散場後長久地“不得”起身離去。(陳熙涵)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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