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戰争總是殘酷的,它讓原本幸福的家庭,失去親人,以緻妻離子散。戰争也讓有些家庭離開故土,埋屍他鄉,給一些幸存者留下心靈的創傷。

在1940年的抗日戰争中,被聶榮臻救下的一對日本姐妹,就是其中的兩個。
第二次生命
在日本九州島南端的宮崎縣都城市梅北町,有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普通的日本婦女加藤美穗子和她的丈夫就生活在這裡。
出了大門,有一個小五金店。美穗子一大早就來到這個五金店裡,打掃好衛生,擦掉櫃台上表面的浮塵,開始了一天的營業。
這個小五金店,是美穗子一家生計的主要來源,美穗子每天都會在這個五金店裡,接待着來往的主顧。
美穗子的三個女兒都已成婚,為美穗子生了7個外孫和外孫女兒,她們時不時地回來看望一下美穗子,讓美穗子的心裡無比的甜蜜。
晚上,美穗子把小五金店的門關好,回到家裡,望着挂在家裡的一張“全家福”出神,思想着遠在異國他鄉的“親人”。
這張特别的“全家福”,對美穗子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那個人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那是在1940年的時候,華北的八路軍對日寇開展百團大戰。聶榮臻來到抗戰前線,指揮所部對日寇發動進攻。
在正太鐵路井陉站附近的洪河槽村,聶榮臻在指揮所裡看着地圖。
從8月20日發起總攻開始,指揮所裡的電話就不斷響起,請示與指令從電話的一頭被傳遞到另一頭。
參加戰鬥的各部隊,按照指揮部的部署,迅速完成着各自的作戰任務,進展得十分順利。
21日,聶榮臻正在思考着戰争的下一步走向,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楊成武在電話裡那頭說,他們救了兩個日本小姑娘,向聶榮臻請示怎麼辦。
聶榮臻表揚了楊成武,對楊成武說,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并讓楊成武把兩個日本小姑娘送到師部前方指揮所。
在攻擊過程中,楊成武下面的第三團,奉命攻占了東王舍煤礦,在一個房間裡,連長韓金銘和通訊員楊仲山發現了兩個日本小姑娘。
這兩個日本小姑娘,大一點的也就五六歲,小的還在小被子裡抱着呢。
被發現的時候,那個五六歲的日本小姑娘在牆角蜷縮着。随着爆炸聲,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顯然是害怕極了。
在日寇猛烈地炮火中,她們的父母已經死亡,隻留下了她們兩個小孩子。
韓金銘和楊仲山冒着生命危險,把這兩個日本小姑娘,從井陉火車站的廢墟中救了出來。
楊成武知道後,囑咐他們把這兩個日本小姑娘照顧好,趕緊送到前線指揮部來。
偵查員把兩個孩子放在籃子裡,輪流挑着,送到楊成武的指揮部。楊成武看到那個小嬰兒的右肩受了傷,讓軍醫處理了傷口,保下了孩子一命。
不一會兒,小女嬰餓得一直哭,楊成武又找來奶媽,給孩子為了一些奶水。緊接着,楊成武就給聶榮臻打了電話。
分區通訊員封奇書受楊成武指派,把這兩個日本小姑娘又挑起來,送到了聶榮臻所在的洪河槽村。
聶榮臻見到這兩個日本小姑娘後,抱起那個受傷的小嬰兒,仔細地看了看,看到她右肩上的傷口包紮得挺好,孩子睡得很安靜,心裡放心不少。
聶榮臻轉身看着醫生和警衛員,囑咐他們要好好護理這個孩子。想到還在還在哺乳期,又讓警衛員看看,附近村裡有沒有正在哺乳期的婦女。
警衛員在村裡打聽了一圈,找到了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婦女,給孩子喂了奶。
聶榮臻覺得那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很讨人喜歡,就牽着她的手,拿梨給她吃。
剛開始,小姑娘不接,聶榮臻就用水把梨洗了一遍,再次拿了過來。小姑娘把梨接過去,捧在手裡。
聶榮臻把兩個孩子安頓下來後,讓炊事員為大一點的那個日本小姑娘,做了一盆稀飯。
稀飯端上來後,聶榮臻把那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拉在懷裡,用勺子盛了一勺,吹涼了後喂小姑娘吃。
小姑娘好像感受到了“父愛”一般,顯得不再像剛來的時候一樣,那麼拘束了。她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在洪河槽村停留期間,大一點的小姑娘好像跟着父親一樣,一直跟在聶榮臻身後。聶榮臻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
小閨女用小手拽着聶榮臻的褲腿,走在他的身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聶榮臻的閨女呢。
由于前線戰事頻繁,又恐遭到日軍的猛烈反撲,聶榮臻感覺很難把這兩個孩子照顧周全。
于是,聶榮臻決定,把兩個日本小姑娘送到日本軍營,讓她們在将來有可能回到她們的國家去,在家鄉的親人身邊長大。
據聶榮臻晚年回憶:
我考慮或是由我把她們養起來,或是把她們送回去。
我想,如果養起來,激烈的戰事不知何時結束,邊區的環境不僅艱苦,而且敵人‘掃蕩’頻繁,部隊經常轉移,照顧兩個小孩子,将有不少困難。
再說,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異國他鄉,大的五六歲了,已經開始懂事,留下來她很可能會傷感的。
她們失去了父母,隻剩姐妹二人,不在本國的土地上,将來也會給她們造成痛苦。
送回去,爸爸媽媽雖然死了,她們家裡總還會有親戚朋友可以照顧吧,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把她們送回去。
後來,聶榮臻讓警衛員準備了一副挑子,找了一個可靠的老鄉李華堂。讓他負責将兩個小孩挑到石家莊日軍駐紮地點,把孩子交給日軍。
臨走的時候,聶榮臻擔心孩子在路上哭,不肯走,就在筐裡裝了一些梨。孩子哭的時候,可以給她吃個梨,安慰一下孩子。
為了讓日本軍官能夠接收這兩個孩子,聶榮臻還專門寫了一封信,讓老鄉李化堂一并交給石家莊的日本部隊。
這封信件沒有封口,被沙飛拍了照,内容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日本軍官長士兵諸君:
日閥橫暴,侵我中華,戰争延綿于茲四年矣。中日兩國人民死傷殘廢者不知凡幾,輾轉流離者,又不知凡幾。此種慘痛事件,其責任應完全由日閥負之。
此次我軍進擊正太線,收複東王舍,帶來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于炮火中,其父于礦井着火時受重傷,經我救治無效,不幸殒命。餘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僅五六齡,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無依,情殊可憫。經我收容撫育後,茲特着人送還,請轉交其親屬撫養,幸勿使彼輩無辜孤女淪落異域,葬身溝壑而後已。
中日兩國人民本無仇怨,不圖日閥專政,逞其兇毒,内則橫征暴斂,外則制造戰争。緻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難,背井離鄉,觸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對于中國和平居民,則更肆行燒殺淫掠,慘無人道,死傷流亡,痛劇創深。此實中日兩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閥之萬惡罪行也。
但中國人民決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為仇敵,是以堅持抗戰,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閥侵略而自衛耳。而侵略中國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願,亦不過為日閥脅從耳。為今之計,中日兩國之士兵及人民應攜起手來,立即反對與消滅此種罪惡戰争,打倒日本軍閥财閥,以争取兩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與幸福。否則中國人民固将更增艱苦,而君輩前途将亦不堪設想矣。
我八路軍本國際主義之精神,至仁至義,有始有終,必當為中華民族之生存與人類之永久和平而奮鬥到底,必當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到底。深望君等幡然覺醒,與中國士兵人民齊心合力,共謀解放,則日本幸甚,中國亦幸甚。
專此即頌
安好
聶榮臻
八月二十二日
在告别的時候,聶榮臻抱了抱在被包裡的小姑娘,然後又蹲下,向父親告别孩子一樣,撫摸了美穗子的頭,囑咐她路上要坐好,在籮筐搖晃時要抓住繩子,以免掉下來。
李化堂挑着兩個孩子,告别了聶榮臻,朝着日軍駐紮的方向前行。
李化堂走了沒多遠,到了南溝東坡的時候,因為前方的戰事很是激烈,沒辦法繼續往前走了,他們隻好返了回來。
在到了平山縣中古月村的時候,因為小一點的那個姑娘右肩上還有傷,李化堂把孩子帶到晉察冀軍區後方醫院裡養傷。
後來,當時隻有17歲的封奇書,接到上級的指令,讓他照料大一點的日本姑娘,襁褓裡的小女嬰兒交給了當地婦救會照看。
雖然封奇書隻有17歲,但在現在看來,他也還是個孩子。他笨手笨腳地給小姑娘喂飯、穿衣,并想盡一切辦法,哄孩子高興。
為了讓小姑娘開心,封奇書經常帶着她到古月河邊玩耍。日子久了,小姑娘慢慢地變得活潑和快樂起來。
有一次,一個老鄉給了小姑娘幾個綠皮核桃。
封奇書剝出核桃仁讓她吃,老鄉也做手勢,示意讓小姑娘吃。但是,她就是不吃。封奇書就剝去核桃仁上的一層薄皮,用水沖洗後,小姑娘才高興地吃起來。
懂日語的馬幹事,用日語告訴小姑娘去看妹妹的時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她一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嘴裡還咿咿呀呀地哼着兒歌。
見到妹妹後,她就把親手采到的野花和好吃的糖果,一直往妹妹手裡塞。
婦救會主任栗華妮,找到了剛剛夭折了孩子的陳文瑞,希望她能夠給小一點的那個日本小姑娘喂奶。
陳文瑞剛聽到喂養的孩子是日本人的時候,極不情願。後來,聽到孩子餓得直哭,想起了自己夭折了的孩子,才勉強接過孩子,用她充足奶水給孩子喂了奶。
時間長了,陳文瑞對孩子産生了感情,照顧得很是周到。後來,在送走的時候,陳文瑞還戀戀不舍的,在人群裡偷偷地掉了眼淚。
一個多月過去後,上級決定把孩子送到洪河槽村,然後再交給日軍。
封奇書找了頂小草帽,給小姑娘戴上,找了一些柔軟的麥稭,鋪到籃子裡,中間鋪上一層油布,然後在上面鋪了小涼席,好讓姊妹倆坐得舒服些。
過了一會兒,栗華妮把妹妹也送了過來。妹妹的頭上戴着鄉親們送的繡花的小帽,腳上穿着小虎頭鞋,整個一個出遠門的平山當地小娃娃。
封奇書一行把這兩個日本小姑娘,送到了井陉縣城,連同聶榮臻的信一塊兒交給了日軍。
後來日軍駐石門司令部,還給八路軍寄了信,說是收到這兩個小孩子了,并對八路軍的人道主義精神,表示了感謝。
然而,不幸的是,在被包中不滿周歲的小姑娘,在石家莊的日軍醫院裡夭折了。大一點的姑娘在10月的時候,由她的伯父帶回了日本家鄉。
在外婆的撫養下,這個日本小姑娘最終長大成人,過上了普通婦女的生活。
後來,聶榮臻成為共和國的元帥,為共和國的國防科技事業,付出了巨大的精力。
再次來到中國
1980年4月,《解放軍報》社副社長姚遠方拿出了3張照片,請聶榮臻元帥看。這些照片是由沙飛同志在百團大戰中拍攝的。
第一張,聶帥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注視着前方;
第二張,聶帥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戰士給那個小女孩喂飯;
第三張,一位老鄉挑着兩個籮筐,手中拿着一封信,聶帥正依依惜别地撫摸着坐在籮筐裡的小女孩的頭。
聶榮臻元帥仔細看過照片後,很清楚地記得,這是他在百團大戰中見過的那個日本小姑娘。
姚遠方寫了篇《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的文章,問聶榮臻元帥,還記不記得那個日本姑娘的名字。
聶榮臻想了一會兒,表示記得當時那個日本小姑娘好像叫“興子”。
5月,《解放軍畫報》和《解放軍報》,先後登載了姚遠方寫的《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的文章。并在文章裡配了這三張圖檔。
姚遠方在文章中,強調了聶榮臻還記得那個日本小姑娘,希望能夠找到她。
文章發表後,在國内和日本反響十分強烈。
第二天,日本的《讀賣新聞》,全文轉載了姚遠方的這篇文章。使用了“
戰火裡救出孤兒,聶将軍四十年後呼喚興子姐妹。
”的标題。
僅僅隔了一天,《讀賣新聞》就派了他們在北京的記者星野和荒井,想辦法約見姚遠方。
見到姚遠方後,星野和荒井詳細詢問了聶榮臻元帥關心此事的經過,下決心要在日本找到這個小姑娘。
6月10日,《讀賣新聞》就以“
真的是興子,她寫信給聶将軍,盼望着再會
”為題,報道已經找到了那個小姑娘。
報道說,那個被聶榮臻稱為“興子”的日本小姑娘,真實的名字叫美穗子,在日本宮崎縣都城市居住,現在已經43歲了。
《讀賣新聞》把美穗子寫給聶榮臻元帥希望能夠訪華的信,轉給了聶榮臻,并附上了美惠子的近期照片。
聶帥仔細看了美穗子的信和所附的照片,确認了
“興子”就是美穗子
。
聶榮臻高興地說:“
看了美穗子熱情洋溢的來信,看了她的近影和童年時的照片,很像她小時候的樣子,闊别了40年,終于找到了,這很難得,我很高興,我祝美穗子全家幸福。
”
7月10日,美穗子一家來到北京,聶帥專門讓女兒聶力,到機場迎接美惠子一家。
在聶榮臻元帥的安排下,美穗子一家參觀遊覽了軍事博物館、八達嶺長城、工藝美術館和北京動物園等北京的一些景點。
7月14日上午,聶榮臻元帥在人民大會堂新疆廳,親切會見了美穗子一家。
日本駐華大使吉田健三,中日友協會長孫平化、國防部外事局局長柴成文、姚遠方、聶力等人,一同參加了這一次會見。
聶帥一邊比劃,一邊對美穗子說:“很高興見到你和你的全家人,當年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女孩,隻有這麼高。”
會見後,聶榮臻和美惠子一行互贈了禮品,并合了影,留作紀念。
後來,美穗子作為中日友好的特殊使者,多次來到中國,與聶榮臻的女兒聶力将軍,結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誼。
在1986年和1989年,美穗子也兩次作為訪華團成員,随都城市日中友好訪華團,來到中國進行友好通路。
在家裡,聶榮臻元帥熱情接待了美穗子和訪華團的全體成員,和他們進行了親切交談,鼓勵他們為中日友好事業多做貢獻。
聶力在1989年通路日本的時候,還專程去看了美穗子。
讓聶力驚訝的是,她每到一地,人人都知道中國的聶榮臻在戰火中救“日本小姑娘”的故事,而且都能說出美穗子的名字。
後來,美穗子的家鄉日本宮崎縣都城市與聶榮臻元帥的家鄉四川省江津市,還結為了友好城市。
1992年5月14日,聶榮臻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
美穗子得知消息後,眼淚對眶而出,哭幹了她所有的眼淚……
美穗子哭着寫了以下唁電:
“
驚聞聶榮臻将軍閣下不幸仙逝,深感悲痛,由于那場可怕的戰争,使我在中國大陸淪為孤兒,承蒙聶将軍相救,才使我有今天,從回國之日起到今天,我一向崇視聶将軍為我心靈的依托,忽接慈父去世的噩耗!而因相隔甚遠,不能前往憑吊,深感遺憾!
後來。在電話中,美穗子對聶力說:“我非常想到中國來憑吊聶榮臻将軍,以盡女兒的孝道,但因為丈夫突發腦血栓,卧病在床,需要照應,實在難以脫身,請求原諒。”
在美惠子來到中國的時候,還專門來到平山縣中古月村,在陳文瑞的墓前,奉上果品紙錢,燒了一炷清香,低頭祭拜了老人家。
在墳前,美穗子念叨着:“謝謝您,我
永遠的奶娘
!”
戰争永遠是最無情的,它留給人們的創傷,許久都不能愈合。在這些創傷之中,也有一些溫情,就像美穗子在信裡寫的:
在殘酷的攻防戰争中成了戰争孤兒的我,隻是由于您的珍貴的撫育才使我活了下來。連語言也不通的我給您造成了多少麻煩,使得您不顧自身安危付出了多麼大的辛苦養育了我。這一切都使我充滿了無限感激、感謝之情,不論用什麼也是難以報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