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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追龍1

作者:書音大數

第一點說明:香港俚語,“追龍”這個名詞有特殊意思--指吸毒,尤其指用錫紙加熱來吸食海洛英粉的行為,是一個專門動詞。香港的反吸毒運動,有智語:“生龍活虎莫追龍”,可知“追龍”一詞,應用相當普遍。

我寫的“追龍”故事,當然和這種特殊的意義毫無關連。這情形恰似早年記述過的一個故事“蠱惑”,我寫的是蠱的迷惑,和粵語中的“蠱惑”一詞的含義,絕無關連。

第二點說明:“蠱惑”是蠱的迷惑,“追龍”,是不是追尋龍的蹤迹的故事呢?為了避免有這樣的誤會,是以要作第二點說明:也不是。

追尋龍的蹤迹,倒是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的題材:恐龍是已經絕迹了的,生物某地,忽然發現了恐龍的足迹,于是組織探險家去追尋,結果可以是找到了恐龍或找不到,但過程,照例有很多驚險可寫--深入蠻荒啦,沿途的原始森林啦(可以查參考書,抄大量古代動植物的名稱、形狀、生長過程),也可以寫蠻荒的風景,可以寫大量古代生物(照樣查參考書,抄一些名詞上去,甚至連拉丁文名字也抄上去,以示作者的淵博),再加上人物有忠有奸,添點愛情,就是一篇科幻小說的樣版!隻可惜,照這樣方式寫出來的東西,決不會好看,可能有大量科學,卻少了幻想。我如果照這樣的方式去寫,“衛斯理”這個名字,大約至多隻能出現在三五本書上,而決不是像如今這樣的四五十本。公式化的故事,讀者很快就會厭倦。

那麼,“追龍”記述的究竟是什麼故事呢?當然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看下去,自然會明白。那天晚上,雨下得極大。大雨持續了大半小時,站在歌劇院門口避雨的人,每個人都帶着無可奈何的神情,看着自天上傾瀉下來的大雨,雨水沿着檐瀉下來,像是無數小瀑布,雨聲嘩嘩地吵耳,有車子經過時,濺起老高的水花。歌劇散場,大量聽衆湧出來時,大雨已經開始。聽歌劇的人,衣著的大雨天,天氣大都十分悶熱,小小的空間中擠了好幾百人,更是令人難以忍受,可是雨勢一點沒有停止的意思,越來越大。

我對歌劇不是很有興趣,它和我的性格不合:節奏太慢--主角明明快死了,可是還往往拉開喉嚨,唱上十分鐘。可是白素卻十分喜歡,我陪她來,她顯然對這次的演出十分滿意,是以看她的神情,并不在乎散場後遇上大雨的尴尬,還是在回想剛才台上演出的情景。

等了大約十多分鐘,我覺得很不耐煩,一面松開了領結,一面道:“車子停得不很遠,大不了淋濕,我們走吧。擠在這裡有什麼好。”

白素不置可否,看起來她像并不同意,我又停了一會,忍無可忍,而且,劇院方面在這時候,竟然熄了燈,向外盾去,在路燈的照映之下,粗大的雨絲,閃閃生光,去淋一場大雨,重新嘗嘗少年時常常淋雨的滋味,也是很有趣的事。

是以,我不理白素同意與否,拉着她的手,向外面擠去。

我一手抻向前,一面不斷道:“請讓一讓,請讓一讓。”

我快擠到門口,我向前伸出開路的手,推了一個人一下,那個人轉過身來,用十分粗大的聲音,向我呼喝着:“擠什麼,外面在下大雨。”

那是一個樣子相當莊嚴的中年人,身子也很高,身體已開始發胖,略見秃頭,濃眉、方臉,一望而知是生活很好、很有地位,一面還用十分不耐煩的神情望着我。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還是要請你讓一讓,我願意淋雨。”

那中年人的口唇動了一下,可是他卻沒有再說什麼,我拉着白素,在他身邊走了過去,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向白素咕哝着:“這種人,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怕淋雨,看他的情形,就算他爸爸快死了,他也會因為下雨而不去看他。”

白素瞪了我一眼,她感到我說話太刻薄,就會這樣白我一眼。在白素瞪我的同時,我聽得那中年人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

也就在這時,忽有人大叫了起來:“衛斯理!”

這時,擠在劇院門口和大堂的人雖多,但是也決沒有人大聲講話,隻是在低聲交談或抱怨,是以那一下大叫聲,幾乎引得人人注意。我站定,循聲看去,想看看是哪一個混蛋在做這種事。

我看到一個人距離我大約十公尺,正急急忙忙,向我擠過來,他擠過來的情形,比我剛才擠出來時粗野得多了,在他身邊的人都皺着眉。

我也立時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了,他是陳長青。

陳長青是我的一個朋友,至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在“木炭”這件事中,有詳細的叙述。十分有趣,他不但接受一切不可了解的怪事,而且,還主動憑他的想像,去“發掘”古怪的事情。

他擠到那中年人的面前,伸手推那中年人,我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那中年人一定不肯放過陳長青。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中年人被陳長青推得跌了半步,他卻全然沒有憤怒的反應,他隻是向我望來,張大了口,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情。

我心中奇怪,無法去進一步想,何以那中年人對于陳長青粗魯的動作,竟然不提抗議。陳長青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前,仍然大聲嚷叫着:“衛斯理,見到你可真好,我剛有事找你。”

他大聲一叫,附近人的目光,又集中到我們這裡來,我立時道:“好,有什麼話,我們一面走一面說好了。”

陳長青呆了一呆,陡然叫了起來:“一面走一面說?外面在下大雨!”

我實在不想和他多說什麼,是以我立時道:“那好,你避雨,我走了。”

我立時向外走去,不理會陳長青。陳長青叫道:“衛斯理,有一件怪事要告訴你,你不聽,會後悔。”

我十分明白陳長青這種拿着雞毛當令箭的人的所謂“怪事”是怎麼一回事:走路時有一張紙片飄到他的面前,他可以研究那張紙片一個月,以确定那是不是什麼外星生物企圖和他通資訊。

我也知道他不會跟出來,他會以為他的“故事”可以吸引我,會再轉回去找他。

我和白素向外走去,下了石階,大雨向我們撒下,不到半分鐘,我們已經全身都濕了,我覺得有人跟了出來。我并不回頭,反正身上已經濕了,淋雨變成十分有趣,我拉着白素向前奔着,故意揀積水深的地方用力踏下去,踏得水花四濺,然後哈哈大笑。

白素也興緻盎然,跟着我向前奔着。

我們奔出了一段路,白素在我耳際道:“有人跟着我們。”

我想那是陳長青,是以我立時道:“陳長青,讓他淋淋雨也好。”

白素簡單道地:“不是陳長青。”我怔了一怔,停了下來,這時,我們恰好在路燈之旁,白素的身上濕透了,頭發貼在臉上,滿臉都是雨珠,雨水還不斷打在她的臉上,看起來美麗得像是迷幻的夢境,我忍不住親了她一下,白素有點害羞,向我身後,略呶了呶嘴。

我轉頭看去,看到在我的身後,站着一個人。

他不是陳長青,身上當然也濕透了,頭發貼在額上,直向下淌水,令得他連睜眼也有困難,樣子狼狽之極,我要仔細看,才可以認出,他就是剛才我向外擠出來時,呼喝過我的那個中年人。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跟着我,隻是一看到他現在的狼狽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我昂起頭,讓雨水打進我張大的口中,那使人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我還在不斷笑着,白素推了推我:“這位先生好像有話要對我們說。”

那中年人一面抹着臉上的雨水,一面望着我,欲語又止。

我不再笑,大聲道:“你想說什麼?剛才你已經告訴過我外面在下大雨,謝謝你提醒我。”

那人的樣子更狼狽,白素忙道:“我們的車子就在前面,到前面去再說吧。”

那人還沒有說什麼,一輛黑色的大房車,已疾馳而至,就在我們身邊停下,一個穿制服的司機,神色駭然地從車中連跳帶躍地下車來,向着那中年人,叫道:“二老爺,你你,二老爺,你……"這個司機多半從來也未曾見過那中年人淋雨,是以除了“二老爺,你”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被他的“二老爺”吓壞了。

這時,那位“二老爺”才算是開了口,是對我說的:“衛斯理先生?”

我點了點頭--由于雨實在大,是以我點頭,竟有一蓬水點自我頭上灑了開來。

那中年人又道:“可以請兩位上車?”

我搖頭--又是一蓬水點四下散了開來:“我看沒有什麼必要。”

那中年人有點發急,一面伸手抹去臉上的水,一面道:“請……。你答應,我有事……。事實上,有一個人要見你,他……。快死了,要見你是他的心願,我希望……。對不起,我不是很習慣求人。”

我本來有點心動,本來,有一個快死的人想見我,不論目的是什麼,我總應該去讓他見一下。可是那中年人最後的一句話,卻又令我大是反感。

我立時道:“那麼,從現在起,你該好好習慣一下。”

那中年人給我的話弄得不知如何才好,我已經轉個身,準備離去,可是那中年人卻立時來到了我的身前,我向他望去,看到他滿臉雨水,簡直就像是在痛哭流涕。而白素又輕輕拉我的衣袖,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要我答應他的要求。

那中年人歎了一口氣:“衛先生,請你先上車再說!”

他說着,走過去,打開車門,而且一直握着車門的把手。

那個穿制服的司機又吓壞了,大聲叫着:“二老爺,你,二老爺,你!”

這個司機,仿佛除了“二老爺,你”之外,就不會講旁的話。

白素說了一聲“謝謝”,先進了車,在我上車後,他才進了車廂。

大房車三排座位,他上了車之後,坐在正式座位對面的那排小座位上,面對着我們。

三個人的身上全濕透了,車子的座位上,套着白色的椅套--一般來說,隻有老式和保守的人,才會這樣子做。椅套因為我們一坐下,也變得濕了。

那司機連忙也進了駕駛座:“二老爺……"那中年人道:“回家去。”

司機答應了一聲,車子發動,向前駛去,車頭的燈光照射之處,雨還是大得驚人。

那中年人坐在我的對面,我直到這時,才仔細打量他一下,發丙了接近六十歲,淋過雨之後,更顯得他臉上皺紋相當多。

他在身上摸着,在濕透了的上衣中,摸出了一個小皮包,小皮包往下滴着水,他苦笑了一下,在皮包中取出了一張名片來給我:“我的名字是孔振源。”

說出自己的名字,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自負。孔振源,這個名字我倒聽說過。他不算十分活躍,但是卻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屬于世家子弟從商,經營方法比較保守,殷實而可靠,決不參加任何投機冒險的事業,維持着自己的作風。

像我們這樣,全身透濕,坐在車子中,車子的裝置再豪華,也不會是一件舒服的事,是以我想速戰速決,快把問題解決掉算了。

孔振尖一面不斷抹着臉上的水:“是家兄。”

我“哦”地一聲:“為什麼呢?”

孔振源的神情,變得十分躊躇,像是他哥哥為了什麼要見我,難以啟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應該知道我望她是什麼意思,我是在對她說:“你看,你上了他車子,他講話就開始吞吞吐吐了。”

白素還望了我一眼,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安慰我:“既然已上了車,就算了吧。”

孔振源咳嗽了幾聲:“衛先生,家兄年紀比我大……"我聽得他這樣說,忍無可忍:“這不是廢話嗎?要是他年紀比你小,他是你弟弟了。”

孔振源給我搶白着,才被大雨淋過的臉,紅了起來:“不,不,我的意思是,家兄的年紀比我大很多,他大我三十八歲,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先父六十六歲那年才生我。”

兩兄弟之間,相差三十八歲,這并不常見,但也沒有什麼特别,而孔振源的父親是在哪一年生他的,想來想去,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是以我立時現出不耐煩的神情。

孔振源道:“家兄今年九十三歲。”

我揮了一下手:“告訴我,他為什麼要見我,直接一點。”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心中在想:“難怪司機叫他‘二老爺’,大老爺,一定就是他那位九十三歲的‘家兄’。”

孔振源又再度現出吞吐和尴尬的神情,我有點兇狠地瞪着他,孔振源的樣子更惶恐,漲紅了臉,才掙紮出一句話來:“他……。是個星相家。”

我還未曾有任何反應,他又補充道:“他自以為是個星相家。”

我道:“那又怎樣?”

孔振源苦笑了一下,看情形,像是下定了決心,把要講的話講出來,他吸了一口氣:“星相家……。他講的話,很多人……。我意思是說普通人不容易聽得懂,而且他的年紀又大了,健康情形極差,是以,他說話,颠來倒去,很……"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話不是很有條理?”

孔振源用力點着點,我道:“閣下說話也未必見得有條理,他為什麼要見我?

孔振源自然很少給人加以這樣的評語,是以他現出了懊怒的神情,悶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但是他吵着要見你,至少已經有好幾年了,我一直不去睬他,因為他看來實在很不正常,要不是他……。健康情形越來越差,今晚又恰好碰到了你。……"我“哦”地一聲:“他快死了?”

孔振源搖着頭:“醫生說就是這幾天的事,根本他幾乎大部分的時間昏迷不醒。”

我皺着眉,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苦笑了一下。一個垂死的星相家,有什麼事呢?真是難以想像。

我并沒有多想,因為很快就可以見到這位垂死的星相家,他自然會告訴我為什麼要見我。

車子繼續向前駛,雨小了一點,路上的積水在車頭燈的照射下,反映出耀目的光彩。車子轉了一個彎,開始駛上山坡,可以看見一幢大屋子在山坡上。

那是真正的大屋子,完全是舊式的,在黑暗中看來,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大,那些飛檐,看來像是一頭一頭怪鳥。

我由衷道地:“好大的屋子。”

孔振源的語氣中帶着自豪:“先父完全仿照明代的一個宰相徐光啟的府第建造的。”

我笑了一下:“要是家中人少的話,住在這樣的巨宅之中,膽子得大才行。”

孔振源顯然有同感,點了點頭,車子已經來到了在門口,兩扇大門,襯着門旁的大石獅子,看來極其壯觀。司機按了按喇叭,大門緩緩打開,車子直駛進去。是一個極大的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亭台樓閣。

車子直駛到主要建築物前停下,雨已停了,兩個穿制服的男仆,走下石階,打開車門。當濕淋淋的孔振源跨出車子時,那兩個男仆的眼睛睜得比鴿蛋還大。

我和白素也出了車子,和孔振源一起進了大廳,又有幾個仆人走了出來,垂手侍立,神情都很古怪。因為我們三個濕透了的人,還在淌水。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叫道:“二老爺……"孔振源揮了揮手:“去看看大老爺是不是醒着,帶這兩位,去換一些幹衣服,快!”

官家連聲答應着,我雖然急于看一看那個九三十歲的垂死星相家,但是身上濕透了,總不是很舒服的事,是以由得那管家,帶着我和白素,進了一間房間。

房間的布置半中不西,是四五十年前豪闊人家常常見的那種,如今隻能在長篇電視劇中才看得到。

我們脫下外衣,管家捧了兩疊衣服進來,放下之後,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拿起衣服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那樣的内衣褲,真隻能在博物館中才找得到。送來給我的外衣,是一件質地柔軟的長衫,還有十分舒适的軟鞋。

等到白素穿好了衣服時,我望着她,她看來像是回到了二十年代,一件繡工極精美的長衫,月白色底,紫色滾邊,不知道以前是屬于這大宅中哪一位女眷的。

我們打開門,孔振源已等在門口,他也換上了長衫,他抱歉道地:“對不起,家兄未曾結過婚,我妻子早過世了,這是舊衣服。”

白素微笑道:“不要緊,這麼精美的衣服,現在不容易見到。”

孔振源吸了一口氣,帶着我們向前走去,走廊很長,建築的天花闆又高,燈光又不明亮,就像是在一個博物館中。

走廊盡頭的轉彎處,是梯級相當大的樓梯,我們本來已經在二樓,又走上了兩層,才看到管家迎了上來:“大老爺一聽是衛先生來了,精神好得很,才喝了一蠱參湯。”

孔振源點頭,我注意到,這是大樓的最高一層,這一層的結構,和下面幾層不同,并沒有長走廊,有兩扇相當大的門,門上畫的是一幅巨大的太極圖,看起來古怪之極。

在門外,另外還有幾個人在,有的穿着長衫,有的穿着西裝,還有幾個護士模樣的人。孔振源走過去,他們都迎了上來。

一個看來神情相當嚴肅的老者先開口:“情形不是很好,那是回光反照。”

那位老先生看來是一位中醫,孔振源點了點頭,望向另外幾個人,那些人大約是西醫,其中一個道:“可能是,但是他一聽到衛先生會來,那種特異的表現,醫案中很少見。”

我聽到他們這樣說,心中更是奇怪,看樣子他們還要讨論下去,我提高聲音:“别讨論了,我就是他要見的人,讓我去見他。”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老者,用懷疑的眼光望着我:“閣下也是習醫的?”

我懶得回答他,隻是向孔振源作了一個手勢,孔振源推開門,我們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才一進去,我就呆住了。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大的一間房間。看來,整個頂層,就是這一間房間,那房間中,全是一排一排的書架,那些書架不是很高,放滿了線裝書,在衆多的書架之中,是一張很大的床,一個人躺在那張床上。

那人一點不是我想像中的垂死的老人,相反的,他身形十分高大,躺在那裡,給人以“巨大”的感覺,他仰天躺着,一頭又短又硬的白發,很瘦,他是那種大骨架的人,是以在十分瘦削的情形下,使他看來十分可怖。

他雙眼睜得極大,望向上面,我循他的視線,向這間房間的天花闆望去,又吃了一驚。

在那張床的上面,天花闆是一幅巨大的玻璃,足有五公尺見方。這時雨勢又開始大起來,雨點灑在玻璃上,形成一種看來十分奇特的圖案。

我知道這個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孔振源的哥哥,那個星相家,他這樣布置他的卧室,自然是為了友善觀察星象。

孔振源帶着我和白素,向床邊走去,床上的老人緩緩轉過頭,向我望來。他的雙眼看來還相當有神。由于他瘦,骨架又大,整個頭部如一具骷髅,但偏偏又有一雙相當有神的眼睛,是以更是怪異。

孔振源沉聲道:“大哥,衛斯理先生來了。”

老人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停在我的身上一會,我也來到了床邊,老人發出沙啞的“啊”的一聲:“你父親沒有來?”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孔振源道:“大哥,他就是衛斯理先生。”

老人又“啊”地一聲,聲音聽來更沙啞:“是個小娃子?”

我搖頭道:“孔先生,那是因為你年紀太大了。”

床上的老人震動了一下,開始吃力地掙紮,孔振源忙過去,扶起他來,把枕頭墊在他的背後和頭部。老人又擡頭透過天花闆上的玻璃去看天空,這時,除了雨水之外,什麼都看不到。

我耐心地等着,雖然不說什麼,心中卻在暗自焦急,因為看起來,這老人的生命不會有太久,他要是再不說,可能每一分鐘都會死去。

沉默足足維持了五分鐘,老人連續咳嗽了好一會,才緩緩道地:“衛斯理,你仔細聽我說的話……。我沒有……。時間再講第二遍了!你聽着,一定要找到他們。”我呆了一呆,老人講得很慢,有着濃重的四川口音,我全然可以聽得懂他的話。但是我卻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還未曾來得及發問,老人突然激動起來,身子發着抖,擡起手來,像是想指向什麼,但顯然他已太老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是以實際上并沒有指向什麼,他幾乎是在嚷叫:“阻止他們!阻止……。他們……"孔振源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叫道:“大哥。”

老人嚷叫的聲音聽來十分嘶啞,簡直有點可怕,而且他一面叫着,一面手還在發抖、揮舞,身子也激動得在亂晃,我仿佛可以聽到他骨頭在發出格格聲!

孔振源叫了幾下,那老人略為鎮定,我忙趁機問:“對不起,請你說得具體一點,他們是誰?我上哪兒去找他們?阻止他們幹什麼?”

我意識到那老人的生命,随時會消失,是以一連發了三個問題,想在最短的時間内,把問題弄清楚。

老人盯着我,他眼中那種難以形容的光采,令得他的眼珠看起來像是閃爍不定的寶石。被這種眼睛盯着,有蜈蚣在背脊上緩緩爬行的感覺,極不舒服。

他盯了我一會,突然轉過頭去,望向孔振源。

孔振源忙道:“大哥,有什麼吩咐。”

看來,孔振源對這個比他大了三十多歲的大哥,十分尊敬,而且也十分愛護。老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痰涎滾動的聲音,發抖的手指着孔振源,罵道:“你……。。這小槌子,你騙我,随便了一個小娃子來,告訴我……。他是衛斯理,你……。。真不是東西!”

孔振源捱了罵,臉漲得通紅,向我望來,那神情活脫認為我是冒牌貨,是以累得他捱罵。

我又好氣又好笑,立即自己告訴自己:把一切經過當成是鬧劇算了,應該離開了。

我并不生氣,反倒笑了起來:“對,我不是衛斯理,我是冒充的。”

孔振源大吃一驚,失聲道:“你--"那老人立時道:“當然是冒充的,如果他是真的衛斯理,他不會向我問那些蠢問題,我一說了,他就會明白。”他說着,還伸手在孔振源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再道:“你上當了……。快去……。找真的衛斯理……。我時間可不多了。”

他說着,身子左右挪動,孔振源一定習慣服侍他,立時又扶着他躺下。

老人躺下之後,神情相當奇特。通常,人躺下之後,眼睛總是閉着的,可是他躺下之後,雙眼卻睜得極大,一直瞪着。

孔振源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怎麼才好。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多逗留,可是老人剛才那幾句話,卻使我極不服氣。

我自然知道我是真的衛斯理,可是那老頭子說什麼?他說如果我是衛斯理,我就不會問他那些“蠢問題”。我的問題怎麼來了?他老糊塗了,說的話不清不楚,誰聽得懂?

可是我剛才已賭氣說了我不是真的衛斯理,現在一時之間又改不了口,看來,還是非走不可。就在這時,白素笑了一下,用道地的四川鄉音道:“老爺子,他喜歡開玩笑,他真是衛斯理,如果你有什麼事要他做,盡管吩咐。”

或許是白素的聲音比較動聽,也或許是她的态度比較誠懇。總之,不知是為了什麼,願意聽白素話的人,比願意聽我的話的人來得多,真正豈有此理。

這時,那老人也不例外,白素一說,他那雙雖然睜大着,但是眼珠卻凝止不動的眼睛,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立時接受了白素的解釋,又向我望來,發出了一下表示不滿的聲音,我勉強向他笑了一下,他又掙紮着要坐起來,孔振源忙又把枕頭塞在他的背上。

他精神看來比剛才好得多,但是在開口之前,還是向我再度上下打量一番,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拽過一張椅子來,面對着椅背坐下--這樣坐法,不信可以作一個試驗,六七十歲的人,十個有八個看了要皺眉,何況那老人已經九十三歲了。果然,我才一坐下,那老人的神情就十分怪異,但是他卻沒有用言語表示不滿,他隻是悶哼了一聲:“你知不知道,他們早就在搗亂,本來情形還好,可是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

孔振源告訴過我,他哥哥講話颠來倒去,這時,他說得認真,我還是聽不懂。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我向孔振源望去,他在苦笑。

我不再發問,問了,要給他說是假冒的,我假裝明白,點了點頭,附和着:“是啊,太不像話了。”

想不到這倒合了老人的胃口,他長歎了一聲:“是啊,生靈塗炭!庶民何辜,要受這樣的荼毒!”

我想笑,但是有點不忍。

可是那老人像是遇到了知己:“有一個老朋友,在去世之前,我和他談過,他說:該找你談一談,唉,振源也是,有名有姓,可是他一找就找了好幾年,才見到你。”

孔振源有點委屈:“大哥!”

我笑着:“介紹人是誰?”

老人道:“江星月老師。”

我怔了一怔,刹那之間,肅然起敬。江星月是一個奇人,我和他之間的交往不十分多。江老師對中國古典文學有極深的造詣,醫蔔星相,無所不精,尤其對中國的玄學,有着過人的見解。

江老師是一個非凡的人物,他是這老人的朋友,我可以相信一點:那老人的胡言亂語中,一定包含着什麼,值得仔細地聽一聽。

我坐直了身子,感到還是不妥,又把椅子轉了一個向,規規矩矩坐好,才道:“是,江老師是我十分尊敬的一個人。”

老人感到高興地笑了起來,用手撫摸着下颔:“江星月比我年紀輕,他學會看星象,是我教他的。”

我唯唯一應,心想老人多半在吹牛,反正江老師已經過世,死無對證,随便他怎麼說好了。

老人繼續在緬懷往事:“他學會看星象的那年是十三歲,比我足足遲了十年--"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本來是想任由他講下去,不去打斷他的話頭的,但是實在忍不住,還是插了一句口:“那樣說來,你三歲就開始觀察星象?”

老人當仁不讓地“嗯”了一聲:“我三歲那年,就已經懂得星象了。”

我咕哝了一句:“比莫紮特會作曲還早了一年。”這一句話,惹得白素在我的背後,重重戳了一下,我轉過頭去,向孔振源作了一個鬼臉,孔振源的神情,尴尬之極。

老人又發出了一下喟歎聲:“九十年來,我看盡了星象的變化,唉,本來,我們有什麼辦法,隻好眼睜睜地看着各路星宿,以萬物為刍狗,可時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總得去阻止他們。”

我用心聽着,一個研究星象九十年的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個人對星象的研究在他之上,是以我必須用心聽他的話。

可是他的話,不論我怎麼用心,都沒有辦法聽得懂。我隻好仍然采用老辦法:“是啊,阻止……。可是,怎麼……。阻止呢?”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暗罵了好幾聲見鬼。

老人卻鄭重其事,又歎了一聲。要說明的是,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雙眼一直瞪得老大,望着天花闆上的大玻璃,可是天正在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四下散了開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圖案,根本看不到星空。

老人一面歎着氣,又道:“至少,得有人告訴他們,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去……。随便到什麼地方去,不要再在這可憐的地方……。戲耍了……。他們在戲耍,我們受了幾千年苦,真該……"他斷斷續續講到這裡,突然劇烈地嗆咳了起來。我忙向孔振源使了一個眼色,孔振源倒十分識趣,忙道:“大哥,你累了,還是改天再說吧。”

我真怕那老人固執起來,還要絮絮不休地說下去,那真不知如何是了局。想不到老人倒一口答應:“是,今晚來得不是時候,明天……。不,後天……。嗯…………。後天亥子之交,衛先生,請你再來。”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亥子之交”是午夜時分,我心想,我才不會那樣有空,半夜三更,來聽你這個老頭子胡言亂語。

孔振源看出我不肯答應,就挪動了一下身子,遮在我的前面,不讓他的哥哥看到我的反應,“大哥,你該睡了。”

老人點了點頭,孔振源又扶着他躺了下來,老人仍然把眼睜得很大。

我一時好奇,道:“老先生,你睡覺的時候,從來不閉上眼睛?”

老人看來已快睡着了,用睡意朦胧的聲音答道:“是,九十年了。”

我“嗯”地一聲,老人又道:“睜着眼,才能看。”

我問:“你睡着了,怎麼看?”

老人先是咕哝了一聲,看來他十分疲倦了,但是他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睡着了,可以用心靈來看,比醒着看得更清楚。”

在這樣一個老人的口中,竟然有這樣“新文藝腔”的話講出來,倒真令人感到意外,我道:“謝謝你指點。”

老人沒有再出聲,隻是直挺挺地躺着,睜大着眼,看起來,樣子怪異之極。

孔振源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我們一起退了出去,才出了那間房間,孔振源就向我打躬作揖:“對不起,真對不起,我說過,他講的話,普通人聽不懂。”

我苦笑:“不是普通人,是根本沒有人聽得懂。”

白素突然向我望了一眼,她不必開口,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對我這句話不以為然。

外面那些醫生,看到孔振源出來,都紛紛圍了上來,孔振源不理他們,一直陪我到客廳,我們被雨淋濕的衣服,已經熨幹,我們換好衣服,一打開門,看到他還站在門口。

這倒令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道:“孔先生,你太客氣了,我喜歡認識各種各樣的人,能見到令兄,我也很高興。”

孔振源歎了一聲:“我想……。請衛先生後天……"他支支吾吾着講不下去,我拍着他的肩:“到時,我沒有什麼特别的事情,我一定來。”

孔振源又歎了一聲,才道:“謝謝。”然後他大聲吩咐司機,把我們送回歌劇院附近我們的車子處,我駕着車,駛回家。在回家途中,我道:“剛才你瞪我一眼,是什麼意思,是說世上有人懂得那老人的話?”

白素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好好想一下,設法去了解他的話。”

我有點冒火:“他可以說得清楚一點,不要讓人家去猜謎。”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老人的話,其實也不是很難懂。”

我“嗯”地一聲:“請解釋一下,我不懂。”

白素道:“他的話,一再運用了‘他們’這個代名詞,我想,那可能是一種神秘的力量,他自三歲起就研究星象,是以,可以容許作這樣的一個聯想:這種神秘力量,和星象、星空有關。”

我靜靜地聽着。

白素又道:“仔細回想一下他所說的話,你就可以得到一個印象:這種神秘的來自星空的力量,影響地球上普通人的命運,已經很久了,而他認為,越來越過份,是以,一定要阻止這種影響繼續發生下去。”

我還是保持着沉默。

并不是說,我對白素的話不同意,白素的解釋,有條理至極,能把雜亂無章的一番話,弄得可以說得通。

我隻是不認為那老人知道什麼怪力量在影響人類。

白素再道:“他把阻止這種神秘力量影響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而他知道你,由江老師介紹。”

我睜大眼:“你是說,他叫我飛上天去,去和那些星星打交道?”

白素皺了皺眉,我知道她不是很贊成我的這種态度,是以我又笑了一下:“那個老人,生命快結束了,人在臨死之前,會胡言亂語!”白素仍然蹙着眉,過了一會,才道:“或許是我的解釋太不清楚,事實上我也沒有一個明确的概念,是以說不明白。”

我道:“你說得很明白:來自星空的一種神秘力量,在影響着地球人。”

白素先是“嗯”地一聲,接着又沉默了相當時間,才道:“在你想來,我的解釋如果成立,那應是一種什麼樣的神秘力量,什麼樣的影響?”

我聽得她這樣問,不禁呆了一呆。白素的神情顯得十分認真,我自然也必須認真作答,是以,我也想了一想。在我思索不語之際,白素點燃了一支煙,遞了給我,我一直抽着煙,因為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在我思索的時候,我又仔細把那老人所說的雜亂無章的話,想了一遍。

然後,我才道:“如果肯定真有這種力量,有可能是,在無際的星空之中,在某一個星球上,有着一種科學高度發展的生物,這種生物,通過了特殊的方法,在控制地球人的思想和行動。”

白素雙眉蹙得更甚:“你這樣說,隻是三流科幻小說中的情節。”

這句話,要是出自别人的口中,縱使我不當場翻臉,也非惱火不可。可是白素這樣講我,我除了不斷地眨着眼,表示抗議之外,隻好道:“假設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有神秘力量來自星空,影響地球。”

白素像是在自言自語,不像是在回答我的話:“可是神秘力量,為什麼一定來自其他星球上有高度智慧的生物?”

白素的疑問,不可了解。如果星空中有力量可以影響地球人,智慧必然在地球人之上,這是邏輯上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引證,可是白素卻對之表示懷疑。

我也咕哝了一句:“那來自什麼?總不會是其他星球上的一塊石頭,具有神秘力量!”

白素沒有作聲,側着頭,忽然笑了起來:“你的話,有時會有點道理。”

我不禁呆了一呆,她剛才還否定我的話,怎麼一下子又變成有點道理了?

我想等着她進一步的解釋,可是她卻又沒有說下去,已經到了家門口,我們走進屋子,白素好像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

而我對那個老人的胡言亂語,本來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是以她不提,我也不提。

我進了書房,還沒有坐下,電話響,我順手按向電話座上的一個鈕掣,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傳出來:“謝天謝地,你終于回來了。”

我一聽就聽出那是陳長青的聲音,幾乎随手就要按去另一個鈕掣,令對話中斷,可是陳長青已慘叫了起來:“叫挂上電話!”

我想到上次,我們那麼多人,在他家裡耽了好幾個月,他一點怨言也沒有,似乎應該對他好一點。是以我一面脫下外套,一面道:“好,請長話短說。”

陳長青道:“我來看你,馬上來。”

我道:“現在好像不是訪客、交際的時間吧。”

我這樣說,當然是說,已經很晚了,這種時候,不适宜到人家家裡去,諷刺和拒絕他前來。

可是陳長青在電話中的聲音,卻突然興奮了起來:“衛斯理,原來你也在研究。告訴你,現在最宜訪客。”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何以我這樣的一句話,會引得他有這樣的反應。我道:“你在說什麼?”

陳長青有點得意地笑了起來:“現在的時候,訪客大吉,對造訪者和被訪者,都是吉利的,但是,對坐在西南方的賭徒卻大兇,非輸個傾家蕩産不可。對于…………"我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吼叫了起來:“你語無倫次,在說些什麼?”

陳長青的聲音充滿了委屈:“我說的是星相學,根據星象來推算吉兇,你剛才不是說,現在好像不是交際訪客的時間,那可能是你推算有誤,你不妨再仔細算一下,現在的時辰是……"我啼笑皆非,我拒絕他來,他卻扯到時辰的吉兇方面去。可是他提到了星相學,卻又像我心中一動,因為我才聽過一個老人的胡言亂語,何妨再聽聽陳長青的。

而且,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他,他一定會冤魂不息,一直纏我。

我歎了一聲:“你來吧。”

陳長青來得真快,不到十分鐘,門鈴聲已經響起。

我一面去開門,一面大聲道:“是陳長青,誰知道他又胡言亂語什麼。”

白素也大聲應我:“快去開門吧。”

我來到門口,門鈴不斷響着,那種按鈴的方式,實在令人讨厭,我打開門,陳長青一步跨進來,我想起他剛才的話,一拳照準他的肚子打去。剛才他說現在是訪友的“好時辰",我先叫他捱一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時辰“。

我和陳長極為熟稔,對熟朋友,有時行動逾分一些,老朋友也不會見怪。

也當然,我那一拳,不會用太大的力道,大約會使他痛上半分鐘,令得他的表情十分怪異,如此而已。我一打出,陳長青陡然一驚,“拍”的一聲,拳打在他的腹際,他腹際分明有什麼硬物填着,我一拳就打在那硬物之上。

這時,輪到我發怔,而陳長青卻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掀開上衣,取出他放在腹際的一本硬皮書。

他笑得極高興:“衛斯理,我早知道你會否定我的話,一見面就讓我吃點苦頭,打人是你的拿手好戲,是以我早有準備。”

我給他笑得十分狼狽,有點老羞成怒:“我現在還要重重踢你一腳,我不相信你的小腿上也有了保護。”

陳長青呆了一呆,然後一本正經道地:“你不會。”

我揚眉:“敢打賭麼?為什麼我不會?”

陳長青道:“因為我推算過了,現在是訪友的好時辰,不會有不愉快的事發生。”

我真想重重踢他一腳,但是我随即想到:沒有理由這樣對待朋友,是以我沒有踢他,隻是指着他:“我不踢你,是因為我不想踢你,和時辰無關。”

陳長青大搖其頭:“你錯了,你不踢我,是因為在這個時辰之内,不會有人去得罪朋友!”

我十分惱火,想踢他一腳,可是十分怪,我又真的不想踢他。

我的神情十分怪,陳長青又高興地笑了起來:“你看,即使是你,也無法和整個宇宙的規律相抗。”

我用力關上了門:“什麼宇宙規律,你胡說八道什麼。”陳長青舉起了手,樣子肅穆:“我的新發現:宇宙之中,有一種規律,這種規律,因為宇宙中億萬星球運作位置不同而産生,可以影響到地球上的一切。”

他講到這裡,戲劇性地頓了一頓,等待我的反駁,可以更引發他的長篇大論,我知道他的心意,故意表示冷淡和不感興趣,連“嗯”也不嗯一聲。

陳長青多少有點失望,隻好自顧自再說下去:“最簡單的例子,是月亮的盈虧,可以影響地球上的潮汐,而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的行為,也受無數星球運作的影響,若是掌握了這種規律……"他得意洋洋講到這裡,我才陡地插了一句:“那就可以做個算命先生,或者去擺一個測字攤。”陳長青瞪着我,大聲道:“衛斯理,我不知道你對星相學一點研究也沒有。”

我對星相學自然有研究。

事實上,還相當有研究。星相學的範圍十分廣闊,從觀察星象來預測地球上将會發生的大事,到根據星象來測定一個人的命運和揣摩一件事的吉、兇,等等,全是星相學。

這是一門極其深奧的學問,其理論基礎是:地球是宇宙無數星球中的一個,它就不能不接受其餘星球的牽引、影響,地球上的生物,更不能擺脫其他星球對之産生的影響作用。

我懂星相學,我隻是不以為陳長青也懂星相學。

是以,陳長青這樣說,我“哼”地一聲,嗤之以鼻,連争也懶得和他争。

陳長青等了片刻,未見有什麼反應顯得很失望,改口道:“好了,就算你對星相學有研究,你也必然不知道我最新的研究,有了什麼發現。”

我先讓他讓樓梯,請他在書房坐下,然後,十分誠懇地對他道:“長青,我對星相學的興趣不濃,也不想知道你有什麼發現,尤其是今天晚上。因為我才見過一個垂死的老人,他向我說了一連串有關星象的莫名其妙的話……"我想向陳長青解釋不想聽他多講的原因。

可是,陳長青才聽到這裡,陡然跳了起來,現出驚訝之極的神情來:“這……。。這個老人的名字是孔振泉?”

孔振源的那個哥哥究竟叫什麼名字,我始終不知道,這時陳長青叫了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點了點頭:“我看是,他的弟弟叫孔振源。”

陳長青哼了一聲:“孔振源不是什麼好東西,愛擺老爺架子。”

我笑道:“你又不是他家的仆人,老爺架子再大,也擺不到你的頭上來。”

我順口這樣說着,可是陳長青的神情,卻怪到了極點,他看來十分忸怩和不好意思,但是即又有一種掩不住的得意。

我不知道他何以對這句話會有這樣的反應,隻好瞪着他,陳長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說道:“我做過孔家的仆人,專門伺候大老爺。”

我又是驚駭,又是好笑,指着陳長青,一時之間不知怎麼說才好。陳長青的家世十分好,承受了巨額的遺産,随便他怎麼胡花都用不完,他怎麼會跑到孔家當仆人去了?

陳長青也不是什麼風流人物,不見得會是看上了孔家的什麼女孩子,像風流才子唐伯虎那樣,冒充書僮,為了追求異性。

這真是怪事一樁,令我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陳長青又笑了一下:“真的,前後一年。”

我忙道:“從頭說來,不過别太啰嗦。”

這時候,白素走近門口,和陳長青打招呼,我忙叫住了她:“長青在孔振源家裡當了一年仆人,來聽聽他是為什麼,恐怕是為了追求孔家的女廚子。”

陳長青道:“少胡說,你們知道,我對星相學,一向很有興趣,很多人告訴我,真正對星相學有資格的,隻有一個人:孔振泉。”

白素走進來,坐在我的身邊。陳長青又現出那種忸怩的神情,我道:“你不必怕難為情,你做過的怪事夠多了,不在乎那一椿。”

陳長青瞪了我一眼:“于是我就設法,想去向孔振泉請教,可是托了不少人,孔振泉根本不見人,我走投無路,看到報上有一則招請仆人的啟事,指定應聘者要懂古代星相學,有一定的學識,主要的工作,是服侍一個相當難服侍的老人。我一打聽,就是孔家在請仆人,于是,我立刻去應征。”

我笑了一下:“以閣下的荦荦大才,自然是一說即合了。”

陳長青聽出我話中有諷刺的意味,有點惱怒,但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白素在一旁道:“陳先生你這種為了追求學問,锲而不舍的精神,真令人敬佩。”

陳長青忙連聲道:“謝謝,謝謝。”

他一面向白素道謝,一面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隻裝作看不見。

陳長青又道:“我一去應征,立即錄取,于是,我就成了孔家專門伺候大老爺的仆人,工作很清閑,因為孔大老爺幾乎大多數時間,不是看書,就是躺在床上,觀察星象。他關于天文星象方面的藏書極多,世上不會有任何地方,再有那麼多這類書籍。”

我到過孔振泉的那間大房間,雖然陳長青的話我大都不同意,但是,他這種形容孔振泉的藏書,我倒大有同感,是以點頭表示同意。

陳長青高興了起來:“他并不禁止我翻閱他的藏書,每當我有疑問,看不懂的時候,他甚至還替我解答,我和這個老人,相處得算是融洽,隻有一次,他大發雷霆,幾乎将我開除。”

我揚了揚眉:“那一定是你做了什麼不應該做的事!”

陳長青現出十分委屈的神情:“其實不關我的事,在他那張床的床頭,有一隻黑漆描金的小櫃子,緊貼着他的床放着的……"他說到這時,向我望來,我有點慚愧,因為我沒有注意在床頭是不是有這樣的一隻櫃子在。可是白素卻立時道:“是的,有這樣一隻櫃子,金漆描的是北鬥七星圖,而且還用一種十分古老的中國鎖鎖着,這種古老的鎖,十分罕見,叫九子連環鎖,要開啟這種鎖十分困難。”

白素說一句,陳長青就忙不疊地應一聲“是”,等到白素說完,他已應了十七八聲“是,”奉承得有點肉麻--多半是陳長青做了一年仆人養成的習慣。他示威似地望向我過來,令人十分生氣。我立時冷笑道:“誰不知道九子連環鎖,一定要把鎖上的九個連環扣解開來,才能開鎖,手續十分繁複,隻有笨人才會對那種東西有興趣。”

我聽陳長青提到了這隻櫃子,又提到孔振泉大發雷霆,就猜到他一定是未經允許,自己去開那九子連環鎖所闖的禍,是以才故意那麼說,因為我知道,以陳長青的好奇、好動的性格,他若是天天對着這樣一柄鎖,一定會想去把它解開來。

果然,我一猜就中,陳長青漲紅了臉半晌講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喜歡難題,要解開這樣的鎖上的活扣,有時還必須運用中國古代的計算方法,是以一有空,我就趁大老爺不覺察,去解那個鎖。”

我抓住了他話中的語病:“為什麼要趁他不覺察的時候才進行呢?”

陳長青神情極尴尬:“我……。第一次擺弄那個鎖的時候,就被他……。嚴厲斥責過,叫我再也不要去碰它。”

我搖着頭,長歎了一聲,沒有說什麼。事情再明白也沒有,越是叫陳長青别去碰,他越是要去碰,孔振泉的警告,顯然一點用也沒有。

陳長青道:“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鎖解開了,打開了那個櫃門,櫃子内,是一隻較小的櫃子,在那隻較小的櫃子上,有着兩把九子連環鎖,正當我懊喪莫名的時候,明明是睡着了的那老家夥,卻大喝一聲抓住我的頭發……"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哈哈大笑:想想陳長青那時的狼狽情形,實在是沒有法子不笑。連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長青自己也不禁苦笑,悻然道:“這糟老頭子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扯着我的頭發向外拉,一面還殺豬一樣地叫着。他這樣一鬧,自然很多人都來了,孔振源也來了,擺起老爺架子罵我,我心想這裡也耽不下去了,态度反倒強硬。誰知我一強硬,老頭子反倒客氣了起來,趕走了所有人,先是望着我,半晌才說了一句:櫃子裡的東西動不得,你以後最好别再去動它。”

我“嗯”了一聲:“你肯不動?”

陳長青理直氣壯:“當然不肯,可是那小櫃子上的兩套連環鎖,實在太難解,費盡了心機,一點進展也沒有,不幾個月,孔老頭子的病越來越重,幾乎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孔振源換了一批醫生護士來服侍他,就把我解雇。”

我“唔”地一聲:“雇主解雇你,你可以要求多發一個月工資。”

陳長青掄起了拳頭向我一拳打來,我一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喂,是你自己說的,這是宜于訪友的時辰。”

陳長青叫道:“宜于訪友的時辰過了,現在,最宜打架。”

白素笑了起來道:“别像小孩子那樣,你和孔老先生在一起一年,在星相學方面,一定得益良多?”

陳長青縮回手去,神情變得很嚴肅:“是的,首先,我肯定了一個原則。”

看他說得那麼認真,我倒不好意思和他搗蛋,隻是作了一個手勢,鼓勵他說下去。

陳長青像是一個演說家一樣,先清了清喉嚨,直了直脖子,才道:“我可以确定,中國傳統上,一切推算的方法,全源自天象的變幻,子平神數也好,紫微鬥數也好,梅花神數也好……。沒有一種,不是根據星象的運作、聚合來推算的。”

我道:“這算是什麼新發現?”

陳長青道:“連中國最早的一本占算的經典作易經,也全和天上的星象有關。

我以前聽得有人對“易經”持這種說法,但我在這方面的所知不是太多,是以隻是答應了一聲。

陳長青道:“你不信,易經流傳幾千年,各家有各家的解釋,總是抓不到癢處,唯有依照星象來解釋,才能圓滿,例如,什麼叫‘九龍無首,吉’呢?這裡的‘龍’,是什麼意思?”

我态度嚴肅:“我想,‘龍’,是代表了某一個星座。”

陳長青用力在我肩頭上拍了一下:“對!把一些星,用想像中的虛線連結起來,看來像是一條龍,當這些星體的運作,龍首部分觀察不到,就是大吉的吉日,一切占算推算的方法,全從星體運作而來。”

我舉起手來:“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但是卻不認為那是什麼新發現。”

陳長青不斷眨着眼,像是想反駁,過了片刻,他才說:“你同意星象的變動,可以影響地球上人類的一切活動?”

我皺了皺眉,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有一部分人,堅決相信,星象的變異,會影響地球上人或其他生物的活動,進而發展到,可以依據星象變異來預測吉、兇。這種學問,可以籠統地稱之為占星學。正如陳長青剛才所說,所有推算未來吉兇的學問,其實都屬于占星學的範疇。

占星學在古代就已經十分發達,“夜觀天象,見一将星下墜,知蜀中當折一名大将”這樣類似的記載,在中國古代,屢見不鮮。

一顆流星劃空而過,就可以斷定地球上某一個人的運命,這是一件十分玄的事,要我下肯定的答覆,當然不容易。

陳長青用挑戰的目光望着我,又道:“怎麼,你不是經常自稱可以接受一切玄奧的事情嗎?”

我攤了攤手:“是,但這種事,至少是要若幹事實來支援,不單是一種憑空的想像。”

陳長青的樣子很迷惘,像是根本不在聽我的解釋,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星象可以預示吉兇,隻要肯定一點,就可以趨吉避兇。”

我悶哼了一聲:“理論上是這樣,隻要你真推算得正确,而且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兇事、什麼樣的吉事。”

陳長青苦笑了一下:“唉,其實我對這方面的研究,還不是很深入。不過我相信--這是我和孔振泉相處一年來的心得,孔振泉的推算已達到了萬無一失的境地。”

我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陳長青卻十分緊張,而且認真:“你想想,他既然有了這樣的能力,就可以洞察未來,知道災難會在什麼時候來臨,會在什麼地方發生,當一個人掌握了這種力量之後……"我吸了一口氣:“旁的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能預知未來,極其痛苦。”

陳長青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伸直了身子:“在我過往的經曆之中,認識兩個人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一個是美麗的少女,她知道自己會在十分惡劣的環境中死去,而且屍體腐爛不堪,是以她就拼命去找屍體不腐爛的方法,結果,和她預知的一樣。”

陳長青喃喃道地:“太……可怕了。”

我攤了攤手:“另一個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科學家,他有預知能力,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手術台上,結果也正是如此。他形容一個有預知能力的人,所過的日子,就像是在看一張舊報紙,全然沒有生活的樂趣和希望。”

陳長青緩緩點着頭:“我知道你說的那兩個人是《天書》裡的姬娜和《叢林之神》中的霍景偉。”

我歎了一聲:“是啊,兩個可憐的有預知能力的人。”

陳長青用力揮着手,用十分高亢的聲音道:“那是他們自己不對,像姬娜,她明知自己要在惡劣環境中死去,她為什麼不去避免,防止死亡的發生,而隻是消極地去追尋防止屍體腐爛的方法?”

我想了一想:“預知未來發生的事,無法改變。”

陳長青又道:“既然如此,她追尋防腐法不是多餘麼?”

我有點惱怒:“人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總會做一點沒有意義的事情。”

陳長青再道:“還有,那位霍景偉先生,他自己要求上手術台,明知自己會死手術台上,還要去作這種要求,這太說不過去。”

我悶哼着:“你想和命運作抗衡?”

陳長青陡然站了起來,把他的胸挺得筆直,看來十分有氣概,大聲道:“命運所最不可抗衡的一點,是它的不可測,既然事先可以測知,而且知道影響命運的來源,為什麼不能從根本上着手,來改變命運?”

我和白素,凝視着陳長青。

他站直身子,用慷慨激昂的調子說話,我心中有一種滑稽感。可是等到他講完之後,我卻默然,心中對他很有欽佩之意。

陳長青這個人有一種極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相信世界上任何事情,隻要通過不斷的努力,就一定可以達到目标,雖然事實上,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決不是單靠努力就可以成功。

像他那種性格的人有可愛之處,也有可厭之處,可以肯定的是,當他這樣講的時候,他真相信自己所講的一切,而且,他會照他訂下的目标去做。

這值得令人欽佩。

白素的心意顯然和我的相近,她緩緩道:“陳先生,你的意思是,可以通過某種方法來改變人的命運,或者使應該發生的大災禍不發生?”

陳長青用力點着頭。

我忙道:“等一等,請你說得明白點,具體一點,有什麼方法可以改變地球上要發生的事?”

陳長青雙手揮舞着,由他的動作來看,可以看出他的思緒也十分混亂,連他自己也未能說出什麼具體的方法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們先來确定一點,占星學也分為兩派,一派是認為,地球上将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才在星象上顯示出來。”

我“嗯”地一聲:“對,另一派是認為,星象上有了顯示,地球上才會發生大事。”

陳長青立時頂了一句:“你認為哪一派的說法對?”

我隻好苦笑:“我甚至不是星相學家,有什麼資格說哪一派對,哪一派錯?”

陳長青十分堅決地說:“一定要認定先有天象,再有世事,這才能改變世事。

我舉起來:“對,不然,世事根本無法改變。可是,你要弄清楚一點:在你的前提下,要改變世事,必須改變星象。”

陳長青用力點着頭:“對,譬如說,熒惑大明,主大旱,那麼就使它的光度減弱……"不等陳長青講完,我已忍不住怪叫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陳長青道:“我在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說明改變星象就能改變世事。”

我道:“是啊,你的例子太簡單了,熒惑,就是火星,你是知道的?”

陳長青翻着眼:“當然知道,這還用你說?”

我道:“好,當火星因為某種完全不知道的原因,而光度忽然增強,就是星象上的‘熒惑大明’,有這樣的天象,地球上就會大旱。”

陳長青道:“對,你何必一再重複?”

我吸了一口氣:“你消災的方法就是使火星的光度,恢複正常。”

陳長青歪了歪嘴,一副不屑的神情:“總算使你明白了。”

我忍住了怒意,也忍住了笑:“好,那麼請問陳先生,你用什麼方法去使火星的光度暗下來?”

陳長青翻着眼:“那我不管,我隻是提出一個可行的方法,怎麼去做,那不是我的事。或許,放一枚巨型火箭上火星,在火星上引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使火星光度減弱;或許,這樣一來,會使火星光度反而增強,造成更大的災害,那誰知道!我隻是說,當火星的光度增強主大旱,必須令火星的光度減弱。”

我忍住了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摔出去的沖動:“是啊是啊,有道理,我還有一個方法:制造大量黑眼鏡,叫地球上每個人都戴上,看起來火星的光度弱,大旱災就可以避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陳長青知道我在諷刺他,漲紅了臉,嚷了起來:“那麼偉大的發現,你竟然當作玩笑!你……。你……"我歎了一聲:“我們不必再讨論下去了。”

陳長青十分沮喪:“那麼,至少你該答應我的要求,當你再去見孔振泉的時候,帶我一起去。”

我道:“那老頭子倒是約我再去,可是我根本不準備去。或許,他活不到和我約會的那個時間,看看你有什麼法子可以使他長命些,例如,發射一枚火箭,去托住一顆小流星,不讓它掉下來,說不定孔振泉就可以不死了,再讓你去侍候他一年半載。”

陳長青滿臉通紅地吼叫起來:“衛斯理,你是我見過的混蛋中最混蛋的一個。

他罵着,向門口沖去,沖到了門口,停了一停,轉過身來,面上更紅,想罵我,卻沒有罵出口,隻是轉向白素:“我真同情你。”

然後,他用一種十分重的腳步,奔下樓梯,又把大門重重關上,走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想我怎麼樣?他說的不是廢話嗎?”

白素想了一想:“至少,他在理論上提出了改變世上大事發生的一種方法。”

我道:“是啊,理論上,永遠無法實行的理論,就是廢話。”

白素不想和我争論,伸了一個懶腰。當晚我看了不少有關星象方面的書才睡,先是孔振泉,後是陳長青,把我弄得有點糊裡糊塗,使我感到對這方面所知,實在不是很多,需要補充一下。

但是看了大半夜的書,卻并沒有多大的進展,中國的這方面著作,大都語意艱澀難解,西洋方面的,又刻意蒙上一層神秘。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星體的運作,不單與地球為鄰的太陽系行星,甚至遙遠到不可思議的星座,它們的運作、位置,都對地球上的一切現象有密切關系。作為宇宙中億萬星體的一個,地球不能擺脫宇宙中其他星體對它的影響!第二天,我有另外的事要做,決定把星相學一事,抛諸腦後。忙碌了一天回來,看到書桌上堆了很多新的、有關星相方面的書,而白素正埋首于那些書堆之中,我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自顧自去聽音樂。

第三天,又是個大陰天,下午開始就下大雨,雨勢極大,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就在那時候,電話來了,我拿起來一聽,是孔振源打來的,結結巴巴道地:“衛先生,家兄叫我提醒你,今晚午夜,他和你有約。”

我望着窗外,雨勢大得驚人,雨水在窗上彙成水花,一片一片的濺着。

我有點嘲弄似道地:“孔老先生是約我今晚來看星象的,不過我想非改期不可了,府上附近,也在下雨?”

孔振源立時回答:“雨很快會停,午夜時分,就可以看到明淨的星系。”

我怔了一怔:“你去查詢過天文台?”

孔振源笑了一下:“天文台?多年來,我可以确知的是,家兄對于天文的預測,比起天文台來,準确不知多少,百分之一百準。”

我不想和他争:“好,隻要天能放晴,我準時到。”

我放下了電話,聽着雨聲,對白素道:“老頭子在發什麼神經,下了一下午雨,會立刻放晴,好讓他夜觀天象?”

白素微笑了一下:“你倒因為果了,是由于天會晴,他才約我們去觀察天象。

我不表示什麼,打了幾個電話,處理了一些事,已經十一時三十分了,雨還是一樣大。

我打了一個呵欠,可以不必到孔家去了,我想,可是我卻看到白素在作出去的準備,我瞪了她足有五分鐘之久,她平靜道地:“雨停了。”

我突然呆了一呆,是的,雨停了,已聽不到雨聲,我來到陽台的門前,推開門,走到陽台上。不但雨停了,而且,天上的烏雲正在迅速地散去,下弦月被雲層掩遮着,若隐若現,在三分鐘之内,雲層散盡,星月皎潔,雨後,空氣清朗澄澈,看起來星月更是明潔,一切和孔振源在電話中所說的一樣。我忙看了看時間,若是動作快,還可以準時赴會,總算我行動很快,我駕車疾駛,有點不服氣,問:“你對那老頭子的預測,怎麼那樣有信心?”

白素道:“一個人若是觀察天象七八十年,連什麼時候放晴,什麼時候該雨都不知道,那麼,這七八十年,他在幹什麼?預測天氣,老農的本領,有時比天文台還要大。”

我還有點不服,可是事實放在眼前,那也令我無話可說。白素又道:“在你忙着穿鞋襪的時候,我通知了陳長青。”

我想不出反對的理由,隻好不出聲。

車子在孔宅大門前停下,孔振源在門口迎接:“真準時,家兄在等着。”說着,陳長青也來了,孔振源怔了一怔,滿面疑惑,我忙道:“這位陳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對星相學有高深的研究,令兄一定會喜歡見他。”

孔振源沒有說什麼,當他轉身向内走去的時候,陳長青過來低聲道:“謝謝你。”

我笑道:“希望等一會老頭子看到你,不至于因為吃驚而昏死過去。”

陳長青吐了吐舌頭。

我們走進孔振泉那間寬大得異乎尋常的卧室,我先向床頭看了一眼。果然,有一隻黑漆描金的櫃子在。上次我來的時候,沒有注意,那是我的疏忽。

孔老頭子的精神極好,半躺在床上,擡頭向上,透過天花闆上的巨大玻璃屋頂,看着天空。我們進來,他連頭都不回,隻是道:“有故人來,真好,長青,好久不見了啊。”

陳長青現出了欽佩莫名的神情來,趨前道:“大老爺這樣小事,你都觀察都出來?”

孔老頭子指着上面:“天市垣貫索近天紀,主有客來,且是不速之熟客,除了你之外,當然不會有别人。”

陳長青循着孔老頭子的手指,擡頭向天,聚精會神地看着,可是他卻是一片迷惑的神色,顯然他并沒有看出什麼來。我也聽得傻了,隻知道貫索、天紀全是星的名字。

孔老頭子又道:“快子時了,衛斯理,你快過來,我指給你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着手,我不由自主,被他話中的那股神秘氣氛所吸引,走了過去,同時看了看表,離午夜還有六分鐘。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白素也跟了過來。

我們一起擡頭向上看去,我不明白何以孔振泉的精神那麼好,這時,他看來不像是一個超過了九十歲的老人,他擡頭,透過屋頂上的那一大幅玻璃,望向星空,他的精神,簡直就像是初戀的小男孩,望着他心愛的小女孩。

我望着繁星點點的星空,那是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晴朗的晚上,一擡頭就可以看得到的星空,觀察星空,不必付任何代價,人人都有這個權利,而星星在天上,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比任何人類的祖先,早了不知多少倍。在我的一生之中,我也不知道看過星空多少次,這時看到的星空,和我以前看到過的,也沒有什麼不同,我辨認着我可以認出來的星星,順口問:“老先生,剛才你說什麼天市垣貫索近天紀,它們在哪裡?”

孔振泉揮着手:“那是兩顆很小的小星,普通人看不見。”

我不禁回頭向他望了一眼,同時,也看了一下他那張大床的附近,我想找望遠鏡之類,用以觀察星象的工具,可是卻沒有發現。我有點不服氣:“你目力比别人好?為什麼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小星星?"孔振泉顯得十分不耐煩:“當然我可以看到--我告訴你:那些星星,要讓我看到,讓我感到它們的變化,總要有人知道它們想幹什麼的,是不是?這個人就是我。”

我皺着眉,這一番話,我又不是十分明白。

我再向他望了一眼,他仍然專注着,凝視着星空。可是他卻可以感到我是在回頭看他,吼叫起來:“看着天,别看我。”

孔老頭子突然叫了起來,我倒還好,把在一旁的他的弟弟,吓了一大跳,因為老頭子的身體,虛弱得很,上次我來看他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像是風中殘燭,現在居然叫聲宏亮,這實在是一種反常的情形。是以孔振源忙道:“大哥,你……”

他隻講了二個字,孔老大一揮手,他就立時住口,不再講下去。

老頭子的雙眼,十分有神,當他望向星空,更在他的雙眼之中,有一股看起來像是在不斷流動的、十分難以形容的異樣光采。

我一面望向天空,一面仍然在讨論剛才的那個問題:“老先生,你說……”

我隻講了半句,孔振源陡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一樣的呻吟,伸手向上,他的手在劇烈地發着抖、聲音也在發顫:“看,看,快出現了,快出現了。”

我和陳長青都手足無措,滿天都是星,看來一點異樣也沒有,真不知他要我們看什麼。可是看他的神情,聽他的語氣,又像是機會稍縱即逝,一下子錯過了,就再也看不到他要我們看的異象。

還是白素夠鎮定忙問:“老爺子,你要我們看哪一部分?”

孔振泉劇烈地喘起氣來:“青龍。青龍,你們看,看,快看。”

他叫到後來,簡直聲嘶力竭,整個人都在發抖,努力要把聲音自他的身體之中擠出來,孔振源過來想搓他的胸口,卻被他一下子推了開去。

孔振泉這樣一叫,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我一時之間,還未曾會過意來,因為平時就算我接觸星象,用的也全是現代天文學上的名詞,對于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名詞,不是十分熟稔,看孔振泉的樣子這樣急促,可能是星象上的變異稍縱即逝,那使得我十分緊張,一時之間,更想不起他要我看哪一部分,向陳長青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專注,但是也充滿了懷疑的神色。

白素在我身際用極低的聲音道:“東方七宿。”

我"啊"地一聲,立時擡頭向東望去。

青龍是古代天文學名詞。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家,把能觀察到的星座分為二十八宿,每七宿組成一種動物的形象,把東方的若幹星,想像成一條龍,稱為青龍。四象之中的另外三組星星,則是朱鳥、白虎、玄武。

青龍,就是東方七宿: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加起來,肉眼可見的星星,有三十餘顆,包括了現代天文學上星座劃分的處女座、天蠍座、天秤座、人馬座中的許多星星,排列在浩瀚星空的東南方。

一經白素提醒,我的視線,立時專注在東方七宿的那些星星上,我才找到了角宿中最高的一顆星,那是象形中的"青龍"的龍頭部分,這顆星,古代天文學家稱之為角宿一,但在近代天文學上,它屬于處女座,是一顆亮度一等的一等星,編号是一

(聲明:在這篇故事之中,以後,将會提到不少星的名字,中國古代的名字是沒有問題,而現代天文學上,星的名字卻是用希臘字母來代表的,排字房中未必排得出來,而且排出來了,也不好讀,是以,一律将之改為相應的數字。希臘字母一共二十四個,第一個字母,就當作"一",餘此類推)

處女一相當容易找到,它和牧夫座的一号星、獅子座的二号星,在天空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最南方的一顆就是處女一。

我找到了那顆星,一點也未曾發現有什麼異樣,我正想再去找亢宿、氐宿的那些星星,忽然聽得孔振源叫:“醫生,快來,快來。”

孔振源叫得那麼急促,逼得我暫時放棄了觀察天象,低下頭來。

每個人都擡頭專注于星空,孔振源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大哥,孔老大這時的神情,可怕之極,他雙手揮舞,額上青筋突起老高,雙眼直盯着星空,在他的臉上,汗珠一顆一顆迸出來,彙成一股一股的汗水,向下淌。

我沒有看出星空有什麼異樣,我也承認孔振源這時叫醫生進來,是明智之舉,因為這個老人,已油枯燈盡了!

門打開,幾個人擁了進來,可是,孔振泉這老頭子卻突然用極其凄厲的聲音叫了起來:“閑雜人等統統滾出去,衛斯理,我要你看,你快看。”

他發抖的手指向上,我剛想說什麼,白素已經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忙疊答應着:“是,老爺子,他在看,他在看。”

我瞪了白素一眼,白素回望了我一下,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她實在也沒覺察到星空上的"青龍",有什麼異象。

孔振泉這樣一叫,孔振源手足無措,進來的醫生護士也不知怎麼才好,孔振源叫道:“大哥,你……”

孔振泉的聲音,凄厲到了令人毛發直豎:“你也滾出去,你根本就不懂……快看,注意箕宿四,箕宿四……”

他講到這裡,已急速地喘息起來,他的聲調和神态,實在太駭人,我忙去尋找箕宿四,那是人馬座的第七号星,人馬座的彌漫星雲M8,是肉眼可見的星雲,而箕宿四就在附近,要找起來,并不困難,可是找到了和找不到,實在沒有多少分别,一顆星,就是一顆星,看起來一點異樣也沒有,它在黑暗的天空上,和其他星星一起閃着光,除非是光度特别強的星,不然,每顆星,看起來都一樣。我盯着箕宿四,有點頭眩和眼花撩亂,隻聽得陳長青問:“老爺,箕宿四怎麼了?”

孔振泉尖聲答:“芒,你們看箕宿四的星芒,直指東方,尾宿七又有芒與之呼應……”

他講到這裡,整個人,突然一躍而起,站到了那張大床上。

他忽然之間有這樣的舉動,将每一個人都吓了老大一跳。床褥上并不是很容易站得穩,老人家身子搖擺着,孔振源先是吓得呆了,接着大叫了一聲:“大哥。”

他一面叫,一面撲上去,雙臂還抱住了老頭子的雙腿,好讓他站穩。孔振泉一直擡頭向着上面,不住喘着氣,神情怪異到極,雙手伸向上,手掌向後翻着,令得掌心向上,而且,作出十分用力的神情。看他的這種情形,活脫像是上面有什麼東西壓了下來,而他正盡力用雙手将之頂住。

我、白素和陳長青三人,看到了這種情形,面面相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好,而孔振源則抱住了他大哥的雙腿,也吓得講不出話,于是整間房間之中,就隻有孔振泉濃重的喘息聲。這種情形并沒有維持了多久,我剛想有所行動之際,孔振泉已經叫了起來:“你們看到了沒有?東方七宿,每一宿之中,都有一顆星在射着星芒。”

我看到白素緊蹙着眉,陳長青則像是傻瓜一樣地張大了口。他們都擡頭看着天空。我也擡頭向上看去。我不明白孔振泉所說的"星芒"是什麼意思。如果是指星星的閃耀不定的光芒而言,那麼,每一顆星都有,除非這顆星的光度十分微弱。如果是另有所指,那麼,我看不出東方七宿的那麼多星星中,有什麼異樣的光芒。

孔振泉卻還在叫着:“看,七股星芒,糟了,糟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七色星亡,聯成一氣的日子已來到,不得了,不得了,大災大難……”

他叫到這裡,聲嘶力竭,孔振源被他大哥的這種怪異行為,吓得幾乎哭了起來:大哥,你先躺下來再說,大哥,你先躺下來再說。

孔振泉這老頭子,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氣力,陡然大叫一聲,一振腿,竟然把抱住他雙腿的孔振源,踢得一個筋鬥,向後翻了出去。

而看他的樣子,雙手像是更吃力地向上頂着,一面仍然在叫:“别讓他們進行,别……讓他們進行……”

我大聲問了一句:“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是誰?”

老人家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他們想降災,在東方降災……這個災難……衛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們……一共有過三次……有史以來……一共隻有過三次七宿現異色星芒,……這是第三次了,衛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們……你……”

老人家講到這裡,突然停止,刹那之間,房間之中,靜得出奇。

我還想等他繼續說下去,看他還有什麼怪異的話要說出來,可是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就這時候,我和白素兩人,同時發出了"啊"的一下呼叫聲來。我們同時感到,房間中太靜了!即使孔振泉不叫嚷,他也應該發出濃重的喘息聲,可是這時卻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在"啊"了一聲之後,立時向孔振泉看去,隻見他仍然維持着那樣的姿勢,雙手仍然撐向天上,雙眼睜得老大,口半張着,一動也不動。

一接觸到他的雙眼,我就吃了一驚,以前,不論他多衰老,他的雙眼有着一種異樣的炯炯光采,可是這時候,他盡管睜大着眼,眼中卻已沒有了這樣的光采,看起來,像是蒙上了一層蠟。

我立即知道:孔振泉死了。可是,孔振源顯然還不知道,還緊抱着他的雙腿,我長長歎了一口氣,過去拍了拍孔振源的肩頭,說道:“扶他躺下來,他已經過世了。”

孔振源一聽得我這樣說,陡然一震,松開了雙臂,他雙臂才一松開,孔振泉高舉着的雙臂,陡然垂下,人也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仰天躺着,雙眼仍然睜得極大。

孔振源胡亂地揮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來他對他這位兄長的感情十分深。

這時,他兄長雖然以九十餘歲的高齡去世,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一個極嚴重的打擊。

我向早已走進來的醫護人員招了招手,讓他們走近床,兩個醫生一個抓起了孔振泉的手腕,一個側頭去聽孔振泉的心髒是不是還在跳動。我和白素知道這全是多餘的事,這個老人已經死了。

孔振源直到這時,才哭出聲來,一面哭,一面向那幾個醫生道:“快救他,快救他……他昏了過去……快打針,快!”

我忍不住大聲道:“孔先生,令兄死了。”

誰知道孔振源陡然跳了起來,樣子又急又兇,指着我叫了起來:“出去,出去。誰說他死了?你根本就不該來,你……你……出去!”

我心中雖然生氣,自然也不會去和一個才受了嚴重打擊的人計較什麼,白素還怕我會有什麼行動,拉着我:“我們該走了。”

我轉身向外就走,陳長青跟在後面,到了門口,我憋了一肚子氣,向白素道:真是豈有此理,莫名其妙,來聽一個老瘋子的胡言亂語,受了氣,還沒地方出。

陳長青卻一點也不識趣,一本正經地說道:“大老爺說的話,是天機,他洩漏了天機,是以立時死了。”

我瞅着陳長青:“你放什麼屁?什麼天機!”

陳長青伸手指着天空:“孔振泉在星象的變異上,看出了東方将有大災降臨,枉他那麼相信你,認為世界上隻有你衛斯理一個人,才能阻擋這個災禍,你卻連他講的話都不相信,還稱他為老瘋子。”

我"哈哈"大笑起來:“對。對。我是蒙他擡舉了,他應該找你去,去阻止這場大災難。”

陳長青向我翻着眼睛,一副"我為什麼不能"的神态,我又道:“我建議你去弄一枚強力的太空火箭,把自己綁在火箭上,射上天去,去把什麼箕宿四、心宿三、房宿二的那種異樣星芒弄掉,那麼,天上星象既然沒有異象,災難自然也消解了。”

陳長青被我的話,說得滿面通紅,怒道:“你根本什麼也不懂。”

我高舉雙手:“是,我承認。”

白素歎了一聲:“現在說這種說,有什麼意義,上車吧。”

我們來的時候,是三個人一起坐我的車子來的,白素請陳長青上車,陳長青卻犯了牛脾氣,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大聲道:“我不和什麼也不懂的人同車。”

我立時道:“小心,半夜三更一個人走路,小心遇上了七個穿青衣服的人。”

陳長青呆了一呆,轉過身來:“什麼七個穿青衣服的人?”

我忍不住又大笑:“東方七宿的代身啊,東方七宿又稱青龍,當然穿衣服,說不定,臉也是綠顔色的。”

陳長青發出了一下憤怒的叫聲,向前走去。我一面笑着,一面上了車,坐在駕駛位上,白素也上了車,坐在我的身邊,默然不語。

我并不立即開車,白素也不催我,她知道我不開車的原因:先讓陳長青去走一段路,然後再追上去,兜他上車。

我等了沒有多久,就聽到警号聲,一輛救護車疾駛而至,在門口停下。看來孔振源還是不死心,認為他的兄長隻是昏了過去,沒有死。

我發動了車子,緩緩向前駛去,白素直到這時才說了一句:“我看陳長青不見得肯上車。”

我歎了一聲:“這個人其實十分有趣,隻是太古怪了,而且,也沒有幽默感。”

白素不說話,隻是發出了一下輕微的悶哼聲,我道:“有反對的意見?”

白素道:“當然,你這種幽默,若是由旁人加在你的身上,你會怎樣?”

我揮了揮手:“我根本不會給人家這樣諷刺我的機會,是以不必去想會怎樣。”

白素低歎了一聲:“孔老的話,未必是瘋言瘋語,他觀察星象那麼久,有獨到之秘。”

我沒有再說什麼,如果這時,和我說話的對象是别人而不是白素,那我一定會說:“"就算他說的全是真的,星象顯示了有大災難,我們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

但由于那是白素,是以我隻是悶哼了一聲算數,誰知道白素立時問:“有反對的意見?”

我不禁笑了起來,正想回答,突然看到陳長青,站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擡頭向天,雙手伸向上,手掌翻向天,直挺挺地站着,就是孔振泉臨死之前的怪姿勢。我呆了一呆,立時停車,按下了車窗。

車窗一打開,就聽到陳長青還在大聲叫着:“别讓他們進行。别讓他們進行。”

那也正是孔振泉臨死之前叫的話。

我伸頭出窗,叫道:“陳長青,别裝神弄鬼了,快上車吧。”

陳長青震動了一下:“衛斯理,我有什麼事求過你沒有?”

我"哼"地一聲:“太多了。”

陳長青急急道地:“是,我求過你很多事,可是你從來也沒有答應過我,現在我求你下車,站到我身邊來,求求你。”

陳長青在這樣講的時候,姿勢仍然沒有變過,而他的聲音,又是這樣焦切。一個這樣的要求,如果再不答應,就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是以,盡管我心中還是十分不願意,還是一面搖着頭,一面向白素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打開車門,躍上了那塊大石,到了陳長青的身邊。

陳長青仍然維持着那個怪姿勢,他道:“你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麼?我是在試驗,孔振泉是不是因為洩漏了天機,是以被一種神秘力量殺死了,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料,那麼,這時,我也應該可以感覺到這種力量。”

我長歎了一聲--那是一下真正的長歎,然後我道:“我勸你還是快停止吧,如果你的試驗成功,你豈不是會被來自東方七宿的神秘力量殺死?”

我勸他停止這種"試驗"的理由,可以說再充分也沒有。可是陳長青卻極是嚴肅:我死了有什麼關系?至少可以使你相信,天機真是這樣,那你就會盡你一切力量,去阻止這場大災難。”

我啼笑皆非,我倒絕不懷疑陳長青真有這樣偉大的胸懷,這個人,若是偉大起來,絕對可以到這種地步。我隻是對他把孔振泉的話看得那麼重,有點不能接受。

我忙道:“那你準備這樣站多久?”

陳長青歎了一聲:“我不知道,我已經站了一會,可是一點感應也沒有。”

他停了一停,突然又叫一聲:“衛斯理。”

我吓了一跳,忙道:“别叫我和你一樣有這種怪姿勢來做你的試驗。”

陳長青又歎了一聲,我慶幸自己早料中了他要我幹什麼,拒絕在先,好令他不敢開口。他在歎了一聲之後:“衛斯理,在星相學中,有很多屬于星相學自己的語言,你當然知道。”

我笑道:“我可以和你詳細這個讨論這個問題,上車再說吧。”

我知道要勸阻陳長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想隻要把他弄上車,送他回家去,就算他在他家的花園中,用這樣的怪姿勢站上三天三夜,也不關我的事,他就這樣站在路邊,我總不能就此舍他而去。

誰知陳長青聽了,一面仰着頭,一面又搖着頭,看起來十分滑稽:“不,現在先說說,屬于星相學的語言,有時很玄,但是也可以用别的語言來替代。譬如說,上應天命,就可以解釋說,星群中某一顆星的活動,對某一個人産生獨特的影響。”

我"嗯"地一聲,不置可否,心中在盤算着,是不是要把他打昏過去,弄上車子。

白素這時,也下了車,來到了大石之旁,看着我們。

陳長青又道:“當然你必須相信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一切行動、思想,都受到宇宙中無數其他星球影響,就是說,必須先承認星相學的根本說法,不然,不必讨論下去。”

我趁機道:“我不承認,我們不必讨論下去。”

陳長青的樣子,看來十足是一個殉道者:“不,衛斯理,其實你相信星相學的原則,宇宙中那麼多星體,幾乎每一個都有它獨特的能量,射向地球,使得許多對這種能量有獨特感應的人,受到這個星體的影響。”

我再歎了一聲,沒有說什麼,白素卻在幫着陳長青作解釋:“這個受了某個星體獨特影響的人,在古代的語言或是星相學的語言上,就是某某星宿下凡。”

陳長青大是高興:“對啊,一個受了星體能量影響、文才特别高超的人,會被認為是文曲星下凡,一個受了某種星體影響、作惡多端的人,就是惡星下凡。”

我除了歎氣之外,實在不能做什麼,連我說話的語調,也無精打彩,一點也不像陳長青那樣,興緻勃勃,我道:“是啊,梁山好漢一百零八條,都上應天象。”

陳長青十分認真道地:“我認為世上特出的人物,都應天象,受到某一顆星影響,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始終隻能做普通人,不能成為大人物,就是因為受不到星體的影響之故。”

一聽到陳長青的這番話,我倒不禁肅然起敬,佩服他相像力的豐富。

他把傳說中的"什麼星下凡"這種現象,解釋為是地球上的某一個人在一出世之後,就受宇宙某一個星體所發射的一種不可測的力量的影響,真是聞所未聞。雖然恐怕他一輩子也無法證明,但是這種大膽假設,倒也足以令人敬佩。

我點頭道:“不錯,這是一個很好的設想。”

陳長青極高興,連聲道:“謝謝。”

他道了謝之後,反倒又不開口了,我問:“你轉彎抹角告訴了我這些,究竟想對我說什麼?”

陳長青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用這樣的姿勢,講這樣的話,一點感應也沒有,你,孔振泉一直在指定要你去對付星象上的異象,一定是他知道,你是……”

我大聲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星宿下凡,或許是倒黴星。”

我說自己是倒黴星,是指認識了陳長青這種朋友而言,可是陳長青卻立時一本正經道:“這話怎麼說?嫂夫人還配不上你麼?你要自認倒黴。"我真是啼笑皆非。陳長青又道:“你是一個非常人,我想你一定是受了天體之中某一顆星的影響。”

我已經跨下石去,不準備再理他了。

我一面跨下大石,一面道:“希望你能告訴我,是哪一顆星,那麼,當你看到這顆星掉下來時,就可以知道我死了。”

陳長青道:“一個人在活着的時候,隻有極少數的例外,才能知道影響他的是什麼星,例如皇帝,一般來說,都受到紫微星的影響。”

我跳下了大石,陳長青十分苦惱:“我本來想,由你來采取同樣的姿勢,講同樣的話,或者,你可以有感應,會感到來自星空的神秘力量,正要在東方造成一場嚴重的災難。”

我不由自主,又歎了一聲:“謝謝你看得起我,可是我卻不認為我會是什麼星下凡,我也不會像你那樣,去祈求星星給我感應,我隻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我沒有看到什麼變異。”

陳長青的聲音非常沮喪:“老實說,我也沒有看到有什麼異象,可是孔振泉他說,東方七宿之中,有七色星芒聯成一氣的現象。”

我道:“孔振泉也曾說過,他睡着的時候也睜着眼,這樣可以由心靈感應到星象。”

我這樣說,意思是孔振泉這老頭子的話,實際不上可信,不必再照他的話去做傻事。

可是陳長青真是死心眼得可以,他立時道:“是啊,如果星體對人的影響,來自一種神秘的放射能,那麼,用心靈來感應,确實比用眼來觀察更有效。”

我真正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陳長青,你到底上不上車?”

陳長青仍然仰着頭,搖着,白素向我施了一個眼色,示意我順從一下陳長青的意思,我很少對白素生氣,但這時,我卻禁不住用十分發怒的聲音道:“你要我像他一樣發神經?”

白素低歎了一聲:“不是,我隻是覺得,孔振泉這個老人,他所說的話,雖然不可了解,但是卻有他一定的道理。他觀察了一種星象,主大災大禍,而聽他的語氣,這種大災禍像是可以消弭,而能夠消災去禍的人,又隻有你。”

我苦笑,白素也相信我有通天徹地之能?我有什麼力量可以和天上的星象去對抗?東方七宿的星星,全是仙女座、天蠍座的,與他球之間的距離,全都以光年計,集中全世界的科技力量,也無法使我接近這些星座,這簡直不是開玩笑,而是癡人的夢呓了。

白素卻還在道:“陳先生堅持得很有道理,反正你不會有什麼損失,你不試一試?”

我笑了起來:“由此可知,你也根本不相信,要是你相信我真能接受什麼上天感應,或者說,能接受什麼星體的神秘放射能,你就不會叫我試,要是我也因為洩露天機而被弄了,那怎麼辦?”

白素神情迷惘:“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事實上,我的……想法也很沖突,但是我認為,不妨試一下。”

她這樣說的時候,瞪大了眼睛望着,流露出了懇求的眼色。

我不知道何以白素要我堅持那樣做,她平時不是喜歡做無意義的事情的人,或許正如她所說,她對于一連串的事,想法也很沖突,是以想要進一步的證明一下自己的一種模糊的、不成熟的想法。

就算陳長青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答應去做這種事的,但是在白素柔和動人的眼光下,我卻長歎一聲,終于放棄了自己的主意。

我又跨上了大石,搖着頭,大概從三歲之後,就沒有做過這種怪事。我學着陳長青,雙手撐向天空,瞪大眼睛望着星空。然後,我大叫:“别讓他們進行,别讓他們進行。”

當我這樣叫的時候,陳長青也跟着叫,要是有什麼人經過,看到了我和陳長青的這種神态,不認為神經病院發生了大逃亡事件才怪。

我叫了三四遍,心想白素應該滿足,準備跳下那塊大石,突然之間,我呆住了,張大了口,一點聲都發不出來。

近南方的星空,也就是東方七宿所在處,有幾顆自東到西,距離相當遠的星星,突然發出了一種異樣的光芒,那種光芒又細又長,攸然射出七股光芒的顔色不同,細得像蛛絲,但是在那一霎之間,光彩不但奪目,簡直驚心動魄。

七股星芒,射向同一個目标,也就是說,七股星芒從不同位置的星球射出,但是七根直線卻射向一點,在這一點上交彙。

那七股星芒交彙的一點,是黑暗的星空,看不出有什麼星星。然而,就在星芒交彙那一刹那間,我又清楚地看到,在那交彙點上,迸出了一個星花,猩紅色,紅得如此鮮豔,如此奪目,是以當這一點紅光一閃,連同那七股星芒一起消失,我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十五分之一秒的印象,就像是有一滴鮮血,在漆黑的黑空上,忽然滴了下來,這種景象,真令人心頭震動,駭異莫名。

這一切,我用文字形容,相當多形容詞,才能說出一個梗概,可是實際上,這一切發生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十分之一秒。

當那鮮血也似的一滴,在我視線中消失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轉頭向陳長青看過去,陳長青還是傻瓜一樣地仰着頭,從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在剛才那一霎間,根本沒有看到什麼。

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星空異象?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看到?真的是因為我有一種特異的能力?還是那隻不過是我的幻覺?

這真是怪異之極,星空的異象已然完全消失了,我還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除了轉頭看了一下陳長青之外,沒有動過。白素十分急切地問:“你看到了什麼?”

我怔了一怔,用十分嘶啞的聲音答:“沒有,沒有看到什麼。”

當我這樣答白素的時候,我知道,多少年的夫妻,白素一聽就可以知道我在說謊,是以我連看也不敢看她,随即放下手來:“陳長青!試驗做完,上車回去吧。

陳長青失望之極,也放下手來,歎了一聲,喃喃道:“真沒有道理,孔振泉的話,我相信是真的,我跟了他一年,他用觀察星象的結果來預言一些事,從來沒有不準。”

我“哦”地一聲:“例子呢?”

陳長青道:“那次他告訴我,畢宿五星,天潢星官大暗,主西方有要人當遇巨災,第二天,就有美國總統被刺,中了兩槍的消息傳來。還有一次,北鬥七星之中天璇被異星所犯,主地動,結果,是一場驚人的大地震。”

我皺着眉,這時,我和他讨論問題,态度已嚴肅。我道:“如果你指的地震,是那場著名的大地震,那麼時間不對,那時你不應該在孔家。”

陳長青道:“是的,那天,孔老頭子精神好,我又答對了他的幾個問題,他興緻起來,就給我看他觀察星象的一份記錄,他早已經知道,必有地動,後來,果然如此,死了幾十萬人。”

我沒有再說什麼,下了那塊大石,陳長青跟了下來,還在喃喃自語,我也不去理會他,上了車,誰也沒有說話,我思緒極紊亂,也不想說話。陳長青本來還想跟我們回去再讨論,可是看到我心不在焉,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以沒有再提出來,隻是在分手的時候道:“我們保持聯絡,誰有了發現,就先通知對方,嗯?

我又答應了一聲,在陳長青走了之後,白素又沉默了片刻,才說道:“這樣,對陳長青不公平。”

我歎了一聲,用手撫着臉:“我知道,但是事情十分怪異,先讓我定下神來。

白素沒有再問我看到什麼,我又伸手撫着她的頭發,在車到家門口之際,我道:“進去我就講給你聽。”

白素點着頭,但是她指着門口:“看,我們家裡有客人在。”

我也看到了,在我住所門口,停着一輛黑色的大房車,有着穿制服的司機,車座上,有着雪白的白布椅套。

這輛大房車,我絕不陌生,那天晚上,從歌劇院出來,大雨之中,我就是登上了這輛車子,才見到了孔振泉的,那是孔振源的車子。

我一面下車,一面道:“孔振源?不會吧,他大哥才死,他怎麼會到我這裡來?”

白素也大惑不解,我急步來到門口,打開了門,就聽到老蔡的聲音傳了過來:“我不知道衛先生什麼時候回來,你等得了就等,等不了就帶着那箱子走。”

老蔡是我們家的老仆人,這時他在發脾氣,由此可知,來客一定有更不客氣的言行,是以令得老蔡生氣。

我大踏步走進客廳去:“我回來了……"一進客廳,我就一怔,因為在客廳中,漲紅了臉、神情又急又怒的,不是别人,正是孔振源。

我離開孔家,是被他趕走的,我無意報複,但也感到十分奇怪,他來幹什麼?孔振源看到了我,他狠狠瞪了老蔡一眼,老蔡犯了僵脾氣,轉過頭去,睬也不睬他。孔振源指着地上放着的一口黑漆描金箱子,氣呼呼道:“家兄遺命,要把這口箱子,由我親手交給你,不能借旁人之手,現在送到,我告辭了。”

他說着,已經向外走去。

我看到了那口箱子,認出就是放在孔振泉床頭的那一口,上面的九子連環鎖也還在,這時,我隻覺得事情十分突兀,有許多想不通的地方。

我所想到的第一點是,現在距孔振泉之死,大約還不到一小時,孔振源怎麼那麼快就去看孔振泉的遺書?我一想到這一點,就道:“你倒真性急,那麼快就去看你哥哥的遺書。”

孔振源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指着那口箱子:“你說是孔先生的遺命,你不看遺書,怎麼知道?”

我理直氣壯地,孔振源更是憤怒,脫口道:“放你的……"孔振源隻罵了半句,就突然想起他是有身份,是以将下半句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我卻直視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吞了一口口水,大聲道:“家兄臨死時說的。”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法,眼睜得更大,真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有這樣睜着眼說瞎話的人,他兄長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老人在最後叫了一句“衛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們”,就咽了氣。

當時的情形雖然很混亂,但是也決計沒有混亂到我聽不到他吩咐孔振源要把那口黑漆描金的箱子親手送給我的地步。我立時道:“你在放什麼屁?孔先生死的時候,我也在,他說過什麼,我清楚。”

孔振源一下子沖到了我的面前,看來他的忍耐,已到了極限,是以他終于把那下半句話也罵了出來:“你才在放屁,你說他死,他根本沒有死,隻是老人家閉過了氣去。”

我陡地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還不知怎樣反應才好,白素也急急說道:“孔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們走了之後,孔先生他……。他……"孔振源悶哼了一聲:“我真懶得跟你多說,可是我大哥真還看得起你,他醒過來,坐直身,就吩咐我,一定要把這口箱子給你。”

我聽到這裡,也真呆住了。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要是連活人和死人也不能一眼看出來,那真可以弄一塊豆腐來撞死算了。

可是孔振源又沒有道理騙我,我忙道:“孔先生,你再趕時間,也不急在一時,把情形詳細向我說說。”

白素也道:“是啊,隻耽擱你幾分鐘,孔先先生要他去做事,他一定要了解每一個細節,以免辜負了孔老先生的遺志。”

或許是白素最後一句話感動了孔振源,他悶哼了一聲,怒意稍斂:“你們走了之後,那幾個渾蛋醫生,也說他死了……"我想插一句口:“他本來就死了。”但是我口唇動了動,沒說出來。

孔振源續道:“我打電話叫急救車,一再搖着他,要讓他醒過來。”

孔振源講到這裡,聲音哽咽,我想像着那時的情景,孔振源對這個年紀比他大了三十歲的兄長,感情極濃,猝然受到打擊,有點反常的行動,場面倒很感人。

可是,死人是搖不活的,死人要是搖得活,天下還會有死人嗎?

孔振源聲音哽塞:“我搖了幾下,他就陡然坐了起來,身子坐得筆直,那些渾蛋,看到他醒過來,居然害怕,連跌帶爬,真不要臉。”

我勉強笑了一下,一個明明已經死了的人,忽然又坐直了身子,這使人聯想到“屍變”,在場的人,自然害怕,尤其是那兩個确知孔老頭子已經死亡的醫生,孔振源一再罵他們渾蛋,實在沒有道理。

我不作任何反應,孔振源又道:“他一坐直,就轉頭,指着那隻箱子:‘振源,這箱子,你立刻送給衛斯理,要親自去,親手交到他手上,看他收妥了才能走,一刻也不能耽擱。’我看到他醒過來,高興極了,連忙答應。這時,急救車的人也到了,可是他在講了那幾句話之後,又倒了下去,這次……。真的死了,怎麼叫也叫不醒。”

孔振源講到這裡,神情極難過,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一想到他最後的話,明知我走不開,也隻好先把這口箱子給你送來,但偏偏你又不在,我心急,貴管家又……"我忙道:“對不起,對不起。”孔振源唉聲歎氣:“我要走了,唉,家兄一死,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辦。”

他向門口走去,我和白素忙送了出去,到了門口,我才問了一句:“這箱子裡,有什麼東西?”

孔振源搖頭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既然他遺命送給你,不論裡面是什麼,全是你的,你有處理的全權。”

他說着,急急上車,一定是他催促司機快開車,是以車子在快速轉過街角的時候,發出了一陣陣“吱吱”的聲響。

等到看不到他的車子了,我才道:“當時,老人家不是昏過去,而是死了。”

白素點頭道:“是,當他還站着的時候,已經死了。”

我攤着手:“這就怪了,死人怎麼還會複活,吩咐把那口箱子給我?”

白素沒有立時回答,轉進了屋内,站在那箱子之旁,用手撫摸着箱子,沉思着。

那是一口十分美麗的箱子。這種箱子,現在大多數被仿制來作為出售給西方人作裝飾用,但是在古老的中國家庭之中,它卻确然曾是實用的家具。黑漆曆久而依然铮亮,描金的花紋,顔色十分鮮明。

金漆描的是北鬥七星圖,配以圖案形的雲彩,看起來十分别緻。

白素沉吟不語,我把鎖着箱子的九子連環鎖撥弄得發出聲響,白素道:“人死了之後,再忽然活回來的例子,倒并不罕見。”

我承認:“不錯,有的因之還記錄下了死亡之後的情形,有一本書,是一個美國醫生寫的,就記錄了許多這樣的執行個體。”

白素道:“是以,孔老的情形,不算太怪異,隻不過這口箱子,他為什麼這樣重視呢?”

我說道:“打開來一看就知道了。”

我一面說,一面抓住了鎖,就待向外拉。這種九子連環鎖的構造,十分複雜,要打開它,需要經過極其繁複的手續。

而且,我知道,陳長青曾打開過它,打開了之後,裡面是另一隻較小的箱子,也鎖着一柄較小的同樣構造的鎖。

箱子的鎖扣,看起來并不是太結實,我已經決定把鎖一下子拉下來算了,那是最直接的辦法。

白素卻陡然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之上,向我搖了搖頭。我忙道:“這是最快打開箱子的辦法。”

白素道:“是,我同意,可是用這種法子弄開箱子,孔老頭對你一定失望。”

我笑了起來:“他已經死了,雖然他複活過一次,可是再也不會活了。”

白素道:“我不想任何人認為我們連打開這種鎖的能力都沒有。”

我忙道:“誰說打不開?隻不過太費時間!”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或許正要浪費那些時間,孔老先生十分精于占算,他一定算到--"我笑得更大聲:“他一定應該自到我不會花這種冤枉功夫,而采取最直接的方法。”

白素側頭想了一想:“也有道理,反正該發生什麼,他應該早已預知的。”

她說着,将手縮了回去,我大是高興,用力一拉,就已經連鎖帶扣,一起拉了下來,打開箱子蓋,果然如陳長青所言,裡面是一口較小的箱子,形狀和花紋,一樣模一樣,也加着一把九子連環鎖,鎖也小了一号。

我把那較小的箱子提了出來,分量不是很重,一隻手可以輕而易舉提起來。然後,依樣畫葫蘆,又把鎖連鎖扣一起拉掉,再打開箱蓋,看到裡面,又是一口箱子,一模一樣,不過又小了一号。

我悶哼了一聲:“老頭子喜歡開玩笑,東西再重要,也不能這樣收藏法,這樣收藏,其實一點用處也沒有,人家隻要把整個箱子擡走就行了。”

白素沒有說什麼,于是我又把那箱子提了出來。

把鎖連扣拔掉,打開箱蓋,這樣的動作,一共重複了七次。

也就是說,箱子之中還是箱子,已經一共有八隻箱子了,每隻箱子小了一号,到了第八隻,已經不是箱子。

這是一隻約有四十公分長的盒子了。可是花紋圖案,一模一樣。而最精妙的,是箱子上的九子連環鎖,一号比一号小,小到了第八号,還是同樣的鎖。這種鎖,有許多一個套一個的小圓圈,互相之間,在解的時候,要穿來穿去好多次,才能解開一環,這時鎖已這樣小,圓圈更小,如果要解的話,已無法用手指來掌握它們,而非用鑷子不可。

所有的鎖,都用上佳的雲南白銅鑄造,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精緻的鎖,在第八号箱子上的鎖,由于體積小了,看起來更是精緻,我先輕輕拉了拉,望向白素,白素道:“現在,再想來慢慢解開它,太遲了!”

我笑道:“我是怕把鎖拉壞了。”

說着,取出了一柄小刀,撬着鎖扣,不多久,便把鎖扣撬了下來。

我用手向上一掀,将盒子蓋打開,我和白素兩人,同時發出了“啊”地一下呼叫聲。

箱子中的東西再奇怪,我們兩人也不會驚呼,可是這時,我們一起驚呼,是因為第八号箱子打開之後,裡面根本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在一時之間,還有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進去,在空盒子裡摸了一下,我發覺自己這樣的行動十分傻,縮回手來,不由自主紅了紅臉。

那時,我實在有點惱羞成怒:“孔老頭子不是在開玩笑嗎?裡面什麼也沒有,死了之後再活過來,要他弟弟送來給我幹什麼?”

白素也呆着,出不了聲,過了一會,她才道:“實在也不能說箱子中什麼也沒有。”

我道:“有什麼?”

白素的回答很妙:“有箱子。”

我又罵了兩句,才道:“是啊,箱子裡有箱子,到最後一隻箱子裡面是空的,這叫作有東西?”

我一面說着,一面将八隻箱子蓋會打開,一隻一隻照原樣扔進去,最後,把八把鎖也抛進箱子去,蓋上蓋子道:“放到地下室去吧,什麼東西!”

白素遲疑道地:“或許是你開箱子的方式不對頭?”

我大聲道:“空箱子就是空箱子,不論用什麼方法打開它,都是空箱子。”

白素沒有和我争辯,我又道:“孔老頭子活得太久了,沒事拿人來消遣,胡說八道,至于極點。”

白素道:“這樣說,不太公平吧,你剛才明明看到了什麼。”我怔了一怔,坐到了那隻箱子上,有點言不由衷地說道:“因為我受了孔老頭言語的影響,是以才會有幻覺。”

白素并不駁斥我的話,隻是說道:“那就把你的幻覺,描述一下吧。”

我就把我當時看到的情形,向她說了一遍。白素靜靜地聽着,聽完之後,才道:“真奇怪,你說的情形,和孔老的話一樣。”

我道:“是啊,是以我才說這是受了他言語影響的一種結果。”

白素十分心平氣和:“我看不到,陳長青也沒有看到,你看到了,說不定真是有什麼星體在影響你。”

我笑了起來:“是啊,你的丈夫,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爾等凡塵女子,還不速速下跪,拜見星君。”

白素瞪了我一眼,自顧自上樓去了。

我也上了樓,到了書房,把一幅相當大的星空圖,攤了開來。

雖然我把自己看到的情形稱為“幻覺”,但當時那極短的時間内看到的情形,給我極深的印象,那令得我在一攤開星空圖之後,就可以指出,有星芒射出的七顆星,是哪七顆。

而印象更深刻的是,那七股星芒的交彙點,現出鮮紅色的那一點的所在,是在處女座的八号和十三号星之間,那是東方七宿之中,角宿的平道星官,兩星之間,并沒有肉眼可見的星星。

如果把整個東方七宿的星,用虛線聯結起來,想像成一條龍,那麼,那個七股星芒彙合的所在,是在龍形的頭部,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說,是在龍形的口部。

我閉上眼睛一會,又自己問自己:那是幻覺嗎?當時的印象如此深刻,我真是看到了旁人所看不到的星空異象,孔振泉看到的是不是也是一樣呢?他所指的大災難,說是有史以來,隻發生過兩次,指的又是什麼災難呢?

我不斷地想着,但一點結論也沒有。

當我離開書房,回到卧室時,已經快淩晨四時,在這之前,我推開了窗,望着繁星點點的星空,又望了很久,可是那種異象,卻沒有再出現。

進了卧房,白素已經睡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孔振泉凄厲的呼聲,像是一直在我耳際萦回,十分可怕。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和一個朋友聯絡。這個人,我不是很熟,隻見過一次,是在一次偶然機會之中,談起外星生物時,他和我交談過幾句,他告訴我,他是天文學家,在比利時的國家天文台作研究工作。

在那次簡短的談話之中,這位天文學家,曾經感慨地說過一番話:“人永遠無法了解星星的秘奧,試想,在幾百光年、幾千光年、幾萬光年的距離之外,去觀察星體,而想藉此了解星體的秘奧,這太奢求了!這和在一公裡之外觀察一個美女而想去了解她,同樣不可能。”

這番話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因為人類對現今的科學發現,充滿了沾沾自喜的情緒,以為近一百年來的科學進步,已使人類掌握了許多天地間的秘奧!

有不少天文學家,更喜歡誇張天文學的成就,強調直徑巨大的電子望遠鏡的功用,但從望遠鏡中觀察天體,怎能了解天體、這位朋友所作的譬喻,實在是再恰當也沒有了。

是以,我想,我有天文學上的難題,找這樣一個在觀念上認為人類無法掌握星體秘奧的學者去研究,那比較适合。

他遠在比利時,單是電話聯絡,已費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那邊的天文台先說殷達博士不聽電話,待知道是遠東來的長途電話,又叫我等一會再打去。

比利時的時間,比我居住的東方城市,慢七小時,我這裡是早上八時,他那邊是淩晨一時,作為一個天文學家,那是觀察星象的最佳時間。

過了十五分鐘,我再打電話去,有人接聽之後,又等了一兩分鐘,才聽到了一個相當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是哪位?殷達在聽話。”

我忙道:“我是衛斯理,記得嗎?大約三年前,我們曾見過一次,你告訴我,用望遠鏡去看星星,就像在一公裡之外觀察一個美女而想去了解她一樣。”

低沉的聲音笑了起來:“是,我記起來了,你曾回答我說,就算把一個美女娶回來做妻子,也無法了解她。”

我道:“是啊,當時你聽了我的話,十分沮喪地說:照你這種說法,天文學不存在了,就算可以登上星體,也無法了解它。”

低沉的聲音歎了一聲:“正是,人類在地球上住了幾萬年,對地球又知道多少?連自己居住的星球都不能了解,何況是别的星球。”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才又道:“朋友,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向這位天文學家說才好,猶豫了一下:“事情相當怪異,昨天晚上,我觀察星象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

殷達笑了起來:“怎麼,發現了一顆新星?這是業餘星象觀察者夢想的事。請告訴我它的位置,替你覆查一下,我們這裡每晚都有天象的詳細紀錄。”

我忙道:“不是,不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對中國古代天文學程度怎樣。”

殷達遲疑了一下,語氣十分遺憾:“對不起,一無所知。”

我道:“那也不要緊,昨天晚上我觀察到的異象,是在處女座、天蠍座、天秤座、人馬座之中,一共有七顆星,各有一股極細的星芒射向東方,而在處女座八号和十二号星之間交彙,呈現一刹那之間,幾乎是鮮紅色的一點。一切全是一霎間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紀錄,以你的觀點,怎樣解釋這種異象?”

殷達在聽了之後,靜默了大約半分鐘,才道:“請你再說一遍。”

我把我看到的景象再說一遍,他問:“你使用的是什麼裝置?”

我道:“什麼也沒有,就用肉眼觀察。”

殷達博士又靜了半分鐘,才道:“朋友,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經常寫一些幻想小說?”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忙道:“不是我的幻想,在我看到之前十來分鐘,另外一個人也看到的。我要确定的是,是……"講到這裡,我自己也不禁猶豫了起來,因為一切都那樣虛幻不可捉摸,究竟我想确定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确定什麼呢?确定這種發生在東方七宿中的異象,決定東方某地将有巨大的災難?殷達博士顯然不能幫助我。

我要确定的是異象是不是确然曾發生過,還是那隻是我的幻覺。我想好了,才道:“我想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不,想确定那些星座中的星,是不是有過異常的活動。”

殷達“嗯”地一聲:“我得回去查記錄,但是我可以先告訴你,要是星體的異常活動,強烈到肉眼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天體的大變動,天文台方面會接到來自各方面的報告,世上千千萬萬人都可以看得到。”

我固執道地:“别理會這些,你替我去查一查,然後再告訴我。”

殷達爽快地答應了,我說道:“一小時之後,我打電話向你問結果。”

和殷達博士的第一次通話,到此為止,放下電話,才發現白素在我身邊。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鬼臉:“你看,人總是喜歡被别人阿谀的,我現在,好像真有點受于天的感覺,要為人間消弭災禍。”

白素被我逗得發笑了起來。

白素随即道:“如果你真要有行動,那麼,你不是受命于天,而是要和天命相違抗,天要降災,你要去對抗。”

我高舉雙手:“那未免太偉大了!”

白素笑了一笑:“我在地下室有點事要做,你真有要緊事找我,可以到地下室來,不然别打擾我。”

我想不出她有什麼事要做,她有事要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也不必多問,我隻是打趣道地:“暫時不會有什麼事,等我要坐火箭上天,去對付那些星宿的時候,倒希望你來送行。”

白素笑了一下,自顧自下樓去了。

我喝了一杯牛奶,又在那張星空圖之前,确定了一下那有七股星芒射出來的星體的位置,把它們記了下來,半小時之後,門鈴忽然響起,我直起身,就已經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在叫:“衛斯理,有一椿怪事。”

我歎了一聲,大聲道:“上來說。”

陳長青蹬蹬蹬地奔了上來,一臉興奮的神色,可是雙眼中卻布滿了紅絲,可以看得出他一夜沒有好睡,他一上樓梯就叫:“你猜我昨晚回去之後,做了些什麼事?”

我冷冷道地:“别浪費時間了,自己說吧。”

陳長青碰了一個釘子,但是這個人有一樣好處,當他興高采烈的時候,再碰釘子他都不在乎,一樣興高采烈,他走進書房來:“我一回去就打電話,一共和世界八十六家著名的天文台聯絡過。”

我“哦”地一聲,心中大感慚愧,請他坐下來。陳長青有點受寵若驚,坐下之後,立時又站了起來:“我向他們詢問孔老頭子所說的那幾個星,是不是有異樣的活動。”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許他的行動,他所做的事,比我早了一步,我一直到今早才去問殷達博士。

我十分專注地問:“結果怎麼樣?”

陳長青取出了一本小本子來,道:“三十七家天文台說無可奉告,四十四家說沒有異象,隻有五家天文台,全是最具規模的,說曾有一項記錄,證明處女座、天蠍座、人馬座和天秤座的星體,曾在光譜儀上有過不尋常的記錄,但是無法查究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陳長青提高了聲音:“衛斯理,那些星座中的星,正是中國古天文學上的東方七宿,孔老頭子真的鬼門道,他看到的異象,青龍七星聯芒,的确曾發生過。”

我問了那五家天文台的名稱,并不包括殷達博士的那家在内,當然,天文台對于普通的查詢,雖然作答,但隻是一般的回答,不會十分詳細的。

殷達博士主持的比利時天文台,對陳長青的查詢,就“無可奉告”。我揮了一下手:“我也去問過一位天文專家,看他的答覆如何。”

陳長青說道:“其實已經可以肯定了,衛斯理,東方要有大災禍!”

看他這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陳長青又搓着手:“唉,隻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災禍,又不知道會發生在什麼地方。”

他這兩個問題,當然沒有人可以回答得出來,陳長青也真好發問,他又道:“衛斯理,孔老頭說你能消災,你有什麼法子?”

我沒好氣道地:“是什麼災禍也不知道,怎麼去消除?别胡思亂想了。”

陳長青把背靠在沙發上,仍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歎了一聲:“很對不起,昨天由于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是以,有一些事,我沒有告訴你。”

陳長青一聽,立時睜大了眼,我把我看到的情形,詳細告訴了他,他聽到一半,已經直跳了起來,團團亂轉,我又在星空圖上,把那幾顆有星芒射出的星指給他看,再用虛線表示星芒,然後,在七股星芒的交彙處,點了一點,望向他:“你對這個交彙點,有什麼意見?”

陳長青一點也沒有怪我昨天晚上不對他說,眉心打着結,在苦苦思索着,突然道:“看,這個交彙點,恰好在青龍的口前。”

我點頭:“是,我昨晚已經發現,但是這說明什麼呢?”

陳長青用力搔着頭,苦苦想着,一面不住喃喃道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象示警,可是我們卻參不透,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也由衷地歎了一聲:“要是孔振泉不死就好了,他多少會知道一點。”

陳長青陡地屏住了氣息好一會,才道:“我想,他就是因為參悟了天機,是以才死的。”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我,大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易水送别的味道。我又揮了一下手:“别把我看得那麼偉大,我決不相信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挽救一場大災禍。孔振泉或許聽過一些有關我的事,以為我可以做得到!”

陳長青忙道:“如果你可以出力,那你……"我道:“那我當然會盡力,可是如今,東方七宿中這樣的異象,隻是星相學研究的大好材料。”

陳長青以手加額道:“我想起來了,孔振泉說這種七星聯芒的情形,以前曾出現過兩次,我要去查所有的書,把那兩次查出來,看看究竟是什麼的災禍。”

我倒很贊成他這樣做,立時道:“我看你不必到别的地方去找,就在孔振泉的存書中去找好了,我相信全世界再也沒有第二個地方,可以有比他那裡更豐富的中國天文學書藉。”

陳長青大點其頭:“對!孔老二雖然難纏,但是我有辦法。”

他一面說着,一面用力拍着心口,表示志在必得。

和陳長青說着話,時間過得快,已快接近一小時了,我向陳長青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時保持沉默,然後撥通了電話,把電話聽筒,放在擴音器上,使陳長青也能聽到殷達的聲音。

電話一接通,就是殷達來接電話,他的氣息像是十分急促,我才叫了他一聲,他就急急道地:“衛斯理,你剛才對我說,你是肉眼看到有七顆星,分别屬于處女座……。有異常的光芒發生?”

我忙道:“是,你們天文台的儀器,記錄到了什麼?”

殷達“嗖”地吸了一口氣,又再叫着我的名字:“你不可能看到的。”

我道:“别理我是不是可以看得到,告訴我有沒有發生過變化。”

在一旁的陳長青的神情,也緊張了起來,殷達道:“我們最新裝置的光譜探測儀,和電腦聯結,剛才我檢視電腦資料,的确,有七顆星,曾有光譜上的變異,那七顆星是處女座的……"他一串念出了那七顆星的名字來,他念一顆,陳長青就在那星空圖上劃一個記号,有五顆,正是我早已作了記号的,有二顆則位置有一點差異。那不足為奇,我隻是憑當時一霎間的印象,能夠記到大概的位置,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何況有五顆傲然正确無誤。

等他講完,我道:“不錯,就是這七顆,在處女座和十二号之間,有什麼發現?”

殷達道:“最奇怪的就是這個問題,那裡,原來有一顆七等星,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内,記錄到的光度,忽然提高到三等,這種現象,有可能是星體突然發生爆炸,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内,卻又回複了原狀,像是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

我急忙問:“那表示什麼?”

殷達歎了一聲:“誰知道,處女座離地球那麼遠,誰知道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天文學要研究的課題,實在太廣泛。不過我可以絕對肯定,我們的光譜儀所記錄到的異象,決不是任何人的肉眼所能看得到的,絕對可以肯定。”

我吸了一口氣:“我不會反對你絕對的肯定,可能是心靈感應到的。曾有一位老先生告訴過我,用心靈感應天象,比用眼去看更有用。”

殷達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疑惑:“我不明白……"我歎了一聲:“那是星相學上的事,你不需要明白,對了,宇宙天體上的變化,對地球都會有一定影響的,對不對?”

殷達立時道:“當然對,最簡單的例子是太陽黑子的爆炸,甚至可以切斷地球上的無線電通訊。”

我用十厘清晰的聲音問:“那麼,照你看來,這七顆星的光度曾起變化,和那顆七等星突然光芒大盛,這種變化,會對地球發生什麼影響?”

殷達呆了半晌,才道:“朋友,你真是問倒我了,我相信全世界的天文學家,都連想也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那是占星家的事。”

我忍不住道:“古代的占星家就是天文學家,比近代的天文學家,所知似乎更多。”

殷達提高了聲音表示抗議:“當然不對!”

我道:“你剛才承認,任何星體的變化都可以影響到地球,隻不過不知是什麼影響,那是科學上的空白!”

殷達道:“你究竟怎麼知道有這種事的?據我知道,全世界,除了我們天文台之外,另外隻有五家天文台有同樣的裝置,可以從光譜儀上,測度這種變化。”

我道:“對,那五家天文台,在答覆公衆的詢問上,比你的天文台好得多了。

殷達顯然一時之間,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也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就向他說了再見,放下了電話。

放下電話之後,我和陳長青互望着,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本來,事情十分無稽,可是如今,天文台最新的探測儀器,卻記錄了這種變化。而這種變化,絕不是肉眼所能觀察得到,可是我卻清楚地看到。

不但我看到,孔振泉也看到,孔振泉不但看到,而且可以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災禍,難道真的在浩渺的宇宙之中,有着什麼不知名的星星在影響着他和我?

我感到特别虛幻,是因為我對這種“星體影響”連概念也沒有。是這種星體上有着進階生物運用他們的智慧在影響地球人?還是星球本身的一種放射能,或是其他的因素,在影響着地球人?

被影響的地球人是怎麼的?還是偶然的?受不同星體影響的地球人就與衆不同?他們的行為又可以去影響旁的地球人?

這一切疑問,沒有一個有半分現實意義。

我呆呆地坐着,看到陳長青在那幅星空圖上,劃來劃去,喃喃自語:“把東方七宿想像成一條龍,倒真是不錯,看,聯結起來的虛線,的确可以提供這樣的想像。龍是什麼的象征?”

我被他聒噪得心煩,大聲道:“你靜一靜,少說點話,多想想好不好?”

陳長青靜了一會,忽然道:“嫂夫人呢?她的意見,往往十分中肯。”

我悶哼了一聲,不理會他,他又自顧自道:“龍,可以象征一種力量,一種強大的力量,從龍的各部分射出的星芒,代表了龍體中力量的結合,這七股星芒的交彙點是在龍口部,那表示……"他講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我起初當他在胡說八道,但是聽下來,他的話倒也不乏想像力,是以我接上了口:“這表示,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什麼吞沒。”

陳長青用力一拍桌子:“對,一股強大的力量,要吞沒什麼,可是,那怎麼會是巨災呢?”

我道:“怎麼不是巨災,譬如說海嘯,海水吞沒了一切,那還不是巨災?”

陳長青望着我:“我不認為巨災會是海嘯,因為那是任何人阻攔不了的災禍。

我道:“我沒說過我可以阻擋災禍,再聯想下去,龍象征的強大力量,在中國來說,是來自高層結構的一種力量,帝皇通常是用龍來象征。”

陳長青點頭:“有點意思,東方還有什麼皇帝,日本天皇?”

他講到這裡,我陡然一怔,突然之間,想到了什麼,陳長青的神情和我一樣,很明顯,他也在突然之間想到了什麼。

我們兩人互望着,幾乎在同時開口:“龍,也可以象征在東方的一股強大力量。”

陳長青搶着說道:“一股強大的力量,那是指……。指……。指……"他一連說了三個“指”字,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沒有說下去,大家又保持着沉默,然後我才道:“那麼要被吞噬的是……"我們都皺着眉,沒有答案,我陡然一揮手,歎了一聲:“我們在這裡胡亂臆測,是沒有意思的,不如去實際進行點工作,走,我和你一起找孔振源去,在古藉中去找上一次七星聯芒,結果發生了什麼災禍,那就比較容易推想一些。”

陳長青本來就有點怕一個人去見孔振源,一聽我肯和他一起去,大是高興。我和他一起下了樓,在通向地下室的樓梯上,我看到地下室的門關着,我大聲叫:“我和陳長青到孔家去。”

白素的聲音從地下室中傳了出來:“好。”

我和陳長青到了孔家,孔家正忙着辦喪事,孔振源一見了我們,一副不歡迎的樣子,我相信要是陳長青一個人來,一定一見面就叫他攆了出來。

我說明了來意,他搖頭道:“我看不懂了。”

我不禁苦笑,幾天之前,他在大雨之中,苦苦求我,現在,變成我求他了。我道:“這是孔先生的遺願,他生前要我去做點事,你也知道的,我一定要替他做到,你不想令兄在九泉之下怨你不肯合作。”

擡出了孔老大的招牌來,果然有效,孔振源的神情十分勉強,但總算點了點頭,他允許我和陳長青到孔振泉的房間中看書,但是:“千萬不能在屋子中随便走動。”我們的目的已達,自然也不再去理會他的限制,連聲答應,就進了孔振泉的房間。接下來,一連七天,我們飲食自備,我和陳長青兩人,一直在孔振泉的房間中檢視着各種天文書藉。陳長青當了孔振泉一年仆人,沒有白當,他對古代天文學的知識,比我豐富了不知道多少。孔振泉的書實在太多,要詳細全部看完,至少要十年八載。

陳長青的知識豐富,就有好處,至少,他可以知道哪些書有用,哪些書,根本連翻也不必翻。我把這一部分工作留給陳長青,而我則專門看孔振泉的紀錄。

孔振泉留下來的他對觀察天象所作的紀錄之多,驚人之極,足足有三十書櫃,他的字迹又草,龍飛鳳舞,有時,字小得要用放大鏡,有時,每一個字又像核桃那麼大,估計他大約自二十歲起,開始有了紀錄觀察所得的習慣,一直到逝世,超過七十年的記載,所用的名詞、字句又全生澀不堪,七天看下來,簡直看得頭昏腦脹但是卻也大有收獲,我發現,孔振泉不但對前人所知的星象主吉兇,有極熟悉的記憶,他還有許多獨特的見解。事先的占測得到了證明,再加以确定。

例如,在丙子六月初四(一九三六年),他記下了這樣一條:“太歲西移,東有星閃爍,又數見流星在太歲西,主有兵兇,由東至西,中國其将有大兵燹乎?”

在第二年,丁醜六月,抗日戰争全面爆發,他記着:“一年之前,太歲西移,所主兵兇,應于此,大兵燹果然應天象而生,太歲來自東,此日本兵西移之兆也,痛乎早不知之。”

他說“痛乎早不知之”,實在令人有點啼笑皆非,就算早知道了,有什麼辦法?“太歲”就是木星,我相信“太歲西移”,大約是木星在它的運作軌道上,在向西移動,可以從地球上觀察到的一種現象,那麼,就算“早知”,又有什麼用處?難道可以把木星向西移的軌迹推而向東嗎?

在這場大戰之前,孔振星倒确然作了不少預測,他也測到:“東有大兇”,指日本的侵略野心家。

可是,在抗日戰争勝利之後,卻有好幾年,他沒有留下什麼記錄,隻有一條,堪稱令人吃驚:“填星出現陰影,大兇,主一大将,死于非命。”

後來,在三個月之後,加注着這一條:“戴笠堕機。”

這的确很令人吃驚,戴笠是什麼人,年輕朋友可能不清楚,他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十分出名的情報工作首領,有着将軍的頭銜,在南京附近堕機身亡,而孔振泉在三個月之前,就在星象之中,看到了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隻是他不知道會應在哪一個人的身上。

我越翻閱他的記錄,越覺得從星象來占算推測,可以科學化,有一定的規律可循,而孔振泉觀察功夫之細,也令人歎服不已。

可是七天下來,我和陳長青兩人,還是未曾找到我們要找的資料。

在這七天之中,我和白素相見的時間極少,她一直在地下室中。那天我半夜回去,恰好碰到她從地下室出來,我大是好奇,問道:“你究竟在幹什麼?”

她用挑戰的語氣道:“你推門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在幹什麼了。”

我“哈”地一聲:“你以為我猜不到,唉,我第一次見孔振泉的時候,如果對星相學知道得像現在一樣多,我就可以知道他講什麼了,難怪他會對我失望,以為我是假冒的衛斯理。”

白素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我笑說道:“我一定會猜得到的。”

白素有點狡猾地笑了一下:“其實,你如果稍為注意一下,早就可以知道我在幹什麼了。”

我感到十分狼狽,因為白素分明是在說我的注意力太差,是以才不知道她在地下室幹什麼,我攤了攤手:“真是,這七八天,被孔振泉的那些觀察天象的記錄,弄得頭昏腦脹……我接下來,向她講述了幾則有關孔振泉的記錄,白素用心地聽着,中間表示了一下她的意見。在講述的過程中,我仍然在轉着念,想知道白素在地下室在幹些什麼。有什麼事是需要她長時期工作的?我在孔振泉房間裡已經七八天了,她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可是這時候,我根本無法集中力量去想,因為我一集中思想,想的幾乎全是天上的星星和那些星的中國名稱和西方名稱。

我又說了一些話,高舉雙手,表示投降:“好,我猜不出。”

白素微笑道:“好,給你一點提示,家裡面少了什麼東西?”

我呆了一呆,我的注意力還不至于差到這種程度,家裡少了什麼我都會不知道?我立時四面看了一下,實在什麼也沒有少,我隻好道:“好,再給我一天時間,我一定能知道你在幹什麼。”

白素沒有表示什麼,我知道白素這樣提示,少了的一定是十分明顯的、大件的物事,不會是什麼放在抽屜裡的小東西。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陳長青來按鈴,又約了我一起到孔振泉家去之前,我還是未曾發現少了什麼。白素又早已把她自己關在地下室,在進行她的“工作”了。

這一天,和以前七八天一樣,我和陳長青翻閱着記錄和書籍,我發現了相當重要的一條,特地用另一種紙張寫着,夾在大疊記錄之中,我一看就被吸引的原因是因為上面提到了東方七宿。

字條上寫着:“東方七宿,主星青龍三十,赤芒煥發,主大禍初興,而雲氣彌漫,大地遭劫,生靈塗炭,亦自此始。三十主星之間,星芒互挫,主二十年之内,自相殘殺,血流成渠,庶民遭殃,悲哉悲哉!”

在這幾行大字之旁,還有一行小字注着:“天輻暗而複明,另有太平盛世見于東方,真異數也。”

孔振泉的記錄,大多數文字十分晦澀,要人費一番心思去猜,這兩段文字,也一樣,不知道真正在說些什麼。似乎是說,東方七宿三十顆主要的星,忽然一起起了變化,那是人間大禍臨頭,生靈塗炭,而且災禍十分驚人。但是又有着轉契,在東方,就在房宿之下的天輻星官,先暗後明,卻又有太平盛世的異數,這不是自相沖突嗎?我看了幾遍,對其中的含義,隻能隐約領悟一些,我把陳長青叫了過來:“你過來看看,這兩條提到了東方七宿,是不是有特别的意義?”陳長青抛下手中的書本,轉過身來,皺着眉道:“好像不很容易明白。天輻……。的位置,是在整條青龍的腹際,那說明什麼?"我道:“生靈塗炭和太平盛世共存,這種沖突的說法,似乎也很難了解。”

陳長青把紙條翻了過來:“看,後面另有記載。咦,好像他推算了東方七宿中三十顆主星的影響。”

我忙向他手中的字條看去,隻見有幾行十分潦草的小字,要仔細辨認,才能認得出來,我和陳長青逐字辨認着,有三個字,無論如何認不出是什麼,但那倒無關緊要,因為整個句子的文理,已經弄清楚了。

孔振泉用極潦草的字迹所寫下的句子是:“費時一載,占算東方七宿三十主星氣機所應,所得結果,實為天機,已……。藏于最妥善處,見者不祥,唯在日後,七星有芒,方可一睹。其時,生死交替,不複當年矣。”

我和陳長青看了,不禁呆了半晌,我首先打破沉寂:“這段話的意思很明白:三十顆東方七宿的主星,影響了三十個人的行為,他連那三十個人是什麼人都推算出來了,列成了一張名單,隻不過‘見者不祥’,是以他把名單密藏了起來。但如今已到了他所說‘七星有芒’的時候,名單應該可以出現了。”

陳長青心急道地:“在哪裡?”

我道:“耐心找,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有了這個發現,我和陳長青兩人都大是興奮,可是接下來三天,卻一點也沒有發現。

到了第四天,白素究竟在幹什麼,我還沒有猜出來,而陳長青在翻查古籍方面,倒又有了新的發現,而且,正是“七星聯芒”的那種異象,那是一本十分冷門的書,連書名也沒有,而且還是手抄的,真不知道孔振泉用什麼方法弄來這種書。這本書中有這樣的記錄:“建初三年戊寅七月,白虎七宿,七星聯芒,彙于極西,大兇,主極西之地,一年之後,毀一大城,無有能幸免者。”

陳長青一看到了這條記載,就大叫了起來:“看,七星聯芒的星象,原來是大兇之象,是表示有一個大城市要被毀滅。”

我忙也看了一下:“是啊,那次是西方七宿的七星聯芒,一個西方的大城市要毀滅,建初……。建初……。那是什麼皇帝的年号?”

陳長青翻着眼道:“中國曆代皇帝那麼多,所用的字眼又差不多,誰能記得那麼多?”

陳長青所說的倒是實情,除了幾個著名皇帝的年号之外,誰能記得那麼多?我一面想着,一面翻找着可以參考的書,找到了,急急檢視。建初這兩個字不知道有什麼好,居然有三個皇帝用它來作為年号:東漢章帝,後秦姚苌,西涼李嵩,年代分别是公元七十六到八十四年,公元三八六到三九四年,公元四O五到四一七年。

看到西方七宿七星聯芒的日期,是“建初三年戊寅七月”,一年後,西方一個大城市将有全城毀滅的大災禍,那麼,這個大災禍發生的年代,一定是在下列三個年份之一:公元七十九年,公元三八九年和公元四O八年。

我和陳長青把這三個年份,列了出來,我先指着“公元七十九年”這個數字,道:“公元七十九年,不免太早了吧,那時候,西方不見得會有什麼大城市可以供毀滅--"我才講到這裡,陳長青突然現出了一股古怪之極的神情,喉際也發出了”咯”的一聲響。

我一看到他這種樣子,就知道他一定想到了什麼,是以怔了一怔。而就在一怔之間,我也突然想到了,一時之間,我雖然看不到自己,但是我相信我的神情一定和陳長青一樣古怪,因為我的喉際,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咯”的一下怪聲。

而且,我和陳長青,不約而同,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又一起驚歎:“天!”

那真值得驚歎,因為我們都想起了公元七十九年,在西方發生過什麼事,那是人類曆史上極其著名的一個大慘劇,當時,羅馬帝國全盛,龐貝城是當時世界上有數的大城市之一,公元七十九年八月,因為維蘇威火山爆發,全城被火山熔岩和火山灰淹沒,毀滅于一旦,全部人口無一幸免。

公元七十九年八月,是建初六年(東漢章帝建初三年)七月,觀察到了西方七宿七星聯芒之後的一年。

七星聯芒,大兇,主一個大城市毀滅。

而東方七宿七星聯芒,當然也主大兇,表示東方有一個大城市要毀滅,就在這種異象發生之後的一年,這個大城市的毀滅,就會實作。

在公元七十九年,龐貝城的毀滅災禍之中,喪失了多少人命,已經全然無從查考了,但在當時,一個城市再繁華,聚居的人,隻怕也不會超過十萬人。而如今的大城市,動辄聚居了數以百萬計的居民,如果整個城市遭到了毀滅的命運,那真是不堪想像的大災禍。

難怪孔振泉在觀察到了這種七星聯芒的異象之後,要聲嘶力竭地叫嚷“生靈塗炭”,要聲嘶力竭地阻止這種大災禍的發生,激動得終于死去。

我迅速而雜亂無章地轉着念,心中隻有一種感覺:極度的震撼和恐懼。

本來,我并不十分相信地球上的人和事受來自天體的神秘力量影響,但是近十多天來,看了孔振泉的那麼多記錄,我已相信,在浩淼無邊的星空中,在億萬顆星體上發生的變化,都有可能影響地球上的一切“行動”。這種“行動”,從潮汐的漲退,無線電波的傳送,一直到地球上生物的行動,人的情緒的變化,等等,幾乎地球上一切行動,都包括在内。心理學家早已證明了月亮的盈虧,對人的心理、情緒有一定的影響。或許有人會說:月亮是離地球那麼近的一個星體!對,可是也别忘了,月亮在星群之中,是那麼小的一個星體,渺小得在整個宇宙之中,幾乎不值一提。

陳長青更加被這個發現震動得講不出話來。我擡頭向他看去,他張大了口,額上沁出汗珠。

過了好一會,我才講得出話來:“已經查明白了,七星聯芒,主一個大城市毀滅。”

陳長青先在喉際發出了一連串的怪聲,然後才道:“是……。哪一個城市?”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東方的大城市相當多,這種兇象,會應在哪一個城市身上呢?我還沒有回答,陳長青又用相當尖銳的聲音道:“東京!我看是日本的東京。”

我吸了一口氣:“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早就有地質學家指出,大地震六十年一個循環,一次比一次強烈,算起來,時間倒正是明年……。難道整個東京,會在大地震中毀滅?”

陳長青喃喃道地:“無一幸免,無一幸免……。東京現在有多少人?”

我苦笑了一下:“白天超過一千萬,晚上大約是六成,這場大地震……。會在一年之後發生。”

陳長青抹了抹汗,神情忽然有點古怪:“孔振泉和日本人有什麼關系?為什麼他要聲嘶力竭,求你去拯救日本人?”

我聽得他這樣講,啼笑皆非,用力揮着手:“你從頭到尾把我看得太偉大了,就算我們确定了一年之後,東京大地震,整個毀滅,我有什麼法子使得地震不發生?”陳長青望着我,點頭道:“是啊,你再神通廣大,隻怕也沒有這個能力。如果你到日本去,開記者招待會,公開這件事,要日本人在一年之内,迅速放棄東京,作全民疏散--"陳長青講到這裡,我已忍不住喝道:“住口,你在胡說什麼?我們兩個人如果這樣做,唯一的結果,就是被日本人關到神經病院去。”

陳長青歎了一聲:“說得是,不會有人相信,就像是我們居住的城市,如果忽然來了兩個人,說一年之後,整個城市要毀滅,趕快逃走吧,誰都會把這種話當耳邊風。”

我道:“是啊,是以我們就算知道了,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陳長青的神情有點滑稽:“至少可以通知所有相熟的人,明年那個時候,不要到東京去。”

我揮手:“去你的。”

我們兩個人都靜了下來,望着孔振泉生前所睡的那張大床。

當晚,在大雨之中,我被孔振源帶到這個垂死的老人面前,老人所講的話,當時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在我腦海之中浮現了出來。

當時,我對他講的話,一點也不明白,在經過了一連串經曆之後,現在回想起來,他的話,有一大半是可以了解。

要去了解孔振泉的話,其實很容易,隻要相信真能靠星象預測地球上将發生的事就行。

我雖然已經相信了星相的正确性,但是孔振泉的話,還是不可了解,他一見到了我的時候就嚷叫:“阻止他們!阻止他們!”

同樣的話,他重複了不少次,都是要求我去“阻止”一些事。

阻止什麼呢?我到現在還不明白,阻止東方七宿中的七顆星發出異色星芒?令那七股星芒不要交彙在一點?知道了有一種力量要毀滅一個大城市,去阻止這種力量的發生?

他比我早看到了東方七宿七星聯芒的異象,當時他就慘叫“不得了”、“大災大難”,又曾叫“他們要降災,你一定要去阻止他們”。

這更不可了解了,我無論如何沒有能力去消滅大災禍。

當我皺着眉在想着的時候,陳長青忽然道:“衛斯理,不對。”

我擡頭向他望去,他先吸了一口氣:“恐怕不是東京會發生大地震。”

我問:“你又想到了什麼?”

陳長青道:“孔振泉曾叫嚷着要你去阻止他們,你記得不?要是災象是指東京會發生大地震,你無法阻止。”

我歎了一聲:“當一種災禍要使大城市毀滅,不論哪是什麼力量,都無法阻止。”

陳長青遲疑着,我道:“我們不妨設想一下,有多少種力量,可以使一個大城市毀滅,使住在這個大城市中的人難以有幸免?”

陳長青“嗯”地一聲:“地震,火山爆發,海嘯。”

我道:“這三者全由于地殼變動而引起,是超級巨大的變動。”

陳長青道:“至少,那是能使大城市毀滅的力量,還有,如果是超巨級的旋風……"我搖了搖頭,旋風能摧毀一個城市的部分,決不能把整個城市席卷而去。

陳長青又說道:“核武器的襲擊。”

我震動了一下,是的,核子武器的襲擊,但那也得是大規模的核武器襲擊。

大規模的核戰争,又豈止是毀滅一個在東方的大城市而已,那麼,是什麼呢?核電廠的意外爆炸?

我一面想着,一面道:“有這個可能,看來就是這幾種力量了。”

陳長青道:“自然的力量,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任何人不能,隻有人為的力量,能才用人的力量去阻止,難道真是核戰?”

我沒有回答,心中在想的是,即使是核戰,我又有什麼力量去阻止?大量帶着核彈頭的火箭,飛向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就注定被毀滅了。

陳長青歎了一聲:“唉,想不出還有什麼别的可能了,你有什麼意見?”

我隻是聳了聳肩:“我們要查的事,已經有了答案,可以不必再來了。”

陳長青有點依依不舍:“這裡的藏書那麼多,我真想好好看上幾年。”

我作了一個“請便”的手勢,向外走去,離開了那間房間,在走下樓梯的時候,看到孔振源走過來,我陡地想起,他們兩兄弟感情很好,孔振源對星相學雖然沒有興趣,但他的哥哥一定曾和他提起過什麼,隻要他記得,覆述出來的話,就很有參考的價值。

是以,我向他走去,道:“孔先生,能抽點時間和我談談麼?”

孔振源皺了一下眉,但還是點了點頭,陳長青這時,從房門口探出頭來,叫着我,我向上指了一指:“就到令兄的房間去如何?”

孔振源沒有反對,我們又一起走了上去,孔振源看着房間中的一切,神情十分傷感,忽然道:“那隻箱子,你打開來看了沒有?裡面有什麼?”

我有點懊喪:“開了,什麼也沒有……"我“啊”地一聲,突然之間,知道這些日子來,白素在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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