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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ley Chasing Dragon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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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点说明:香港俚语,“追龙”这个名词有特殊意思--指吸毒,尤其指用锡纸加热来吸食海洛英粉的行为,是一个专门动词。香港的反吸毒运动,有标语:“生龙活虎莫追龙”,可知“追龙”一词,应用相当普遍。

我写的“追龙”故事,当然和这种特殊的意义毫无关连。这情形恰似早年记述过的一个故事“蛊惑”,我写的是蛊的迷惑,和粤语中的“蛊惑”一词的含义,绝无关连。

第二点说明:“蛊惑”是蛊的迷惑,“追龙”,是不是追寻龙的踪迹的故事呢?为了避免有这样的误会,所以要作第二点说明:也不是。

追寻龙的踪迹,倒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恐龙是已经绝迹了的,生物某地,忽然发现了恐龙的足迹,于是组织探险家去追寻,结果可以是找到了恐龙或找不到,但过程,照例有很多惊险可写--深入蛮荒啦,沿途的原始森林啦(可以查参考书,抄大量古代动植物的名称、形状、生长过程),也可以写蛮荒的风景,可以写大量古代生物(照样查参考书,抄一些名词上去,甚至连拉丁文名字也抄上去,以示作者的渊博),再加上人物有忠有奸,添点爱情,就是一篇科幻小说的样版!只可惜,照这样方式写出来的东西,决不会好看,可能有大量科学,却少了幻想。我如果照这样的方式去写,“卫斯理”这个名字,大约至多只能出现在三五本书上,而决不是像如今这样的四五十本。公式化的故事,读者很快就会厌倦。

那么,“追龙”记述的究竟是什么故事呢?当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那天晚上,雨下得极大。大雨持续了大半小时,站在歌剧院门口避雨的人,每个人都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看着自天上倾泻下来的大雨,雨水沿着檐泻下来,像是无数小瀑布,雨声哗哗地吵耳,有车子经过时,溅起老高的水花。歌剧散场,大量听众涌出来时,大雨已经开始。听歌剧的人,衣著的大雨天,天气大都十分闷热,小小的空间中挤了好几百人,更是令人难以忍受,可是雨势一点没有停止的意思,越来越大。

我对歌剧不是很有兴趣,它和我的性格不合:节奏太慢--主角明明快死了,可是还往往拉开喉咙,唱上十分钟。可是白素却十分喜欢,我陪她来,她显然对这次的演出十分满意,所以看她的神情,并不在乎散场后遇上大雨的尴尬,还是在回想刚才台上演出的情景。

等了大约十多分钟,我觉得很不耐烦,一面松开了领结,一面道:“车子停得不很远,大不了淋湿,我们走吧。挤在这里有什么好。”

白素不置可否,看起来她像并不同意,我又停了一会,忍无可忍,而且,剧院方面在这时候,竟然熄了灯,向外盾去,在路灯的照映之下,粗大的雨丝,闪闪生光,去淋一场大雨,重新尝尝少年时常常淋雨的滋味,也是很有趣的事。

所以,我不理白素同意与否,拉着她的手,向外面挤去。

我一手抻向前,一面不断道:“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我快挤到门口,我向前伸出开路的手,推了一个人一下,那个人转过身来,用十分粗大的声音,向我呼喝着:“挤什么,外面在下大雨。”

那是一个样子相当庄严的中年人,身子也很高,身体已开始发胖,略见秃头,浓眉、方脸,一望而知是生活很好、很有地位,一面还用十分不耐烦的神情望着我。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还是要请你让一让,我愿意淋雨。”

那中年人的口唇动了一下,可是他却没有再说什么,我拉着白素,在他身边走了过去,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向白素咕哝着:“这种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怕淋雨,看他的情形,就算他爸爸快死了,他也会因为下雨而不去看他。”

白素瞪了我一眼,她感到我说话太刻薄,就会这样白我一眼。在白素瞪我的同时,我听得那中年人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忽有人大叫了起来:“卫斯理!”

这时,挤在剧院门口和大堂的人虽多,但是也决没有人大声讲话,只是在低声交谈或抱怨,所以那一下大叫声,几乎引得人人注意。我站定,循声看去,想看看是哪一个混蛋在做这种事。

我看到一个人距离我大约十公尺,正急急忙忙,向我挤过来,他挤过来的情形,比我刚才挤出来时粗野得多了,在他身边的人都皱着眉。

我也立时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他是陈长青。

陈长青是我的一个朋友,至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木炭”这件事中,有详细的叙述。十分有趣,他不但接受一切不可理解的怪事,而且,还主动凭他的想像,去“发掘”古怪的事情。

他挤到那中年人的面前,伸手推那中年人,我心中暗暗好笑,心想,那中年人一定不肯放过陈长青。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中年人被陈长青推得跌了半步,他却全然没有愤怒的反应,他只是向我望来,张大了口,现出十分惊讶的神情。

我心中奇怪,无法去进一步想,何以那中年人对于陈长青粗鲁的动作,竟然不提抗议。陈长青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前,仍然大声嚷叫着:“卫斯理,见到你可真好,我刚有事找你。”

他大声一叫,附近人的目光,又集中到我们这里来,我立时道:“好,有什么话,我们一面走一面说好了。”

陈长青呆了一呆,陡然叫了起来:“一面走一面说?外面在下大雨!”

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所以我立时道:“那好,你避雨,我走了。”

我立时向外走去,不理会陈长青。陈长青叫道:“卫斯理,有一件怪事要告诉你,你不听,会后悔。”

我十分明白陈长青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的所谓“怪事”是怎么一回事:走路时有一张纸片飘到他的面前,他可以研究那张纸片一个月,以确定那是不是什么外星生物企图和他通信息。

我也知道他不会跟出来,他会以为他的“故事”可以吸引我,会再转回去找他。

我和白素向外走去,下了石阶,大雨向我们撒下,不到半分钟,我们已经全身都湿了,我觉得有人跟了出来。我并不回头,反正身上已经湿了,淋雨变成十分有趣,我拉着白素向前奔着,故意拣积水深的地方用力踏下去,踏得水花四溅,然后哈哈大笑。

白素也兴致盎然,跟着我向前奔着。

我们奔出了一段路,白素在我耳际道:“有人跟着我们。”

我想那是陈长青,所以我立时道:“陈长青,让他淋淋雨也好。”

白素简单地道:“不是陈长青。”我怔了一怔,停了下来,这时,我们恰好在路灯之旁,白素的身上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满脸都是雨珠,雨水还不断打在她的脸上,看起来美丽得像是迷幻的梦境,我忍不住亲了她一下,白素有点害羞,向我身后,略呶了呶嘴。

我转头看去,看到在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不是陈长青,身上当然也湿透了,头发贴在额上,直向下淌水,令得他连睁眼也有困难,样子狼狈之极,我要仔细看,才可以认出,他就是刚才我向外挤出来时,呼喝过我的那个中年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我,只是一看到他现在的狼狈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我昂起头,让雨水打进我张大的口中,那使人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我还在不断笑着,白素推了推我:“这位先生好像有话要对我们说。”

那中年人一面抹着脸上的雨水,一面望着我,欲语又止。

我不再笑,大声道:“你想说什么?刚才你已经告诉过我外面在下大雨,谢谢你提醒我。”

那人的样子更狼狈,白素忙道:“我们的车子就在前面,到前面去再说吧。”

那人还没有说什么,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已疾驰而至,就在我们身边停下,一个穿制服的司机,神色骇然地从车中连跳带跃地下车来,向着那中年人,叫道:“二老爷,你你,二老爷,你……"这个司机多半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中年人淋雨,所以除了“二老爷,你”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被他的“二老爷”吓坏了。

这时,那位“二老爷”才算是开了口,是对我说的:“卫斯理先生?”

我点了点头--由于雨实在大,所以我点头,竟有一蓬水点自我头上洒了开来。

那中年人又道:“可以请两位上车?”

我摇头--又是一蓬水点四下散了开来:“我看没有什么必要。”

那中年人有点发急,一面伸手抹去脸上的水,一面道:“请……。你答应,我有事……。事实上,有一个人要见你,他……。快死了,要见你是他的心愿,我希望……。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求人。”

我本来有点心动,本来,有一个快死的人想见我,不论目的是什么,我总应该去让他见一下。可是那中年人最后的一句话,却又令我大是反感。

我立时道:“那么,从现在起,你该好好习惯一下。”

那中年人给我的话弄得不知如何才好,我已经转个身,准备离去,可是那中年人却立时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向他望去,看到他满脸雨水,简直就像是在痛哭流涕。而白素又轻轻拉我的衣袖,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要我答应他的要求。

那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卫先生,请你先上车再说!”

他说着,走过去,打开车门,而且一直握着车门的把手。

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又吓坏了,大声叫着:“二老爷,你,二老爷,你!”

这个司机,仿佛除了“二老爷,你”之外,就不会讲旁的话。

白素说了一声“谢谢”,先进了车,在我上车后,他才进了车厢。

大房车三排座位,他上了车之后,坐在正式座位对面的那排小座位上,面对着我们。

三个人的身上全湿透了,车子的座位上,套着白色的椅套--一般来说,只有老式和保守的人,才会这样子做。椅套因为我们一坐下,也变得湿了。

那司机连忙也进了驾驶座:“二老爷……"那中年人道:“回家去。”

司机答应了一声,车子发动,向前驶去,车头的灯光照射之处,雨还是大得惊人。

那中年人坐在我的对面,我直到这时,才仔细打量他一下,发丙了接近六十岁,淋过雨之后,更显得他脸上皱纹相当多。

他在身上摸着,在湿透了的上衣中,摸出了一个小皮包,小皮包往下滴着水,他苦笑了一下,在皮包中取出了一张名片来给我:“我的名字是孔振源。”

说出自己的名字,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自负。孔振源,这个名字我倒听说过。他不算十分活跃,但是却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属于世家子弟从商,经营方法比较保守,殷实而可靠,决不参加任何投机冒险的事业,维持着自己的作风。

像我们这样,全身透湿,坐在车子中,车子的设备再豪华,也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所以我想速战速决,快把问题解决掉算了。

孔振尖一面不断抹着脸上的水:“是家兄。”

我“哦”地一声:“为什么呢?”

孔振源的神情,变得十分踌躇,像是他哥哥为了什么要见我,难以启齿。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应该知道我望她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对她说:“你看,你上了他车子,他讲话就开始吞吞吐吐了。”

白素还望了我一眼,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安慰我:“既然已上了车,就算了吧。”

孔振源咳嗽了几声:“卫先生,家兄年纪比我大……"我听得他这样说,忍无可忍:“这不是废话吗?要是他年纪比你小,他是你弟弟了。”

孔振源给我抢白着,才被大雨淋过的脸,红了起来:“不,不,我的意思是,家兄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他大我三十八岁,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先父六十六岁那年才生我。”

两兄弟之间,相差三十八岁,这并不常见,但也没有什么特别,而孔振源的父亲是在哪一年生他的,想来想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立时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孔振源道:“家兄今年九十三岁。”

我挥了一下手:“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见我,直接一点。”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心中在想:“难怪司机叫他‘二老爷’,大老爷,一定就是他那位九十三岁的‘家兄’。”

孔振源又再度现出吞吐和尴尬的神情,我有点凶狠地瞪着他,孔振源的样子更惶恐,涨红了脸,才挣扎出一句话来:“他……。是个星相家。”

我还未曾有任何反应,他又补充道:“他自以为是个星相家。”

我道:“那又怎样?”

孔振源苦笑了一下,看情形,像是下定了决心,把要讲的话讲出来,他吸了一口气:“星相家……。他讲的话,很多人……。我意思是说普通人不容易听得懂,而且他的年纪又大了,健康情形极差,所以,他说话,颠来倒去,很……"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话不是很有条理?”

孔振源用力点着点,我道:“阁下说话也未必见得有条理,他为什么要见我?

孔振源自然很少给人加以这样的评语,所以他现出了懊怒的神情,闷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但是他吵着要见你,至少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直不去睬他,因为他看来实在很不正常,要不是他……。健康情形越来越差,今晚又恰好碰到了你。……"我“哦”地一声:“他快死了?”

孔振源摇着头:“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根本他几乎大部分的时间昏迷不醒。”

我皱着眉,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苦笑了一下。一个垂死的星相家,有什么事呢?真是难以想像。

我并没有多想,因为很快就可以见到这位垂死的星相家,他自然会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

车子继续向前驶,雨小了一点,路上的积水在车头灯的照射下,反映出耀目的光彩。车子转了一个弯,开始驶上山坡,可以看见一幢大屋子在山坡上。

那是真正的大屋子,完全是旧式的,在黑暗中看来,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大,那些飞檐,看来像是一头一头怪鸟。

我由衷地道:“好大的屋子。”

孔振源的语气中带着自豪:“先父完全仿照明代的一个宰相徐光启的府第建造的。”

我笑了一下:“要是家中人少的话,住在这样的巨宅之中,胆子得大才行。”

孔振源显然有同感,点了点头,车子已经来到了在门口,两扇大门,衬着门旁的大石狮子,看来极其壮观。司机按了按喇叭,大门缓缓打开,车子直驶进去。是一个极大的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亭台楼阁。

车子直驶到主要建筑物前停下,雨已停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仆,走下石阶,打开车门。当湿淋淋的孔振源跨出车子时,那两个男仆的眼睛睁得比鸽蛋还大。

我和白素也出了车子,和孔振源一起进了大厅,又有几个仆人走了出来,垂手侍立,神情都很古怪。因为我们三个湿透了的人,还在淌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叫道:“二老爷……"孔振源挥了挥手:“去看看大老爷是不是醒着,带这两位,去换一些干衣服,快!”

官家连声答应着,我虽然急于看一看那个九三十岁的垂死星相家,但是身上湿透了,总不是很舒服的事,所以由得那管家,带着我和白素,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的布置半中不西,是四五十年前豪阔人家常常见的那种,如今只能在长篇电视剧中才看得到。

我们脱下外衣,管家捧了两叠衣服进来,放下之后,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我拿起衣服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那样的内衣裤,真只能在博物馆中才找得到。送来给我的外衣,是一件质地柔软的长衫,还有十分舒适的软鞋。

等到白素穿好了衣服时,我望着她,她看来像是回到了二十年代,一件绣工极精美的长衫,月白色底,紫色滚边,不知道以前是属于这大宅中哪一位女眷的。

我们打开门,孔振源已等在门口,他也换上了长衫,他抱歉地道:“对不起,家兄未曾结过婚,我妻子早过世了,这是旧衣服。”

白素微笑道:“不要紧,这么精美的衣服,现在不容易见到。”

孔振源吸了一口气,带着我们向前走去,走廊很长,建筑的天花板又高,灯光又不明亮,就像是在一个博物馆中。

走廊尽头的转弯处,是梯级相当大的楼梯,我们本来已经在二楼,又走上了两层,才看到管家迎了上来:“大老爷一听是卫先生来了,精神好得很,才喝了一蛊参汤。”

孔振源点头,我注意到,这是大楼的最高一层,这一层的结构,和下面几层不同,并没有长走廊,有两扇相当大的门,门上画的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看起来古怪之极。

在门外,另外还有几个人在,有的穿着长衫,有的穿着西装,还有几个护士模样的人。孔振源走过去,他们都迎了上来。

一个看来神情相当严肃的老者先开口:“情形不是很好,那是回光反照。”

那位老先生看来是一位中医,孔振源点了点头,望向另外几个人,那些人大约是西医,其中一个道:“可能是,但是他一听到卫先生会来,那种特异的表现,医案中很少见。”

我听到他们这样说,心中更是奇怪,看样子他们还要讨论下去,我提高声音:“别讨论了,我就是他要见的人,让我去见他。”

那个第一个开口的老者,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阁下也是习医的?”

我懒得回答他,只是向孔振源作了一个手势,孔振源推开门,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才一进去,我就呆住了。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的一间房间。看来,整个顶层,就是这一间房间,那房间中,全是一排一排的书架,那些书架不是很高,放满了线装书,在众多的书架之中,是一张很大的床,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

那人一点不是我想像中的垂死的老人,相反的,他身形十分高大,躺在那里,给人以“巨大”的感觉,他仰天躺着,一头又短又硬的白发,很瘦,他是那种大骨架的人,所以在十分瘦削的情形下,使他看来十分可怖。

他双眼睁得极大,望向上面,我循他的视线,向这间房间的天花板望去,又吃了一惊。

在那张床的上面,天花板是一幅巨大的玻璃,足有五公尺见方。这时雨势又开始大起来,雨点洒在玻璃上,形成一种看来十分奇特的图案。

我知道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孔振源的哥哥,那个星相家,他这样布置他的卧室,自然是为了方便观察星象。

孔振源带着我和白素,向床边走去,床上的老人缓缓转过头,向我望来。他的双眼看来还相当有神。由于他瘦,骨架又大,整个头部如一具骷髅,但偏偏又有一双相当有神的眼睛,所以更是怪异。

孔振源沉声道:“大哥,卫斯理先生来了。”

老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停在我的身上一会,我也来到了床边,老人发出沙哑的“啊”的一声:“你父亲没有来?”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孔振源道:“大哥,他就是卫斯理先生。”

老人又“啊”地一声,声音听来更沙哑:“是个小娃子?”

我摇头道:“孔先生,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大了。”

床上的老人震动了一下,开始吃力地挣扎,孔振源忙过去,扶起他来,把枕头垫在他的背后和头部。老人又抬头透过天花板上的玻璃去看天空,这时,除了雨水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我耐心地等着,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在暗自焦急,因为看起来,这老人的生命不会有太久,他要是再不说,可能每一分钟都会死去。

沉默足足维持了五分钟,老人连续咳嗽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卫斯理,你仔细听我说的话……。我没有……。时间再讲第二遍了!你听着,一定要找到他们。”我呆了一呆,老人讲得很慢,有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全然可以听得懂他的话。但是我却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未曾来得及发问,老人突然激动起来,身子发着抖,抬起手来,像是想指向什么,但显然他已太老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指向什么,他几乎是在嚷叫:“阻止他们!阻止……。他们……"孔振源忙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叫道:“大哥。”

老人嚷叫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简直有点可怕,而且他一面叫着,一面手还在发抖、挥舞,身子也激动得在乱晃,我仿佛可以听到他骨头在发出格格声!

孔振源叫了几下,那老人略为镇定,我忙趁机问:“对不起,请你说得具体一点,他们是谁?我上哪儿去找他们?阻止他们干什么?”

我意识到那老人的生命,随时会消失,所以一连发了三个问题,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问题弄清楚。

老人盯着我,他眼中那种难以形容的光采,令得他的眼珠看起来像是闪烁不定的宝石。被这种眼睛盯着,有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极不舒服。

他盯了我一会,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孔振源。

孔振源忙道:“大哥,有什么吩咐。”

看来,孔振源对这个比他大了三十多岁的大哥,十分尊敬,而且也十分爱护。老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痰涎滚动的声音,发抖的手指着孔振源,骂道:“你……。。这小槌子,你骗我,随便了一个小娃子来,告诉我……。他是卫斯理,你……。。真不是东西!”

孔振源捱了骂,脸涨得通红,向我望来,那神情活脱认为我是冒牌货,所以累得他捱骂。

我又好气又好笑,立即自己告诉自己:把一切经过当成是闹剧算了,应该离开了。

我并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对,我不是卫斯理,我是冒充的。”

孔振源大吃一惊,失声道:“你--"那老人立时道:“当然是冒充的,如果他是真的卫斯理,他不会向我问那些蠢问题,我一说了,他就会明白。”他说着,还伸手在孔振源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再道:“你上当了……。快去……。找真的卫斯理……。我时间可不多了。”

他说着,身子左右挪动,孔振源一定习惯服侍他,立时又扶着他躺下。

老人躺下之后,神情相当奇特。通常,人躺下之后,眼睛总是闭着的,可是他躺下之后,双眼却睁得极大,一直瞪着。

孔振源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才好。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多逗留,可是老人刚才那几句话,却使我极不服气。

我自然知道我是真的卫斯理,可是那老头子说什么?他说如果我是卫斯理,我就不会问他那些“蠢问题”。我的问题怎么来了?他老糊涂了,说的话不清不楚,谁听得懂?

可是我刚才已赌气说了我不是真的卫斯理,现在一时之间又改不了口,看来,还是非走不可。就在这时,白素笑了一下,用道地的四川乡音道:“老爷子,他喜欢开玩笑,他真是卫斯理,如果你有什么事要他做,尽管吩咐。”

或许是白素的声音比较动听,也或许是她的态度比较诚恳。总之,不知是为了什么,愿意听白素话的人,比愿意听我的话的人来得多,真正岂有此理。

这时,那老人也不例外,白素一说,他那双虽然睁大着,但是眼珠却凝止不动的眼睛,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立时接受了白素的解释,又向我望来,发出了一下表示不满的声音,我勉强向他笑了一下,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孔振源忙又把枕头塞在他的背上。

他精神看来比刚才好得多,但是在开口之前,还是向我再度上下打量一番,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拽过一张椅子来,面对着椅背坐下--这样坐法,不信可以作一个试验,六七十岁的人,十个有八个看了要皱眉,何况那老人已经九十三岁了。果然,我才一坐下,那老人的神情就十分怪异,但是他却没有用言语表示不满,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他们早就在捣乱,本来情形还好,可是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孔振源告诉过我,他哥哥讲话颠来倒去,这时,他说得认真,我还是听不懂。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我向孔振源望去,他在苦笑。

我不再发问,问了,要给他说是假冒的,我假装明白,点了点头,附和着:“是啊,太不像话了。”

想不到这倒合了老人的胃口,他长叹了一声:“是啊,生灵涂炭!庶民何辜,要受这样的荼毒!”

我想笑,但是有点不忍。

可是那老人像是遇到了知己:“有一个老朋友,在去世之前,我和他谈过,他说:该找你谈一谈,唉,振源也是,有名有姓,可是他一找就找了好几年,才见到你。”

孔振源有点委屈:“大哥!”

我笑着:“介绍人是谁?”

老人道:“江星月老师。”

我怔了一怔,刹那之间,肃然起敬。江星月是一个奇人,我和他之间的交往不十分多。江老师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极深的造诣,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尤其对中国的玄学,有着过人的见解。

江老师是一个非凡的人物,他是这老人的朋友,我可以相信一点:那老人的胡言乱语中,一定包含着什么,值得仔细地听一听。

我坐直了身子,感到还是不妥,又把椅子转了一个向,规规矩矩坐好,才道:“是,江老师是我十分尊敬的一个人。”

老人感到高兴地笑了起来,用手抚摸着下颔:“江星月比我年纪轻,他学会看星象,是我教他的。”

我唯唯一应,心想老人多半在吹牛,反正江老师已经过世,死无对证,随便他怎么说好了。

老人继续在缅怀往事:“他学会看星象的那年是十三岁,比我足足迟了十年--"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本来是想任由他讲下去,不去打断他的话头的,但是实在忍不住,还是插了一句口:“那样说来,你三岁就开始观察星象?”

老人当仁不让地“嗯”了一声:“我三岁那年,就已经懂得星象了。”

我咕哝了一句:“比莫扎特会作曲还早了一年。”这一句话,惹得白素在我的背后,重重戳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向孔振源作了一个鬼脸,孔振源的神情,尴尬之极。

老人又发出了一下喟叹声:“九十年来,我看尽了星象的变化,唉,本来,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各路星宿,以万物为刍狗,可时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总得去阻止他们。”

我用心听着,一个研究星象九十年的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对星象的研究在他之上,所以我必须用心听他的话。

可是他的话,不论我怎么用心,都没有办法听得懂。我只好仍然采用老办法:“是啊,阻止……。可是,怎么……。阻止呢?”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暗骂了好几声见鬼。

老人却郑重其事,又叹了一声。要说明的是,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双眼一直瞪得老大,望着天花板上的大玻璃,可是天正在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四下散了开来,形成了奇形怪状的图案,根本看不到星空。

老人一面叹着气,又道:“至少,得有人告诉他们,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再在这可怜的地方……。戏耍了……。他们在戏耍,我们受了几千年苦,真该……"他断断续续讲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呛咳了起来。我忙向孔振源使了一个眼色,孔振源倒十分识趣,忙道:“大哥,你累了,还是改天再说吧。”

我真怕那老人固执起来,还要絮絮不休地说下去,那真不知如何是了局。想不到老人倒一口答应:“是,今晚来得不是时候,明天……。不,后天……。嗯…………。后天亥子之交,卫先生,请你再来。”

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亥子之交”是午夜时分,我心想,我才不会那样有空,半夜三更,来听你这个老头子胡言乱语。

孔振源看出我不肯答应,就挪动了一下身子,遮在我的前面,不让他的哥哥看到我的反应,“大哥,你该睡了。”

老人点了点头,孔振源又扶着他躺了下来,老人仍然把眼睁得很大。

我一时好奇,道:“老先生,你睡觉的时候,从来不闭上眼睛?”

老人看来已快睡着了,用睡意朦胧的声音答道:“是,九十年了。”

我“嗯”地一声,老人又道:“睁着眼,才能看。”

我问:“你睡着了,怎么看?”

老人先是咕哝了一声,看来他十分疲倦了,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睡着了,可以用心灵来看,比醒着看得更清楚。”

在这样一个老人的口中,竟然有这样“新文艺腔”的话讲出来,倒真令人感到意外,我道:“谢谢你指点。”

老人没有再出声,只是直挺挺地躺着,睁大着眼,看起来,样子怪异之极。

孔振源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起退了出去,才出了那间房间,孔振源就向我打躬作揖:“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说过,他讲的话,普通人听不懂。”

我苦笑:“不是普通人,是根本没有人听得懂。”

白素突然向我望了一眼,她不必开口,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对我这句话不以为然。

外面那些医生,看到孔振源出来,都纷纷围了上来,孔振源不理他们,一直陪我到客厅,我们被雨淋湿的衣服,已经熨干,我们换好衣服,一打开门,看到他还站在门口。

这倒令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道:“孔先生,你太客气了,我喜欢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能见到令兄,我也很高兴。”

孔振源叹了一声:“我想……。请卫先生后天……"他支支吾吾着讲不下去,我拍着他的肩:“到时,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定来。”

孔振源又叹了一声,才道:“谢谢。”然后他大声吩咐司机,把我们送回歌剧院附近我们的车子处,我驾着车,驶回家。在回家途中,我道:“刚才你瞪我一眼,是什么意思,是说世上有人懂得那老人的话?”

白素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好好想一下,设法去理解他的话。”

我有点冒火:“他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不要让人家去猜谜。”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老人的话,其实也不是很难懂。”

我“嗯”地一声:“请解释一下,我不懂。”

白素道:“他的话,一再运用了‘他们’这个代名词,我想,那可能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他自三岁起就研究星象,所以,可以容许作这样的一个联想:这种神秘力量,和星象、星空有关。”

我静静地听着。

白素又道:“仔细回想一下他所说的话,你就可以得到一个印象:这种神秘的来自星空的力量,影响地球上普通人的命运,已经很久了,而他认为,越来越过份,所以,一定要阻止这种影响继续发生下去。”

我还是保持着沉默。

并不是说,我对白素的话不同意,白素的解释,有条理至极,能把杂乱无章的一番话,弄得可以说得通。

我只是不认为那老人知道什么怪力量在影响人类。

白素再道:“他把阻止这种神秘力量影响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而他知道你,由江老师介绍。”

我睁大眼:“你是说,他叫我飞上天去,去和那些星星打交道?”

白素皱了皱眉,我知道她不是很赞成我的这种态度,所以我又笑了一下:“那个老人,生命快结束了,人在临死之前,会胡言乱语!”白素仍然蹙着眉,过了一会,才道:“或许是我的解释太不清楚,事实上我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所以说不明白。”

我道:“你说得很明白:来自星空的一种神秘力量,在影响着地球人。”

白素先是“嗯”地一声,接着又沉默了相当时间,才道:“在你想来,我的解释如果成立,那应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什么样的影响?”

我听得她这样问,不禁呆了一呆。白素的神情显得十分认真,我自然也必须认真作答,所以,我也想了一想。在我思索不语之际,白素点燃了一支烟,递了给我,我一直抽着烟,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在我思索的时候,我又仔细把那老人所说的杂乱无章的话,想了一遍。

然后,我才道:“如果肯定真有这种力量,有可能是,在无际的星空之中,在某一个星球上,有着一种科学高度发展的生物,这种生物,通过了特殊的方法,在控制地球人的思想和行动。”

白素双眉蹙得更甚:“你这样说,只是三流科幻小说中的情节。”

这句话,要是出自别人的口中,纵使我不当场翻脸,也非恼火不可。可是白素这样讲我,我除了不断地眨着眼,表示抗议之外,只好道:“假设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有神秘力量来自星空,影响地球。”

白素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像是在回答我的话:“可是神秘力量,为什么一定来自其他星球上有高度智慧的生物?”

白素的疑问,不可理解。如果星空中有力量可以影响地球人,智慧必然在地球人之上,这是逻辑上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引证,可是白素却对之表示怀疑。

我也咕哝了一句:“那来自什么?总不会是其他星球上的一块石头,具有神秘力量!”

白素没有作声,侧着头,忽然笑了起来:“你的话,有时会有点道理。”

我不禁呆了一呆,她刚才还否定我的话,怎么一下子又变成有点道理了?

我想等着她进一步的解释,可是她却又没有说下去,已经到了家门口,我们走进屋子,白素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

而我对那个老人的胡言乱语,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她不提,我也不提。

我进了书房,还没有坐下,电话响,我顺手按向电话座上的一个钮掣,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来:“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

我一听就听出那是陈长青的声音,几乎随手就要按去另一个钮掣,令对话中断,可是陈长青已惨叫了起来:“叫挂上电话!”

我想到上次,我们那么多人,在他家里耽了好几个月,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似乎应该对他好一点。所以我一面脱下外套,一面道:“好,请长话短说。”

陈长青道:“我来看你,马上来。”

我道:“现在好像不是访客、交际的时间吧。”

我这样说,当然是说,已经很晚了,这种时候,不适宜到人家家里去,讽刺和拒绝他前来。

可是陈长青在电话中的声音,却突然兴奋了起来:“卫斯理,原来你也在研究。告诉你,现在最宜访客。”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何以我这样的一句话,会引得他有这样的反应。我道:“你在说什么?”

陈长青有点得意地笑了起来:“现在的时候,访客大吉,对造访者和被访者,都是吉利的,但是,对坐在西南方的赌徒却大凶,非输个倾家荡产不可。对于…………"我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吼叫了起来:“你语无伦次,在说些什么?”

陈长青的声音充满了委屈:“我说的是星相学,根据星象来推算吉凶,你刚才不是说,现在好像不是交际访客的时间,那可能是你推算有误,你不妨再仔细算一下,现在的时辰是……"我啼笑皆非,我拒绝他来,他却扯到时辰的吉凶方面去。可是他提到了星相学,却又像我心中一动,因为我才听过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何妨再听听陈长青的。

而且,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他,他一定会冤魂不息,一直缠我。

我叹了一声:“你来吧。”

陈长青来得真快,不到十分钟,门铃声已经响起。

我一面去开门,一面大声道:“是陈长青,谁知道他又胡言乱语什么。”

白素也大声应我:“快去开门吧。”

我来到门口,门铃不断响着,那种按铃的方式,实在令人讨厌,我打开门,陈长青一步跨进来,我想起他刚才的话,一拳照准他的肚子打去。刚才他说现在是访友的“好时辰",我先叫他捱一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时辰“。

我和陈长极为熟稔,对熟朋友,有时行动逾分一些,老朋友也不会见怪。

也当然,我那一拳,不会用太大的力道,大约会使他痛上半分钟,令得他的表情十分怪异,如此而已。我一打出,陈长青陡然一惊,“拍”的一声,拳打在他的腹际,他腹际分明有什么硬物填着,我一拳就打在那硬物之上。

这时,轮到我发怔,而陈长青却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掀开上衣,取出他放在腹际的一本硬皮书。

他笑得极高兴:“卫斯理,我早知道你会否定我的话,一见面就让我吃点苦头,打人是你的拿手好戏,所以我早有准备。”

我给他笑得十分狼狈,有点老羞成怒:“我现在还要重重踢你一脚,我不相信你的小腿上也有了保护。”

陈长青呆了一呆,然后一本正经地道:“你不会。”

我扬眉:“敢打赌么?为什么我不会?”

陈长青道:“因为我推算过了,现在是访友的好时辰,不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我真想重重踢他一脚,但是我随即想到:没有理由这样对待朋友,所以我没有踢他,只是指着他:“我不踢你,是因为我不想踢你,和时辰无关。”

陈长青大摇其头:“你错了,你不踢我,是因为在这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人去得罪朋友!”

我十分恼火,想踢他一脚,可是十分怪,我又真的不想踢他。

我的神情十分怪,陈长青又高兴地笑了起来:“你看,即使是你,也无法和整个宇宙的规律相抗。”

我用力关上了门:“什么宇宙规律,你胡说八道什么。”陈长青举起了手,样子肃穆:“我的新发现:宇宙之中,有一种规律,这种规律,因为宇宙中亿万星球运行位置不同而产生,可以影响到地球上的一切。”

他讲到这里,戏剧性地顿了一顿,等待我的反驳,可以更引发他的长篇大论,我知道他的心意,故意表示冷淡和不感兴趣,连“嗯”也不嗯一声。

陈长青多少有点失望,只好自顾自再说下去:“最简单的例子,是月亮的盈亏,可以影响地球上的潮汐,而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的行为,也受无数星球运行的影响,若是掌握了这种规律……"他得意洋洋讲到这里,我才陡地插了一句:“那就可以做个算命先生,或者去摆一个测字摊。”陈长青瞪着我,大声道:“卫斯理,我不知道你对星相学一点研究也没有。”

我对星相学自然有研究。

事实上,还相当有研究。星相学的范围十分广阔,从观察星象来预测地球上将会发生的大事,到根据星象来测定一个人的命运和揣摩一件事的吉、凶,等等,全是星相学。

这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其理论基础是:地球是宇宙无数星球中的一个,它就不能不接受其余星球的牵引、影响,地球上的生物,更不能摆脱其他星球对之产生的影响作用。

我懂星相学,我只是不以为陈长青也懂星相学。

所以,陈长青这样说,我“哼”地一声,嗤之以鼻,连争也懒得和他争。

陈长青等了片刻,未见有什么反应显得很失望,改口道:“好了,就算你对星相学有研究,你也必然不知道我最新的研究,有了什么发现。”

我先让他让楼梯,请他在书房坐下,然后,十分诚恳地对他道:“长青,我对星相学的兴趣不浓,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发现,尤其是今天晚上。因为我才见过一个垂死的老人,他向我说了一连串有关星象的莫名其妙的话……"我想向陈长青解释不想听他多讲的原因。

可是,陈长青才听到这里,陡然跳了起来,现出惊讶之极的神情来:“这……。。这个老人的名字是孔振泉?”

孔振源的那个哥哥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这时陈长青叫了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点了点头:“我看是,他的弟弟叫孔振源。”

陈长青哼了一声:“孔振源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摆老爷架子。”

我笑道:“你又不是他家的仆人,老爷架子再大,也摆不到你的头上来。”

我顺口这样说着,可是陈长青的神情,却怪到了极点,他看来十分忸怩和不好意思,但是即又有一种掩不住的得意。

我不知道他何以对这句话会有这样的反应,只好瞪着他,陈长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道:“我做过孔家的仆人,专门伺候大老爷。”

我又是惊骇,又是好笑,指着陈长青,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说才好。陈长青的家世十分好,承受了巨额的遗产,随便他怎么胡花都用不完,他怎么会跑到孔家当仆人去了?

陈长青也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不见得会是看上了孔家的什么女孩子,像风流才子唐伯虎那样,冒充书僮,为了追求异性。

这真是怪事一桩,令我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陈长青又笑了一下:“真的,前后一年。”

我忙道:“从头说来,不过别太啰嗦。”

这时候,白素走近门口,和陈长青打招呼,我忙叫住了她:“长青在孔振源家里当了一年仆人,来听听他是为什么,恐怕是为了追求孔家的女厨子。”

陈长青道:“少胡说,你们知道,我对星相学,一向很有兴趣,很多人告诉我,真正对星相学有资格的,只有一个人:孔振泉。”

白素走进来,坐在我的身边。陈长青又现出那种忸怩的神情,我道:“你不必怕难为情,你做过的怪事够多了,不在乎那一椿。”

陈长青瞪了我一眼:“于是我就设法,想去向孔振泉请教,可是托了不少人,孔振泉根本不见人,我走投无路,看到报上有一则招请仆人的启事,指定应聘者要懂古代星相学,有一定的学识,主要的工作,是服侍一个相当难服侍的老人。我一打听,就是孔家在请仆人,于是,我立刻去应征。”

我笑了一下:“以阁下的荦荦大才,自然是一说即合了。”

陈长青听出我话中有讽刺的意味,有点恼怒,但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白素在一旁道:“陈先生你这种为了追求学问,锲而不舍的精神,真令人敬佩。”

陈长青忙连声道:“谢谢,谢谢。”

他一面向白素道谢,一面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只装作看不见。

陈长青又道:“我一去应征,立即录取,于是,我就成了孔家专门伺候大老爷的仆人,工作很清闲,因为孔大老爷几乎大多数时间,不是看书,就是躺在床上,观察星象。他关于天文星象方面的藏书极多,世上不会有任何地方,再有那么多这类书籍。”

我到过孔振泉的那间大房间,虽然陈长青的话我大都不同意,但是,他这种形容孔振泉的藏书,我倒大有同感,所以点头表示同意。

陈长青高兴了起来:“他并不禁止我翻阅他的藏书,每当我有疑问,看不懂的时候,他甚至还替我解答,我和这个老人,相处得算是融洽,只有一次,他大发雷霆,几乎将我开除。”

我扬了扬眉:“那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

陈长青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情:“其实不关我的事,在他那张床的床头,有一只黑漆描金的小柜子,紧贴着他的床放着的……"他说到这时,向我望来,我有点惭愧,因为我没有注意在床头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只柜子在。可是白素却立时道:“是的,有这样一只柜子,金漆描的是北斗七星图,而且还用一种十分古老的中国锁锁着,这种古老的锁,十分罕见,叫九子连环锁,要开启这种锁十分困难。”

白素说一句,陈长青就忙不迭地应一声“是”,等到白素说完,他已应了十七八声“是,”奉承得有点肉麻--多半是陈长青做了一年仆人养成的习惯。他示威似地望向我过来,令人十分生气。我立时冷笑道:“谁不知道九子连环锁,一定要把锁上的九个连环扣解开来,才能开锁,手续十分繁复,只有笨人才会对那种东西有兴趣。”

我听陈长青提到了这只柜子,又提到孔振泉大发雷霆,就猜到他一定是未经允许,自己去开那九子连环锁所闯的祸,所以才故意那么说,因为我知道,以陈长青的好奇、好动的性格,他若是天天对着这样一柄锁,一定会想去把它解开来。

果然,我一猜就中,陈长青涨红了脸半晌讲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喜欢难题,要解开这样的锁上的活扣,有时还必须运用中国古代的计算方法,所以一有空,我就趁大老爷不觉察,去解那个锁。”

我抓住了他话中的语病:“为什么要趁他不觉察的时候才进行呢?”

陈长青神情极尴尬:“我……。第一次摆弄那个锁的时候,就被他……。严厉斥责过,叫我再也不要去碰它。”

我摇着头,长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事情再明白也没有,越是叫陈长青别去碰,他越是要去碰,孔振泉的警告,显然一点用也没有。

陈长青道:“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锁解开了,打开了那个柜门,柜子内,是一只较小的柜子,在那只较小的柜子上,有着两把九子连环锁,正当我懊丧莫名的时候,明明是睡着了的那老家伙,却大喝一声抓住我的头发……"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想想陈长青那时的狼狈情形,实在是没有法子不笑。连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长青自己也不禁苦笑,悻然道:“这糟老头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扯着我的头发向外拉,一面还杀猪一样地叫着。他这样一闹,自然很多人都来了,孔振源也来了,摆起老爷架子骂我,我心想这里也耽不下去了,态度反倒强硬。谁知我一强硬,老头子反倒客气了起来,赶走了所有人,先是望着我,半晌才说了一句:柜子里的东西动不得,你以后最好别再去动它。”

我“嗯”了一声:“你肯不动?”

陈长青理直气壮:“当然不肯,可是那小柜子上的两套连环锁,实在太难解,费尽了心机,一点进展也没有,不几个月,孔老头子的病越来越重,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孔振源换了一批医生护士来服侍他,就把我解雇。”

我“唔”地一声:“雇主解雇你,你可以要求多发一个月工资。”

陈长青抡起了拳头向我一拳打来,我一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喂,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宜于访友的时辰。”

陈长青叫道:“宜于访友的时辰过了,现在,最宜打架。”

白素笑了起来道:“别像小孩子那样,你和孔老先生在一起一年,在星相学方面,一定得益良多?”

陈长青缩回手去,神情变得很严肃:“是的,首先,我肯定了一个原则。”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倒不好意思和他捣蛋,只是作了一个手势,鼓励他说下去。

陈长青像是一个演说家一样,先清了清喉咙,直了直脖子,才道:“我可以确定,中国传统上,一切推算的方法,全源自天象的变幻,子平神数也好,紫微斗数也好,梅花神数也好……。没有一种,不是根据星象的运行、聚合来推算的。”

我道:“这算是什么新发现?”

陈长青道:“连中国最早的一本占算的经典作易经,也全和天上的星象有关。

我以前听得有人对“易经”持这种说法,但我在这方面的所知不是太多,所以只是答应了一声。

陈长青道:“你不信,易经流传几千年,各家有各家的解释,总是抓不到痒处,唯有依照星象来解释,才能圆满,例如,什么叫‘九龙无首,吉’呢?这里的‘龙’,是什么意思?”

我态度严肃:“我想,‘龙’,是代表了某一个星座。”

陈长青用力在我肩头上拍了一下:“对!把一些星,用想像中的虚线连结起来,看来像是一条龙,当这些星体的运行,龙首部分观察不到,就是大吉的吉日,一切占算推算的方法,全从星体运行而来。”

我举起手来:“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却不认为那是什么新发现。”

陈长青不断眨着眼,像是想反驳,过了片刻,他才说:“你同意星象的变动,可以影响地球上人类的一切活动?”

我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一部分人,坚决相信,星象的变异,会影响地球上人或其他生物的活动,从而发展到,可以依据星象变异来预测吉、凶。这种学问,可以笼统地称之为占星学。正如陈长青刚才所说,所有推算未来吉凶的学问,其实都属于占星学的范畴。

占星学在古代就已经十分发达,“夜观天象,见一将星下坠,知蜀中当折一名大将”这样类似的记载,在中国古代,屡见不鲜。

一颗流星划空而过,就可以断定地球上某一个人的运命,这是一件十分玄的事,要我下肯定的答覆,当然不容易。

陈长青用挑战的目光望着我,又道:“怎么,你不是经常自称可以接受一切玄奥的事情吗?”

我摊了摊手:“是,但这种事,至少是要若干事实来支持,不单是一种凭空的想像。”

陈长青的样子很迷惘,像是根本不在听我的解释,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星象可以预示吉凶,只要肯定一点,就可以趋吉避凶。”

我闷哼了一声:“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你真推算得正确,而且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凶事、什么样的吉事。”

陈长青苦笑了一下:“唉,其实我对这方面的研究,还不是很深入。不过我相信--这是我和孔振泉相处一年来的心得,孔振泉的推算已达到了万无一失的境地。”

我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陈长青却十分紧张,而且认真:“你想想,他既然有了这样的能力,就可以洞察未来,知道灾难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会在什么地方发生,当一个人掌握了这种力量之后……"我吸了一口气:“旁的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能预知未来,极其痛苦。”

陈长青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伸直了身子:“在我过往的经历之中,认识两个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一个是美丽的少女,她知道自己会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中死去,而且尸体腐烂不堪,所以她就拼命去找尸体不腐烂的方法,结果,和她预知的一样。”

陈长青喃喃地道:“太……可怕了。”

我摊了摊手:“另一个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科学家,他有预知能力,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手术台上,结果也正是如此。他形容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所过的日子,就像是在看一张旧报纸,全然没有生活的乐趣和希望。”

陈长青缓缓点着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两个人是《天书》里的姬娜和《丛林之神》中的霍景伟。”

我叹了一声:“是啊,两个可怜的有预知能力的人。”

陈长青用力挥着手,用十分高亢的声音道:“那是他们自己不对,像姬娜,她明知自己要在恶劣环境中死去,她为什么不去避免,防止死亡的发生,而只是消极地去追寻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

我想了一想:“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陈长青又道:“既然如此,她追寻防腐法不是多余么?”

我有点恼怒:“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总会做一点没有意义的事情。”

陈长青再道:“还有,那位霍景伟先生,他自己要求上手术台,明知自己会死手术台上,还要去作这种要求,这太说不过去。”

我闷哼着:“你想和命运作抗衡?”

陈长青陡然站了起来,把他的胸挺得笔直,看来十分有气概,大声道:“命运所最不可抗衡的一点,是它的不可测,既然事先可以测知,而且知道影响命运的来源,为什么不能从根本上着手,来改变命运?”

我和白素,凝视着陈长青。

他站直身子,用慷慨激昂的调子说话,我心中有一种滑稽感。可是等到他讲完之后,我却默然,心中对他很有钦佩之意。

陈长青这个人有一种极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相信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目标,虽然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决不是单靠努力就可以成功。

像他那种性格的人有可爱之处,也有可厌之处,可以肯定的是,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真相信自己所讲的一切,而且,他会照他订下的目标去做。

这值得令人钦佩。

白素的心意显然和我的相近,她缓缓道:“陈先生,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改变人的命运,或者使应该发生的大灾祸不发生?”

陈长青用力点着头。

我忙道:“等一等,请你说得明白点,具体一点,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地球上要发生的事?”

陈长青双手挥舞着,由他的动作来看,可以看出他的思绪也十分混乱,连他自己也未能说出什么具体的方法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先来确定一点,占星学也分为两派,一派是认为,地球上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在星象上显示出来。”

我“嗯”地一声:“对,另一派是认为,星象上有了显示,地球上才会发生大事。”

陈长青立时顶了一句:“你认为哪一派的说法对?”

我只好苦笑:“我甚至不是星相学家,有什么资格说哪一派对,哪一派错?”

陈长青十分坚决地说:“一定要认定先有天象,再有世事,这才能改变世事。

我举起来:“对,不然,世事根本无法改变。可是,你要弄清楚一点:在你的前提下,要改变世事,必须改变星象。”

陈长青用力点着头:“对,譬如说,荧惑大明,主大旱,那么就使它的光度减弱……"不等陈长青讲完,我已忍不住怪叫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长青道:“我在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改变星象就能改变世事。”

我道:“是啊,你的例子太简单了,荧惑,就是火星,你是知道的?”

陈长青翻着眼:“当然知道,这还用你说?”

我道:“好,当火星因为某种完全不知道的原因,而光度忽然增强,就是星象上的‘荧惑大明’,有这样的天象,地球上就会大旱。”

陈长青道:“对,你何必一再重复?”

我吸了一口气:“你消灾的方法就是使火星的光度,恢复正常。”

陈长青歪了歪嘴,一副不屑的神情:“总算使你明白了。”

我忍住了怒意,也忍住了笑:“好,那么请问陈先生,你用什么方法去使火星的光度暗下来?”

陈长青翻着眼:“那我不管,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怎么去做,那不是我的事。或许,放一枚巨型火箭上火星,在火星上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使火星光度减弱;或许,这样一来,会使火星光度反而增强,造成更大的灾害,那谁知道!我只是说,当火星的光度增强主大旱,必须令火星的光度减弱。”

我忍住了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出去的冲动:“是啊是啊,有道理,我还有一个方法:制造大量黑眼镜,叫地球上每个人都戴上,看起来火星的光度弱,大旱灾就可以避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陈长青知道我在讽刺他,涨红了脸,嚷了起来:“那么伟大的发现,你竟然当作玩笑!你……。你……"我叹了一声:“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陈长青十分沮丧:“那么,至少你该答应我的要求,当你再去见孔振泉的时候,带我一起去。”

我道:“那老头子倒是约我再去,可是我根本不准备去。或许,他活不到和我约会的那个时间,看看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长命些,例如,发射一枚火箭,去托住一颗小流星,不让它掉下来,说不定孔振泉就可以不死了,再让你去侍候他一年半载。”

陈长青满脸通红地吼叫起来:“卫斯理,你是我见过的混蛋中最混蛋的一个。

他骂着,向门口冲去,冲到了门口,停了一停,转过身来,面上更红,想骂我,却没有骂出口,只是转向白素:“我真同情你。”

然后,他用一种十分重的脚步,奔下楼梯,又把大门重重关上,走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想我怎么样?他说的不是废话吗?”

白素想了一想:“至少,他在理论上提出了改变世上大事发生的一种方法。”

我道:“是啊,理论上,永远无法实行的理论,就是废话。”

白素不想和我争论,伸了一个懒腰。当晚我看了不少有关星象方面的书才睡,先是孔振泉,后是陈长青,把我弄得有点糊里糊涂,使我感到对这方面所知,实在不是很多,需要补充一下。

但是看了大半夜的书,却并没有多大的进展,中国的这方面著作,大都语意艰涩难解,西洋方面的,又刻意蒙上一层神秘。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星体的运行,不单与地球为邻的太阳系行星,甚至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星座,它们的运行、位置,都对地球上的一切现象有密切关系。作为宇宙中亿万星体的一个,地球不能摆脱宇宙中其他星体对它的影响!第二天,我有另外的事要做,决定把星相学一事,抛诸脑后。忙碌了一天回来,看到书桌上堆了很多新的、有关星相方面的书,而白素正埋首于那些书堆之中,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自顾自去听音乐。

第三天,又是个大阴天,下午开始就下大雨,雨势极大,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就在那时候,电话来了,我拿起来一听,是孔振源打来的,结结巴巴地道:“卫先生,家兄叫我提醒你,今晚午夜,他和你有约。”

我望着窗外,雨势大得惊人,雨水在窗上汇成水花,一片一片的溅着。

我有点嘲弄似地道:“孔老先生是约我今晚来看星象的,不过我想非改期不可了,府上附近,也在下雨?”

孔振源立时回答:“雨很快会停,午夜时分,就可以看到明净的星系。”

我怔了一怔:“你去查询过天文台?”

孔振源笑了一下:“天文台?多年来,我可以确知的是,家兄对于天文的预测,比起天文台来,准确不知多少,百分之一百准。”

我不想和他争:“好,只要天能放晴,我准时到。”

我放下了电话,听着雨声,对白素道:“老头子在发什么神经,下了一下午雨,会立刻放晴,好让他夜观天象?”

白素微笑了一下:“你倒因为果了,是由于天会晴,他才约我们去观察天象。

我不表示什么,打了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些事,已经十一时三十分了,雨还是一样大。

我打了一个呵欠,可以不必到孔家去了,我想,可是我却看到白素在作出去的准备,我瞪了她足有五分钟之久,她平静地道:“雨停了。”

我突然呆了一呆,是的,雨停了,已听不到雨声,我来到阳台的门前,推开门,走到阳台上。不但雨停了,而且,天上的乌云正在迅速地散去,下弦月被云层掩遮着,若隐若现,在三分钟之内,云层散尽,星月皎洁,雨后,空气清朗澄澈,看起来星月更是明洁,一切和孔振源在电话中所说的一样。我忙看了看时间,若是动作快,还可以准时赴会,总算我行动很快,我驾车疾驶,有点不服气,问:“你对那老头子的预测,怎么那样有信心?”

白素道:“一个人若是观察天象七八十年,连什么时候放晴,什么时候该雨都不知道,那么,这七八十年,他在干什么?预测天气,老农的本领,有时比天文台还要大。”

我还有点不服,可是事实放在眼前,那也令我无话可说。白素又道:“在你忙着穿鞋袜的时候,我通知了陈长青。”

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不出声。

车子在孔宅大门前停下,孔振源在门口迎接:“真准时,家兄在等着。”说着,陈长青也来了,孔振源怔了一怔,满面疑惑,我忙道:“这位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对星相学有高深的研究,令兄一定会喜欢见他。”

孔振源没有说什么,当他转身向内走去的时候,陈长青过来低声道:“谢谢你。”

我笑道:“希望等一会老头子看到你,不至于因为吃惊而昏死过去。”

陈长青吐了吐舌头。

我们走进孔振泉那间宽大得异乎寻常的卧室,我先向床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只黑漆描金的柜子在。上次我来的时候,没有注意,那是我的疏忽。

孔老头子的精神极好,半躺在床上,抬头向上,透过天花板上的巨大玻璃屋顶,看着天空。我们进来,他连头都不回,只是道:“有故人来,真好,长青,好久不见了啊。”

陈长青现出了钦佩莫名的神情来,趋前道:“大老爷这样小事,你都观察都出来?”

孔老头子指着上面:“天市垣贯索近天纪,主有客来,且是不速之熟客,除了你之外,当然不会有别人。”

陈长青循着孔老头子的手指,抬头向天,聚精会神地看着,可是他却是一片迷惑的神色,显然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我也听得傻了,只知道贯索、天纪全是星的名字。

孔老头子又道:“快子时了,卫斯理,你快过来,我指给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着手,我不由自主,被他话中的那股神秘气氛所吸引,走了过去,同时看了看表,离午夜还有六分钟。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也跟了过来。

我们一起抬头向上看去,我不明白何以孔振泉的精神那么好,这时,他看来不像是一个超过了九十岁的老人,他抬头,透过屋顶上的那一大幅玻璃,望向星空,他的精神,简直就像是初恋的小男孩,望着他心爱的小女孩。

我望着繁星点点的星空,那是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晴朗的晚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得到的星空,观察星空,不必付任何代价,人人都有这个权利,而星星在天上,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比任何人类的祖先,早了不知多少倍。在我的一生之中,我也不知道看过星空多少次,这时看到的星空,和我以前看到过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辨认着我可以认出来的星星,顺口问:“老先生,刚才你说什么天市垣贯索近天纪,它们在哪里?”

孔振泉挥着手:“那是两颗很小的小星,普通人看不见。”

我不禁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同时,也看了一下他那张大床的附近,我想找望远镜之类,用以观察星象的工具,可是却没有发现。我有点不服气:“你目力比别人好?为什么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小星星?"孔振泉显得十分不耐烦:“当然我可以看到--我告诉你:那些星星,要让我看到,让我感到它们的变化,总要有人知道它们想干什么的,是不是?这个人就是我。”

我皱着眉,这一番话,我又不是十分明白。

我再向他望了一眼,他仍然专注着,凝视着星空。可是他却可以感到我是在回头看他,吼叫起来:“看着天,别看我。”

孔老头子突然叫了起来,我倒还好,把在一旁的他的弟弟,吓了一大跳,因为老头子的身体,虚弱得很,上次我来看他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像是风中残烛,现在居然叫声宏亮,这实在是一种反常的情形。所以孔振源忙道:“大哥,你……”

他只讲了二个字,孔老大一挥手,他就立时住口,不再讲下去。

老头子的双眼,十分有神,当他望向星空,更在他的双眼之中,有一股看起来像是在不断流动的、十分难以形容的异样光采。

我一面望向天空,一面仍然在讨论刚才的那个问题:“老先生,你说……”

我只讲了半句,孔振源陡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样的呻吟,伸手向上,他的手在剧烈地发着抖、声音也在发颤:“看,看,快出现了,快出现了。”

我和陈长青都手足无措,满天都是星,看来一点异样也没有,真不知他要我们看什么。可是看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又像是机会稍纵即逝,一下子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他要我们看的异象。

还是白素够镇定忙问:“老爷子,你要我们看哪一部分?”

孔振泉剧烈地喘起气来:“青龙。青龙,你们看,看,快看。”

他叫到后来,简直声嘶力竭,整个人都在发抖,努力要把声音自他的身体之中挤出来,孔振源过来想搓他的胸口,却被他一下子推了开去。

孔振泉这样一叫,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一时之间,还未曾会过意来,因为平时就算我接触星象,用的也全是现代天文学上的名词,对于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名词,不是十分熟稔,看孔振泉的样子这样急促,可能是星象上的变异稍纵即逝,那使得我十分紧张,一时之间,更想不起他要我看哪一部分,向陈长青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但是也充满了怀疑的神色。

白素在我身际用极低的声音道:“东方七宿。”

我"啊"地一声,立时抬头向东望去。

青龙是古代天文学名词。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家,把能观察到的星座分为二十八宿,每七宿组成一种动物的形象,把东方的若干星,想像成一条龙,称为青龙。四象之中的另外三组星星,则是朱鸟、白虎、玄武。

青龙,就是东方七宿: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加起来,肉眼可见的星星,有三十余颗,包括了现代天文学上星座划分的处女座、天蝎座、天秤座、人马座中的许多星星,排列在浩瀚星空的东南方。

一经白素提醒,我的视线,立时专注在东方七宿的那些星星上,我才找到了角宿中最高的一颗星,那是象形中的"青龙"的龙头部分,这颗星,古代天文学家称之为角宿一,但在近代天文学上,它属于处女座,是一颗亮度一等的一等星,编号是一

(声明:在这篇故事之中,以后,将会提到不少星的名字,中国古代的名字是没有问题,而现代天文学上,星的名字却是用希腊字母来代表的,排字房中未必排得出来,而且排出来了,也不好读,所以,一律将之改为相应的数字。希腊字母一共二十四个,第一个字母,就当作"一",余此类推)

处女一相当容易找到,它和牧夫座的一号星、狮子座的二号星,在天空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最南方的一颗就是处女一。

我找到了那颗星,一点也未曾发现有什么异样,我正想再去找亢宿、氐宿的那些星星,忽然听得孔振源叫:“医生,快来,快来。”

孔振源叫得那么急促,逼得我暂时放弃了观察天象,低下头来。

每个人都抬头专注于星空,孔振源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大哥,孔老大这时的神情,可怕之极,他双手挥舞,额上青筋突起老高,双眼直盯着星空,在他的脸上,汗珠一颗一颗迸出来,汇成一股一股的汗水,向下淌。

我没有看出星空有什么异样,我也承认孔振源这时叫医生进来,是明智之举,因为这个老人,已油枯灯尽了!

门打开,几个人拥了进来,可是,孔振泉这老头子却突然用极其凄厉的声音叫了起来:“闲杂人等统统滚出去,卫斯理,我要你看,你快看。”

他发抖的手指向上,我刚想说什么,白素已经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忙迭答应着:“是,老爷子,他在看,他在看。”

我瞪了白素一眼,白素回望了我一下,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她实在也没觉察到星空上的"青龙",有什么异象。

孔振泉这样一叫,孔振源手足无措,进来的医生护士也不知怎么才好,孔振源叫道:“大哥,你……”

孔振泉的声音,凄厉到了令人毛发直竖:“你也滚出去,你根本就不懂……快看,注意箕宿四,箕宿四……”

他讲到这里,已急速地喘息起来,他的声调和神态,实在太骇人,我忙去寻找箕宿四,那是人马座的第七号星,人马座的弥漫星云M8,是肉眼可见的星云,而箕宿四就在附近,要找起来,并不困难,可是找到了和找不到,实在没有多少分别,一颗星,就是一颗星,看起来一点异样也没有,它在黑暗的天空上,和其他星星一起闪着光,除非是光度特别强的星,不然,每颗星,看起来都一样。我盯着箕宿四,有点头眩和眼花撩乱,只听得陈长青问:“老爷,箕宿四怎么了?”

孔振泉尖声答:“芒,你们看箕宿四的星芒,直指东方,尾宿七又有芒与之呼应……”

他讲到这里,整个人,突然一跃而起,站到了那张大床上。

他忽然之间有这样的举动,将每一个人都吓了老大一跳。床褥上并不是很容易站得稳,老人家身子摇摆着,孔振源先是吓得呆了,接着大叫了一声:“大哥。”

他一面叫,一面扑上去,双臂还抱住了老头子的双腿,好让他站稳。孔振泉一直抬头向着上面,不住喘着气,神情怪异到极,双手伸向上,手掌向后翻着,令得掌心向上,而且,作出十分用力的神情。看他的这种情形,活脱像是上面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而他正尽力用双手将之顶住。

我、白素和陈长青三人,看到了这种情形,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而孔振源则抱住了他大哥的双腿,也吓得讲不出话,于是整间房间之中,就只有孔振泉浓重的喘息声。这种情形并没有维持了多久,我刚想有所行动之际,孔振泉已经叫了起来:“你们看到了没有?东方七宿,每一宿之中,都有一颗星在射着星芒。”

我看到白素紧蹙着眉,陈长青则像是傻瓜一样地张大了口。他们都抬头看着天空。我也抬头向上看去。我不明白孔振泉所说的"星芒"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指星星的闪耀不定的光芒而言,那么,每一颗星都有,除非这颗星的光度十分微弱。如果是另有所指,那么,我看不出东方七宿的那么多星星中,有什么异样的光芒。

孔振泉却还在叫着:“看,七股星芒,糟了,糟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七色星亡,联成一气的日子已来到,不得了,不得了,大灾大难……”

他叫到这里,声嘶力竭,孔振源被他大哥的这种怪异行为,吓得几乎哭了起来:大哥,你先躺下来再说,大哥,你先躺下来再说。

孔振泉这老头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陡然大叫一声,一振腿,竟然把抱住他双腿的孔振源,踢得一个筋斗,向后翻了出去。

而看他的样子,双手像是更吃力地向上顶着,一面仍然在叫:“别让他们进行,别……让他们进行……”

我大声问了一句:“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是谁?”

老人家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他们想降灾,在东方降灾……这个灾难……卫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们……一共有过三次……有史以来……一共只有过三次七宿现异色星芒,……这是第三次了,卫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们……你……”

老人家讲到这里,突然停止,刹那之间,房间之中,静得出奇。

我还想等他继续说下去,看他还有什么怪异的话要说出来,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同时发出了"啊"的一下呼叫声来。我们同时感到,房间中太静了!即使孔振泉不叫嚷,他也应该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可是这时却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在"啊"了一声之后,立时向孔振泉看去,只见他仍然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双手仍然撑向天上,双眼睁得老大,口半张着,一动也不动。

一接触到他的双眼,我就吃了一惊,以前,不论他多衰老,他的双眼有着一种异样的炯炯光采,可是这时候,他尽管睁大着眼,眼中却已没有了这样的光采,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蜡。

我立即知道:孔振泉死了。可是,孔振源显然还不知道,还紧抱着他的双腿,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过去拍了拍孔振源的肩头,说道:“扶他躺下来,他已经过世了。”

孔振源一听得我这样说,陡然一震,松开了双臂,他双臂才一松开,孔振泉高举着的双臂,陡然垂下,人也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仰天躺着,双眼仍然睁得极大。

孔振源胡乱地挥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来他对他这位兄长的感情十分深。

这时,他兄长虽然以九十余岁的高龄去世,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一个极严重的打击。

我向早已走进来的医护人员招了招手,让他们走近床,两个医生一个抓起了孔振泉的手腕,一个侧头去听孔振泉的心脏是不是还在跳动。我和白素知道这全是多余的事,这个老人已经死了。

孔振源直到这时,才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向那几个医生道:“快救他,快救他……他昏了过去……快打针,快!”

我忍不住大声道:“孔先生,令兄死了。”

谁知道孔振源陡然跳了起来,样子又急又凶,指着我叫了起来:“出去,出去。谁说他死了?你根本就不该来,你……你……出去!”

我心中虽然生气,自然也不会去和一个才受了严重打击的人计较什么,白素还怕我会有什么行动,拉着我:“我们该走了。”

我转身向外就走,陈长青跟在后面,到了门口,我憋了一肚子气,向白素道:真是岂有此理,莫名其妙,来听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受了气,还没地方出。

陈长青却一点也不识趣,一本正经地说道:“大老爷说的话,是天机,他泄漏了天机,所以立时死了。”

我瞅着陈长青:“你放什么屁?什么天机!”

陈长青伸手指着天空:“孔振泉在星象的变异上,看出了东方将有大灾降临,枉他那么相信你,认为世界上只有你卫斯理一个人,才能阻挡这个灾祸,你却连他讲的话都不相信,还称他为老疯子。”

我"哈哈"大笑起来:“对。对。我是蒙他抬举了,他应该找你去,去阻止这场大灾难。”

陈长青向我翻着眼睛,一副"我为什么不能"的神态,我又道:“我建议你去弄一枚强力的太空火箭,把自己绑在火箭上,射上天去,去把什么箕宿四、心宿三、房宿二的那种异样星芒弄掉,那么,天上星象既然没有异象,灾难自然也消解了。”

陈长青被我的话,说得满面通红,怒道:“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我高举双手:“是,我承认。”

白素叹了一声:“现在说这种说,有什么意义,上车吧。”

我们来的时候,是三个人一起坐我的车子来的,白素请陈长青上车,陈长青却犯了牛脾气,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大声道:“我不和什么也不懂的人同车。”

我立时道:“小心,半夜三更一个人走路,小心遇上了七个穿青衣服的人。”

陈长青呆了一呆,转过身来:“什么七个穿青衣服的人?”

我忍不住又大笑:“东方七宿的代身啊,东方七宿又称青龙,当然穿衣服,说不定,脸也是绿颜色的。”

陈长青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叫声,向前走去。我一面笑着,一面上了车,坐在驾驶位上,白素也上了车,坐在我的身边,默然不语。

我并不立即开车,白素也不催我,她知道我不开车的原因:先让陈长青去走一段路,然后再追上去,兜他上车。

我等了没有多久,就听到警号声,一辆救护车疾驶而至,在门口停下。看来孔振源还是不死心,认为他的兄长只是昏了过去,没有死。

我发动了车子,缓缓向前驶去,白素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我看陈长青不见得肯上车。”

我叹了一声:“这个人其实十分有趣,只是太古怪了,而且,也没有幽默感。”

白素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下轻微的闷哼声,我道:“有反对的意见?”

白素道:“当然,你这种幽默,若是由旁人加在你的身上,你会怎样?”

我挥了挥手:“我根本不会给人家这样讽刺我的机会,所以不必去想会怎样。”

白素低叹了一声:“孔老的话,未必是疯言疯语,他观察星象那么久,有独到之秘。”

我没有再说什么,如果这时,和我说话的对象是别人而不是白素,那我一定会说:“"就算他说的全是真的,星象显示了有大灾难,我们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

但由于那是白素,所以我只是闷哼了一声算数,谁知道白素立时问:“有反对的意见?”

我不禁笑了起来,正想回答,突然看到陈长青,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抬头向天,双手伸向上,手掌翻向天,直挺挺地站着,就是孔振泉临死之前的怪姿势。我呆了一呆,立时停车,按下了车窗。

车窗一打开,就听到陈长青还在大声叫着:“别让他们进行。别让他们进行。”

那也正是孔振泉临死之前叫的话。

我伸头出窗,叫道:“陈长青,别装神弄鬼了,快上车吧。”

陈长青震动了一下:“卫斯理,我有什么事求过你没有?”

我"哼"地一声:“太多了。”

陈长青急急地道:“是,我求过你很多事,可是你从来也没有答应过我,现在我求你下车,站到我身边来,求求你。”

陈长青在这样讲的时候,姿势仍然没有变过,而他的声音,又是这样焦切。一个这样的要求,如果再不答应,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尽管我心中还是十分不愿意,还是一面摇着头,一面向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打开车门,跃上了那块大石,到了陈长青的身边。

陈长青仍然维持着那个怪姿势,他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我是在试验,孔振泉是不是因为泄漏了天机,所以被一种神秘力量杀死了,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料,那么,这时,我也应该可以感觉到这种力量。”

我长叹了一声--那是一下真正的长叹,然后我道:“我劝你还是快停止吧,如果你的试验成功,你岂不是会被来自东方七宿的神秘力量杀死?”

我劝他停止这种"试验"的理由,可以说再充分也没有。可是陈长青却极是严肃:我死了有什么关系?至少可以使你相信,天机真是这样,那你就会尽你一切力量,去阻止这场大灾难。”

我啼笑皆非,我倒绝不怀疑陈长青真有这样伟大的胸怀,这个人,若是伟大起来,绝对可以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对他把孔振泉的话看得那么重,有点不能接受。

我忙道:“那你准备这样站多久?”

陈长青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已经站了一会,可是一点感应也没有。”

他停了一停,突然又叫一声:“卫斯理。”

我吓了一跳,忙道:“别叫我和你一样有这种怪姿势来做你的试验。”

陈长青又叹了一声,我庆幸自己早料中了他要我干什么,拒绝在先,好令他不敢开口。他在叹了一声之后:“卫斯理,在星相学中,有很多属于星相学自己的语言,你当然知道。”

我笑道:“我可以和你详细这个讨论这个问题,上车再说吧。”

我知道要劝阻陈长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想只要把他弄上车,送他回家去,就算他在他家的花园中,用这样的怪姿势站上三天三夜,也不关我的事,他就这样站在路边,我总不能就此舍他而去。

谁知陈长青听了,一面仰着头,一面又摇着头,看起来十分滑稽:“不,现在先说说,属于星相学的语言,有时很玄,但是也可以用别的语言来替代。譬如说,上应天命,就可以解释说,星群中某一颗星的活动,对某一个人产生独特的影响。”

我"嗯"地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在盘算着,是不是要把他打昏过去,弄上车子。

白素这时,也下了车,来到了大石之旁,看着我们。

陈长青又道:“当然你必须相信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一切行动、思想,都受到宇宙中无数其他星球影响,就是说,必须先承认星相学的根本说法,不然,不必讨论下去。”

我趁机道:“我不承认,我们不必讨论下去。”

陈长青的样子,看来十足是一个殉道者:“不,卫斯理,其实你相信星相学的原则,宇宙中那么多星体,几乎每一个都有它独特的能量,射向地球,使得许多对这种能量有独特感应的人,受到这个星体的影响。”

我再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白素却在帮着陈长青作解释:“这个受了某个星体独特影响的人,在古代的语言或是星相学的语言上,就是某某星宿下凡。”

陈长青大是高兴:“对啊,一个受了星体能量影响、文才特别高超的人,会被认为是文曲星下凡,一个受了某种星体影响、作恶多端的人,就是恶星下凡。”

我除了叹气之外,实在不能做什么,连我说话的语调,也无精打彩,一点也不像陈长青那样,兴致勃勃,我道:“是啊,梁山好汉一百零八条,都上应天象。”

陈长青十分认真地道:“我认为世上特出的人物,都应天象,受到某一颗星影响,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始终只能做普通人,不能成为大人物,就是因为受不到星体的影响之故。”

一听到陈长青的这番话,我倒不禁肃然起敬,佩服他相像力的丰富。

他把传说中的"什么星下凡"这种现象,解释为是地球上的某一个人在一出世之后,就受宇宙某一个星体所发射的一种不可测的力量的影响,真是闻所未闻。虽然恐怕他一辈子也无法证明,但是这种大胆假设,倒也足以令人敬佩。

我点头道:“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设想。”

陈长青极高兴,连声道:“谢谢。”

他道了谢之后,反倒又不开口了,我问:“你转弯抹角告诉了我这些,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陈长青又停了一会,才道:“我用这样的姿势,讲这样的话,一点感应也没有,你,孔振泉一直在指定要你去对付星象上的异象,一定是他知道,你是……”

我大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宿下凡,或许是倒霉星。”

我说自己是倒霉星,是指认识了陈长青这种朋友而言,可是陈长青却立时一本正经道:“这话怎么说?嫂夫人还配不上你么?你要自认倒霉。"我真是啼笑皆非。陈长青又道:“你是一个非常人,我想你一定是受了天体之中某一颗星的影响。”

我已经跨下石去,不准备再理他了。

我一面跨下大石,一面道:“希望你能告诉我,是哪一颗星,那么,当你看到这颗星掉下来时,就可以知道我死了。”

陈长青道:“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例外,才能知道影响他的是什么星,例如皇帝,一般来说,都受到紫微星的影响。”

我跳下了大石,陈长青十分苦恼:“我本来想,由你来采取同样的姿势,讲同样的话,或者,你可以有感应,会感到来自星空的神秘力量,正要在东方造成一场严重的灾难。”

我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声:“谢谢你看得起我,可是我却不认为我会是什么星下凡,我也不会像你那样,去祈求星星给我感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我没有看到什么变异。”

陈长青的声音非常沮丧:“老实说,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异象,可是孔振泉他说,东方七宿之中,有七色星芒联成一气的现象。”

我道:“孔振泉也曾说过,他睡着的时候也睁着眼,这样可以由心灵感应到星象。”

我这样说,意思是孔振泉这老头子的话,实际不上可信,不必再照他的话去做傻事。

可是陈长青真是死心眼得可以,他立时道:“是啊,如果星体对人的影响,来自一种神秘的放射能,那么,用心灵来感应,确实比用眼来观察更有效。”

我真正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陈长青,你到底上不上车?”

陈长青仍然仰着头,摇着,白素向我施了一个眼色,示意我顺从一下陈长青的意思,我很少对白素生气,但这时,我却禁不住用十分发怒的声音道:“你要我像他一样发神经?”

白素低叹了一声:“不是,我只是觉得,孔振泉这个老人,他所说的话,虽然不可理解,但是却有他一定的道理。他观察了一种星象,主大灾大祸,而听他的语气,这种大灾祸像是可以消弭,而能够消灾去祸的人,又只有你。”

我苦笑,白素也相信我有通天彻地之能?我有什么力量可以和天上的星象去对抗?东方七宿的星星,全是仙女座、天蝎座的,与他球之间的距离,全都以光年计,集中全世界的科技力量,也无法使我接近这些星座,这简直不是开玩笑,而是痴人的梦呓了。

白素却还在道:“陈先生坚持得很有道理,反正你不会有什么损失,你不试一试?”

我笑了起来:“由此可知,你也根本不相信,要是你相信我真能接受什么上天感应,或者说,能接受什么星体的神秘放射能,你就不会叫我试,要是我也因为泄露天机而被弄了,那怎么办?”

白素神情迷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实上,我的……想法也很矛盾,但是我认为,不妨试一下。”

她这样说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望着,流露出了恳求的眼色。

我不知道何以白素要我坚持那样做,她平时不是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的人,或许正如她所说,她对于一连串的事,想法也很矛盾,所以想要进一步的证实一下自己的一种模糊的、不成熟的想法。

就算陈长青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去做这种事的,但是在白素柔和动人的眼光下,我却长叹一声,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意。

我又跨上了大石,摇着头,大概从三岁之后,就没有做过这种怪事。我学着陈长青,双手撑向天空,瞪大眼睛望着星空。然后,我大叫:“别让他们进行,别让他们进行。”

当我这样叫的时候,陈长青也跟着叫,要是有什么人经过,看到了我和陈长青的这种神态,不认为神经病院发生了大逃亡事件才怪。

我叫了三四遍,心想白素应该满足,准备跳下那块大石,突然之间,我呆住了,张大了口,一点声都发不出来。

近南方的星空,也就是东方七宿所在处,有几颗自东到西,距离相当远的星星,突然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那种光芒又细又长,攸然射出七股光芒的颜色不同,细得像蛛丝,但是在那一霎之间,光彩不但夺目,简直惊心动魄。

七股星芒,射向同一个目标,也就是说,七股星芒从不同位置的星球射出,但是七根直线却射向一点,在这一点上交汇。

那七股星芒交汇的一点,是黑暗的星空,看不出有什么星星。然而,就在星芒交汇那一刹那间,我又清楚地看到,在那交汇点上,迸出了一个星花,猩红色,红得如此鲜艳,如此夺目,所以当这一点红光一闪,连同那七股星芒一起消失,我的视网膜上,还留下了十五分之一秒的印象,就像是有一滴鲜血,在漆黑的黑空上,忽然滴了下来,这种景象,真令人心头震动,骇异莫名。

这一切,我用文字形容,相当多形容词,才能说出一个梗概,可是实际上,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

当那鲜血也似的一滴,在我视线中消失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转头向陈长青看过去,陈长青还是傻瓜一样地仰着头,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在刚才那一霎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星空异象?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真的是因为我有一种特异的能力?还是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这真是怪异之极,星空的异象已然完全消失了,我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除了转头看了一下陈长青之外,没有动过。白素十分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怔了一怔,用十分嘶哑的声音答:“没有,没有看到什么。”

当我这样答白素的时候,我知道,多少年的夫妻,白素一听就可以知道我在说谎,所以我连看也不敢看她,随即放下手来:“陈长青!试验做完,上车回去吧。

陈长青失望之极,也放下手来,叹了一声,喃喃道:“真没有道理,孔振泉的话,我相信是真的,我跟了他一年,他用观察星象的结果来预言一些事,从来没有不准。”

我“哦”地一声:“例子呢?”

陈长青道:“那次他告诉我,毕宿五星,天潢星官大暗,主西方有要人当遇巨灾,第二天,就有美国总统被刺,中了两枪的消息传来。还有一次,北斗七星之中天璇被异星所犯,主地动,结果,是一场惊人的大地震。”

我皱着眉,这时,我和他讨论问题,态度已严肃。我道:“如果你指的地震,是那场著名的大地震,那么时间不对,那时你不应该在孔家。”

陈长青道:“是的,那天,孔老头子精神好,我又答对了他的几个问题,他兴致起来,就给我看他观察星象的一份记录,他早已经知道,必有地动,后来,果然如此,死了几十万人。”

我没有再说什么,下了那块大石,陈长青跟了下来,还在喃喃自语,我也不去理会他,上了车,谁也没有说话,我思绪极紊乱,也不想说话。陈长青本来还想跟我们回去再讨论,可是看到我心不在焉,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有再提出来,只是在分手的时候道:“我们保持联络,谁有了发现,就先通知对方,嗯?

我又答应了一声,在陈长青走了之后,白素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这样,对陈长青不公平。”

我叹了一声,用手抚着脸:“我知道,但是事情十分怪异,先让我定下神来。

白素没有再问我看到什么,我又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在车到家门口之际,我道:“进去我就讲给你听。”

白素点着头,但是她指着门口:“看,我们家里有客人在。”

我也看到了,在我住所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大房车,有着穿制服的司机,车座上,有着雪白的白布椅套。

这辆大房车,我绝不陌生,那天晚上,从歌剧院出来,大雨之中,我就是登上了这辆车子,才见到了孔振泉的,那是孔振源的车子。

我一面下车,一面道:“孔振源?不会吧,他大哥才死,他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白素也大惑不解,我急步来到门口,打开了门,就听到老蔡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不知道卫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等得了就等,等不了就带着那箱子走。”

老蔡是我们家的老仆人,这时他在发脾气,由此可知,来客一定有更不客气的言行,所以令得老蔡生气。

我大踏步走进客厅去:“我回来了……"一进客厅,我就一怔,因为在客厅中,涨红了脸、神情又急又怒的,不是别人,正是孔振源。

我离开孔家,是被他赶走的,我无意报复,但也感到十分奇怪,他来干什么?孔振源看到了我,他狠狠瞪了老蔡一眼,老蔡犯了僵脾气,转过头去,睬也不睬他。孔振源指着地上放着的一口黑漆描金箱子,气呼呼道:“家兄遗命,要把这口箱子,由我亲手交给你,不能借旁人之手,现在送到,我告辞了。”

他说着,已经向外走去。

我看到了那口箱子,认出就是放在孔振泉床头的那一口,上面的九子连环锁也还在,这时,我只觉得事情十分突兀,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

我所想到的第一点是,现在距孔振泉之死,大约还不到一小时,孔振源怎么那么快就去看孔振泉的遗书?我一想到这一点,就道:“你倒真性急,那么快就去看你哥哥的遗书。”

孔振源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指着那口箱子:“你说是孔先生的遗命,你不看遗书,怎么知道?”

我理直气壮地,孔振源更是愤怒,脱口道:“放你的……"孔振源只骂了半句,就突然想起他是有身份,所以将下半句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我却直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吞了一口口水,大声道:“家兄临死时说的。”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法,眼睁得更大,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睁着眼说瞎话的人,他兄长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老人在最后叫了一句“卫斯理,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们”,就咽了气。

当时的情形虽然很混乱,但是也决计没有混乱到我听不到他吩咐孔振源要把那口黑漆描金的箱子亲手送给我的地步。我立时道:“你在放什么屁?孔先生死的时候,我也在,他说过什么,我清楚。”

孔振源一下子冲到了我的面前,看来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所以他终于把那下半句话也骂了出来:“你才在放屁,你说他死,他根本没有死,只是老人家闭过了气去。”

我陡地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还不知怎样反应才好,白素也急急说道:“孔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走了之后,孔先生他……。他……"孔振源闷哼了一声:“我真懒得跟你多说,可是我大哥真还看得起你,他醒过来,坐直身,就吩咐我,一定要把这口箱子给你。”

我听到这里,也真呆住了。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要是连活人和死人也不能一眼看出来,那真可以弄一块豆腐来撞死算了。

可是孔振源又没有道理骗我,我忙道:“孔先生,你再赶时间,也不急在一时,把情形详细向我说说。”

白素也道:“是啊,只耽搁你几分钟,孔先先生要他去做事,他一定要了解每一个细节,以免辜负了孔老先生的遗志。”

或许是白素最后一句话感动了孔振源,他闷哼了一声,怒意稍敛:“你们走了之后,那几个浑蛋医生,也说他死了……"我想插一句口:“他本来就死了。”但是我口唇动了动,没说出来。

孔振源续道:“我打电话叫急救车,一再摇着他,要让他醒过来。”

孔振源讲到这里,声音哽咽,我想像着那时的情景,孔振源对这个年纪比他大了三十岁的兄长,感情极浓,猝然受到打击,有点反常的行动,场面倒很感人。

可是,死人是摇不活的,死人要是摇得活,天下还会有死人吗?

孔振源声音哽塞:“我摇了几下,他就陡然坐了起来,身子坐得笔直,那些浑蛋,看到他醒过来,居然害怕,连跌带爬,真不要脸。”

我勉强笑了一下,一个明明已经死了的人,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这使人联想到“尸变”,在场的人,自然害怕,尤其是那两个确知孔老头子已经死亡的医生,孔振源一再骂他们浑蛋,实在没有道理。

我不作任何反应,孔振源又道:“他一坐直,就转头,指着那只箱子:‘振源,这箱子,你立刻送给卫斯理,要亲自去,亲手交到他手上,看他收妥了才能走,一刻也不能耽搁。’我看到他醒过来,高兴极了,连忙答应。这时,急救车的人也到了,可是他在讲了那几句话之后,又倒了下去,这次……。真的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孔振源讲到这里,神情极难过,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一想到他最后的话,明知我走不开,也只好先把这口箱子给你送来,但偏偏你又不在,我心急,贵管家又……"我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孔振源唉声叹气:“我要走了,唉,家兄一死,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要办。”

他向门口走去,我和白素忙送了出去,到了门口,我才问了一句:“这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孔振源摇头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他遗命送给你,不论里面是什么,全是你的,你有处理的全权。”

他说着,急急上车,一定是他催促司机快开车,所以车子在快速转过街角的时候,发出了一阵阵“吱吱”的声响。

等到看不到他的车子了,我才道:“当时,老人家不是昏过去,而是死了。”

白素点头道:“是,当他还站着的时候,已经死了。”

我摊着手:“这就怪了,死人怎么还会复活,吩咐把那口箱子给我?”

白素没有立时回答,转进了屋内,站在那箱子之旁,用手抚摸着箱子,沉思着。

那是一口十分美丽的箱子。这种箱子,现在大多数被仿制来作为出售给西方人作装饰用,但是在古老的中国家庭之中,它却确然曾是实用的家具。黑漆历久而依然铮亮,描金的花纹,颜色十分鲜明。

金漆描的是北斗七星图,配以图案形的云彩,看起来十分别致。

白素沉吟不语,我把锁着箱子的九子连环锁拨弄得发出声响,白素道:“人死了之后,再忽然活回来的例子,倒并不罕见。”

我承认:“不错,有的因之还记录下了死亡之后的情形,有一本书,是一个美国医生写的,就记录了许多这样的实例。”

白素道:“所以,孔老的情形,不算太怪异,只不过这口箱子,他为什么这样重视呢?”

我说道:“打开来一看就知道了。”

我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锁,就待向外拉。这种九子连环锁的构造,十分复杂,要打开它,需要经过极其繁复的手续。

而且,我知道,陈长青曾打开过它,打开了之后,里面是另一只较小的箱子,也锁着一柄较小的同样构造的锁。

箱子的锁扣,看起来并不是太结实,我已经决定把锁一下子拉下来算了,那是最直接的办法。

白素却陡然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之上,向我摇了摇头。我忙道:“这是最快打开箱子的办法。”

白素道:“是,我同意,可是用这种法子弄开箱子,孔老头对你一定失望。”

我笑了起来:“他已经死了,虽然他复活过一次,可是再也不会活了。”

白素道:“我不想任何人认为我们连打开这种锁的能力都没有。”

我忙道:“谁说打不开?只不过太费时间!”

白素想了片刻,才道:“或许正要浪费那些时间,孔老先生十分精于占算,他一定算到--"我笑得更大声:“他一定应该自到我不会花这种冤枉功夫,而采取最直接的方法。”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也有道理,反正该发生什么,他应该早已预知的。”

她说着,将手缩了回去,我大是高兴,用力一拉,就已经连锁带扣,一起拉了下来,打开箱子盖,果然如陈长青所言,里面是一口较小的箱子,形状和花纹,一样模一样,也加着一把九子连环锁,锁也小了一号。

我把那较小的箱子提了出来,分量不是很重,一只手可以轻而易举提起来。然后,依样画葫芦,又把锁连锁扣一起拉掉,再打开箱盖,看到里面,又是一口箱子,一模一样,不过又小了一号。

我闷哼了一声:“老头子喜欢开玩笑,东西再重要,也不能这样收藏法,这样收藏,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人家只要把整个箱子抬走就行了。”

白素没有说什么,于是我又把那箱子提了出来。

把锁连扣拔掉,打开箱盖,这样的动作,一共重复了七次。

也就是说,箱子之中还是箱子,已经一共有八只箱子了,每只箱子小了一号,到了第八只,已经不是箱子。

这是一只约有四十公分长的盒子了。可是花纹图案,一模一样。而最精妙的,是箱子上的九子连环锁,一号比一号小,小到了第八号,还是同样的锁。这种锁,有许多一个套一个的小圆圈,互相之间,在解的时候,要穿来穿去好多次,才能解开一环,这时锁已这样小,圆圈更小,如果要解的话,已无法用手指来掌握它们,而非用镊子不可。

所有的锁,都用上佳的云南白铜铸造,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精致的锁,在第八号箱子上的锁,由于体积小了,看起来更是精致,我先轻轻拉了拉,望向白素,白素道:“现在,再想来慢慢解开它,太迟了!”

我笑道:“我是怕把锁拉坏了。”

说着,取出了一柄小刀,撬着锁扣,不多久,便把锁扣撬了下来。

我用手向上一掀,将盒子盖打开,我和白素两人,同时发出了“啊”地一下呼叫声。

箱子中的东西再奇怪,我们两人也不会惊呼,可是这时,我们一起惊呼,是因为第八号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根本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在一时之间,还有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进去,在空盒子里摸了一下,我发觉自己这样的行动十分傻,缩回手来,不由自主红了红脸。

那时,我实在有点恼羞成怒:“孔老头子不是在开玩笑吗?里面什么也没有,死了之后再活过来,要他弟弟送来给我干什么?”

白素也呆着,出不了声,过了一会,她才道:“实在也不能说箱子中什么也没有。”

我道:“有什么?”

白素的回答很妙:“有箱子。”

我又骂了两句,才道:“是啊,箱子里有箱子,到最后一只箱子里面是空的,这叫作有东西?”

我一面说着,一面将八只箱子盖会打开,一只一只照原样扔进去,最后,把八把锁也抛进箱子去,盖上盖子道:“放到地下室去吧,什么东西!”

白素迟疑地道:“或许是你开箱子的方式不对头?”

我大声道:“空箱子就是空箱子,不论用什么方法打开它,都是空箱子。”

白素没有和我争辩,我又道:“孔老头子活得太久了,没事拿人来消遣,胡说八道,至于极点。”

白素道:“这样说,不太公平吧,你刚才明明看到了什么。”我怔了一怔,坐到了那只箱子上,有点言不由衷地说道:“因为我受了孔老头言语的影响,所以才会有幻觉。”

白素并不驳斥我的话,只是说道:“那就把你的幻觉,描述一下吧。”

我就把我当时看到的情形,向她说了一遍。白素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才道:“真奇怪,你说的情形,和孔老的话一样。”

我道:“是啊,所以我才说这是受了他言语影响的一种结果。”

白素十分心平气和:“我看不到,陈长青也没有看到,你看到了,说不定真是有什么星体在影响你。”

我笑了起来:“是啊,你的丈夫,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尔等凡尘女子,还不速速下跪,拜见星君。”

白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上楼去了。

我也上了楼,到了书房,把一幅相当大的星空图,摊了开来。

虽然我把自己看到的情形称为“幻觉”,但当时那极短的时间内看到的情形,给我极深的印象,那令得我在一摊开星空图之后,就可以指出,有星芒射出的七颗星,是哪七颗。

而印象更深刻的是,那七股星芒的交汇点,现出鲜红色的那一点的所在,是在处女座的八号和十三号星之间,那是东方七宿之中,角宿的平道星官,两星之间,并没有肉眼可见的星星。

如果把整个东方七宿的星,用虚线联结起来,想像成一条龙,那么,那个七股星芒汇合的所在,是在龙形的头部,或者可以更精确地说,是在龙形的口部。

我闭上眼睛一会,又自己问自己:那是幻觉吗?当时的印象如此深刻,我真是看到了旁人所看不到的星空异象,孔振泉看到的是不是也是一样呢?他所指的大灾难,说是有史以来,只发生过两次,指的又是什么灾难呢?

我不断地想着,但一点结论也没有。

当我离开书房,回到卧室时,已经快凌晨四时,在这之前,我推开了窗,望着繁星点点的星空,又望了很久,可是那种异象,却没有再出现。

进了卧房,白素已经睡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孔振泉凄厉的呼声,像是一直在我耳际萦回,十分可怕。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和一个朋友联络。这个人,我不是很熟,只见过一次,是在一次偶然机会之中,谈起外星生物时,他和我交谈过几句,他告诉我,他是天文学家,在比利时的国家天文台作研究工作。

在那次简短的谈话之中,这位天文学家,曾经感慨地说过一番话:“人永远无法了解星星的秘奥,试想,在几百光年、几千光年、几万光年的距离之外,去观察星体,而想藉此了解星体的秘奥,这太奢求了!这和在一公里之外观察一个美女而想去了解她,同样不可能。”

这番话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因为人类对现今的科学发现,充满了沾沾自喜的情绪,以为近一百年来的科学进步,已使人类掌握了许多天地间的秘奥!

有不少天文学家,更喜欢夸张天文学的成就,强调直径巨大的电子望远镜的功用,但从望远镜中观察天体,怎能了解天体、这位朋友所作的譬喻,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所以,我想,我有天文学上的难题,找这样一个在观念上认为人类无法掌握星体秘奥的学者去研究,那比较适合。

他远在比利时,单是电话联络,已费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那边的天文台先说殷达博士不听电话,待知道是远东来的长途电话,又叫我等一会再打去。

比利时的时间,比我居住的东方城市,慢七小时,我这里是早上八时,他那边是凌晨一时,作为一个天文学家,那是观察星象的最佳时间。

过了十五分钟,我再打电话去,有人接听之后,又等了一两分钟,才听到了一个相当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殷达在听话。”

我忙道:“我是卫斯理,记得吗?大约三年前,我们曾见过一次,你告诉我,用望远镜去看星星,就像在一公里之外观察一个美女而想去了解她一样。”

低沉的声音笑了起来:“是,我记起来了,你曾回答我说,就算把一个美女娶回来做妻子,也无法了解她。”

我道:“是啊,当时你听了我的话,十分沮丧地说:照你这种说法,天文学不存在了,就算可以登上星体,也无法了解它。”

低沉的声音叹了一声:“正是,人类在地球上住了几万年,对地球又知道多少?连自己居住的星球都不能了解,何况是别的星球。”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朋友,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向这位天文学家说才好,犹豫了一下:“事情相当怪异,昨天晚上,我观察星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现象。”

殷达笑了起来:“怎么,发现了一颗新星?这是业余星象观察者梦想的事。请告诉我它的位置,替你覆查一下,我们这里每晚都有天象的详细纪录。”

我忙道:“不是,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中国古代天文学程度怎样。”

殷达迟疑了一下,语气十分遗憾:“对不起,一无所知。”

我道:“那也不要紧,昨天晚上我观察到的异象,是在处女座、天蝎座、天秤座、人马座之中,一共有七颗星,各有一股极细的星芒射向东方,而在处女座八号和十二号星之间交汇,呈现一刹那之间,几乎是鲜红色的一点。一切全是一霎间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纪录,以你的观点,怎样解释这种异象?”

殷达在听了之后,静默了大约半分钟,才道:“请你再说一遍。”

我把我看到的景象再说一遍,他问:“你使用的是什么设备?”

我道:“什么也没有,就用肉眼观察。”

殷达博士又静了半分钟,才道:“朋友,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经常写一些幻想小说?”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忙道:“不是我的幻想,在我看到之前十来分钟,另外一个人也看到的。我要确定的是,是……"讲到这里,我自己也不禁犹豫了起来,因为一切都那样虚幻不可捉摸,究竟我想确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确定什么呢?确定这种发生在东方七宿中的异象,决定东方某地将有巨大的灾难?殷达博士显然不能帮助我。

我要确定的是异象是不是确然曾发生过,还是那只是我的幻觉。我想好了,才道:“我想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不,想确定那些星座中的星,是不是有过异常的活动。”

殷达“嗯”地一声:“我得回去查记录,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要是星体的异常活动,强烈到肉眼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天体的大变动,天文台方面会接到来自各方面的报告,世上千千万万人都可以看得到。”

我固执地道:“别理会这些,你替我去查一查,然后再告诉我。”

殷达爽快地答应了,我说道:“一小时之后,我打电话向你问结果。”

和殷达博士的第一次通话,到此为止,放下电话,才发现白素在我身边。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你看,人总是喜欢被别人阿谀的,我现在,好像真有点受于天的感觉,要为人间消弭灾祸。”

白素被我逗得发笑了起来。

白素随即道:“如果你真要有行动,那么,你不是受命于天,而是要和天命相违抗,天要降灾,你要去对抗。”

我高举双手:“那未免太伟大了!”

白素笑了一笑:“我在地下室有点事要做,你真有要紧事找我,可以到地下室来,不然别打扰我。”

我想不出她有什么事要做,她有事要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也不必多问,我只是打趣地道:“暂时不会有什么事,等我要坐火箭上天,去对付那些星宿的时候,倒希望你来送行。”

白素笑了一下,自顾自下楼去了。

我喝了一杯牛奶,又在那张星空图之前,确定了一下那有七股星芒射出来的星体的位置,把它们记了下来,半小时之后,门铃忽然响起,我直起身,就已经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在叫:“卫斯理,有一椿怪事。”

我叹了一声,大声道:“上来说。”

陈长青蹬蹬蹬地奔了上来,一脸兴奋的神色,可是双眼中却布满了红丝,可以看得出他一夜没有好睡,他一上楼梯就叫:“你猜我昨晚回去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我冷冷地道:“别浪费时间了,自己说吧。”

陈长青碰了一个钉子,但是这个人有一样好处,当他兴高采烈的时候,再碰钉子他都不在乎,一样兴高采烈,他走进书房来:“我一回去就打电话,一共和世界八十六家著名的天文台联络过。”

我“哦”地一声,心中大感惭愧,请他坐下来。陈长青有点受宠若惊,坐下之后,立时又站了起来:“我向他们询问孔老头子所说的那几个星,是不是有异样的活动。”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他的行动,他所做的事,比我早了一步,我一直到今早才去问殷达博士。

我十分专注地问:“结果怎么样?”

陈长青取出了一本小本子来,道:“三十七家天文台说无可奉告,四十四家说没有异象,只有五家天文台,全是最具规模的,说曾有一项记录,证明处女座、天蝎座、人马座和天秤座的星体,曾在光谱仪上有过不寻常的记录,但是无法查究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陈长青提高了声音:“卫斯理,那些星座中的星,正是中国古天文学上的东方七宿,孔老头子真的鬼门道,他看到的异象,青龙七星联芒,的确曾发生过。”

我问了那五家天文台的名称,并不包括殷达博士的那家在内,当然,天文台对于普通的查询,虽然作答,但只是一般的回答,不会十分详细的。

殷达博士主持的比利时天文台,对陈长青的查询,就“无可奉告”。我挥了一下手:“我也去问过一位天文专家,看他的答覆如何。”

陈长青说道:“其实已经可以肯定了,卫斯理,东方要有大灾祸!”

看他这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陈长青又搓着手:“唉,只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又不知道会发生在什么地方。”

他这两个问题,当然没有人可以回答得出来,陈长青也真好发问,他又道:“卫斯理,孔老头说你能消灾,你有什么法子?”

我没好气地道:“是什么灾祸也不知道,怎么去消除?别胡思乱想了。”

陈长青把背靠在沙发上,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叹了一声:“很对不起,昨天由于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有一些事,我没有告诉你。”

陈长青一听,立时睁大了眼,我把我看到的情形,详细告诉了他,他听到一半,已经直跳了起来,团团乱转,我又在星空图上,把那几颗有星芒射出的星指给他看,再用虚线表示星芒,然后,在七股星芒的交汇处,点了一点,望向他:“你对这个交汇点,有什么意见?”

陈长青一点也没有怪我昨天晚上不对他说,眉心打着结,在苦苦思索着,突然道:“看,这个交汇点,恰好在青龙的口前。”

我点头:“是,我昨晚已经发现,但是这说明什么呢?”

陈长青用力搔着头,苦苦想着,一面不住喃喃地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象示警,可是我们却参不透,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也由衷地叹了一声:“要是孔振泉不死就好了,他多少会知道一点。”

陈长青陡地屏住了气息好一会,才道:“我想,他就是因为参悟了天机,所以才死的。”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我,大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易水送别的味道。我又挥了一下手:“别把我看得那么伟大,我决不相信凭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挽救一场大灾祸。孔振泉或许听过一些有关我的事,以为我可以做得到!”

陈长青忙道:“如果你可以出力,那你……"我道:“那我当然会尽力,可是如今,东方七宿中这样的异象,只是星相学研究的大好材料。”

陈长青以手加额道:“我想起来了,孔振泉说这种七星联芒的情形,以前曾出现过两次,我要去查所有的书,把那两次查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的灾祸。”

我倒很赞成他这样做,立时道:“我看你不必到别的地方去找,就在孔振泉的存书中去找好了,我相信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有比他那里更丰富的中国天文学书藉。”

陈长青大点其头:“对!孔老二虽然难缠,但是我有办法。”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拍着心口,表示志在必得。

和陈长青说着话,时间过得快,已快接近一小时了,我向陈长青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时保持沉默,然后拨通了电话,把电话听筒,放在扩音器上,使陈长青也能听到殷达的声音。

电话一接通,就是殷达来接电话,他的气息像是十分急促,我才叫了他一声,他就急急地道:“卫斯理,你刚才对我说,你是肉眼看到有七颗星,分别属于处女座……。有异常的光芒发生?”

我忙道:“是,你们天文台的仪器,记录到了什么?”

殷达“嗖”地吸了一口气,又再叫着我的名字:“你不可能看到的。”

我道:“别理我是不是可以看得到,告诉我有没有发生过变化。”

在一旁的陈长青的神情,也紧张了起来,殷达道:“我们最新装置的光谱探测仪,和电脑联结,刚才我查看电脑资料,的确,有七颗星,曾有光谱上的变异,那七颗星是处女座的……"他一串念出了那七颗星的名字来,他念一颗,陈长青就在那星空图上划一个记号,有五颗,正是我早已作了记号的,有二颗则位置有一点差异。那不足为奇,我只是凭当时一霎间的印象,能够记到大概的位置,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何况有五颗傲然正确无误。

等他讲完,我道:“不错,就是这七颗,在处女座和十二号之间,有什么发现?”

殷达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个问题,那里,原来有一颗七等星,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记录到的光度,忽然提高到三等,这种现象,有可能是星体突然发生爆炸,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却又回复了原状,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我急忙问:“那表示什么?”

殷达叹了一声:“谁知道,处女座离地球那么远,谁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天文学要研究的课题,实在太广泛。不过我可以绝对肯定,我们的光谱仪所记录到的异象,决不是任何人的肉眼所能看得到的,绝对可以肯定。”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反对你绝对的肯定,可能是心灵感应到的。曾有一位老先生告诉过我,用心灵感应天象,比用眼去看更有用。”

殷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我不明白……"我叹了一声:“那是星相学上的事,你不需要明白,对了,宇宙天体上的变化,对地球都会有一定影响的,对不对?”

殷达立时道:“当然对,最简单的例子是太阳黑子的爆炸,甚至可以切断地球上的无线电通讯。”

我用十分清晰的声音问:“那么,照你看来,这七颗星的光度曾起变化,和那颗七等星突然光芒大盛,这种变化,会对地球发生什么影响?”

殷达呆了半晌,才道:“朋友,你真是问倒我了,我相信全世界的天文学家,都连想也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那是占星家的事。”

我忍不住道:“古代的占星家就是天文学家,比近代的天文学家,所知似乎更多。”

殷达提高了声音表示抗议:“当然不对!”

我道:“你刚才承认,任何星体的变化都可以影响到地球,只不过不知是什么影响,那是科学上的空白!”

殷达道:“你究竟怎么知道有这种事的?据我知道,全世界,除了我们天文台之外,另外只有五家天文台有同样的设备,可以从光谱仪上,测度这种变化。”

我道:“对,那五家天文台,在答覆公众的询问上,比你的天文台好得多了。

殷达显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向他说了再见,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之后,我和陈长青互望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本来,事情十分无稽,可是如今,天文台最新的探测仪器,却记录了这种变化。而这种变化,绝不是肉眼所能观察得到,可是我却清楚地看到。

不但我看到,孔振泉也看到,孔振泉不但看到,而且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灾祸,难道真的在浩渺的宇宙之中,有着什么不知名的星星在影响着他和我?

我感到特别虚幻,是因为我对这种“星体影响”连概念也没有。是这种星体上有着高级生物运用他们的智慧在影响地球人?还是星球本身的一种放射能,或是其他的因素,在影响着地球人?

被影响的地球人是怎么的?还是偶然的?受不同星体影响的地球人就与众不同?他们的行为又可以去影响旁的地球人?

这一切疑问,没有一个有半分现实意义。

我呆呆地坐着,看到陈长青在那幅星空图上,划来划去,喃喃自语:“把东方七宿想像成一条龙,倒真是不错,看,联结起来的虚线,的确可以提供这样的想像。龙是什么的象征?”

我被他聒噪得心烦,大声道:“你静一静,少说点话,多想想好不好?”

陈长青静了一会,忽然道:“嫂夫人呢?她的意见,往往十分中肯。”

我闷哼了一声,不理会他,他又自顾自道:“龙,可以象征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力量,从龙的各部分射出的星芒,代表了龙体中力量的结合,这七股星芒的交汇点是在龙口部,那表示……"他讲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我起初当他在胡说八道,但是听下来,他的话倒也不乏想像力,所以我接上了口:“这表示,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什么吞没。”

陈长青用力一拍桌子:“对,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吞没什么,可是,那怎么会是巨灾呢?”

我道:“怎么不是巨灾,譬如说海啸,海水吞没了一切,那还不是巨灾?”

陈长青望着我:“我不认为巨灾会是海啸,因为那是任何人阻拦不了的灾祸。

我道:“我没说过我可以阻挡灾祸,再联想下去,龙象征的强大力量,在中国来说,是来自高层结构的一种力量,帝皇通常是用龙来象征。”

陈长青点头:“有点意思,东方还有什么皇帝,日本天皇?”

他讲到这里,我陡然一怔,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陈长青的神情和我一样,很明显,他也在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

我们两人互望着,几乎在同时开口:“龙,也可以象征在东方的一股强大力量。”

陈长青抢着说道:“一股强大的力量,那是指……。指……。指……"他一连说了三个“指”字,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说下去,大家又保持着沉默,然后我才道:“那么要被吞噬的是……"我们都皱着眉,没有答案,我陡然一挥手,叹了一声:“我们在这里胡乱臆测,是没有意思的,不如去实际进行点工作,走,我和你一起找孔振源去,在古藉中去找上一次七星联芒,结果发生了什么灾祸,那就比较容易推想一些。”

陈长青本来就有点怕一个人去见孔振源,一听我肯和他一起去,大是高兴。我和他一起下了楼,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我看到地下室的门关着,我大声叫:“我和陈长青到孔家去。”

白素的声音从地下室中传了出来:“好。”

我和陈长青到了孔家,孔家正忙着办丧事,孔振源一见了我们,一副不欢迎的样子,我相信要是陈长青一个人来,一定一见面就叫他撵了出来。

我说明了来意,他摇头道:“我看不懂了。”

我不禁苦笑,几天之前,他在大雨之中,苦苦求我,现在,变成我求他了。我道:“这是孔先生的遗愿,他生前要我去做点事,你也知道的,我一定要替他做到,你不想令兄在九泉之下怨你不肯合作。”

抬出了孔老大的招牌来,果然有效,孔振源的神情十分勉强,但总算点了点头,他允许我和陈长青到孔振泉的房间中看书,但是:“千万不能在屋子中随便走动。”我们的目的已达,自然也不再去理会他的限制,连声答应,就进了孔振泉的房间。接下来,一连七天,我们饮食自备,我和陈长青两人,一直在孔振泉的房间中查看着各种天文书藉。陈长青当了孔振泉一年仆人,没有白当,他对古代天文学的知识,比我丰富了不知道多少。孔振泉的书实在太多,要详细全部看完,至少要十年八载。

陈长青的知识丰富,就有好处,至少,他可以知道哪些书有用,哪些书,根本连翻也不必翻。我把这一部分工作留给陈长青,而我则专门看孔振泉的纪录。

孔振泉留下来的他对观察天象所作的纪录之多,惊人之极,足足有三十书柜,他的字迹又草,龙飞凤舞,有时,字小得要用放大镜,有时,每一个字又像核桃那么大,估计他大约自二十岁起,开始有了纪录观察所得的习惯,一直到逝世,超过七十年的记载,所用的名词、字句又全生涩不堪,七天看下来,简直看得头昏脑胀但是却也大有收获,我发现,孔振泉不但对前人所知的星象主吉凶,有极熟悉的记忆,他还有许多独特的见解。事先的占测得到了证实,再加以确定。

例如,在丙子六月初四(一九三六年),他记下了这样一条:“太岁西移,东有星闪烁,又数见流星在太岁西,主有兵凶,由东至西,中国其将有大兵燹乎?”

在第二年,丁丑六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记着:“一年之前,太岁西移,所主兵凶,应于此,大兵燹果然应天象而生,太岁来自东,此日本兵西移之兆也,痛乎早不知之。”

他说“痛乎早不知之”,实在令人有点啼笑皆非,就算早知道了,有什么办法?“太岁”就是木星,我相信“太岁西移”,大约是木星在它的运行轨道上,在向西移动,可以从地球上观察到的一种现象,那么,就算“早知”,又有什么用处?难道可以把木星向西移的轨迹推而向东吗?

在这场大战之前,孔振星倒确然作了不少预测,他也测到:“东有大凶”,指日本的侵略野心家。

可是,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却有好几年,他没有留下什么记录,只有一条,堪称令人吃惊:“填星出现阴影,大凶,主一大将,死于非命。”

后来,在三个月之后,加注着这一条:“戴笠堕机。”

这的确很令人吃惊,戴笠是什么人,年轻朋友可能不清楚,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十分出名的情报工作首领,有着将军的头衔,在南京附近堕机身亡,而孔振泉在三个月之前,就在星象之中,看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只是他不知道会应在哪一个人的身上。

我越翻阅他的记录,越觉得从星象来占算推测,可以科学化,有一定的规律可循,而孔振泉观察功夫之细,也令人叹服不已。

可是七天下来,我和陈长青两人,还是未曾找到我们要找的资料。

在这七天之中,我和白素相见的时间极少,她一直在地下室中。那天我半夜回去,恰好碰到她从地下室出来,我大是好奇,问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用挑战的语气道:“你推门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我“哈”地一声:“你以为我猜不到,唉,我第一次见孔振泉的时候,如果对星相学知道得像现在一样多,我就可以知道他讲什么了,难怪他会对我失望,以为我是假冒的卫斯理。”

白素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笑说道:“我一定会猜得到的。”

白素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如果稍为注意一下,早就可以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我感到十分狼狈,因为白素分明是在说我的注意力太差,所以才不知道她在地下室干什么,我摊了摊手:“真是,这七八天,被孔振泉的那些观察天象的记录,弄得头昏脑胀……我接下来,向她讲述了几则有关孔振泉的记录,白素用心地听着,中间表示了一下她的意见。在讲述的过程中,我仍然在转着念,想知道白素在地下室在干些什么。有什么事是需要她长时期工作的?我在孔振泉房间里已经七八天了,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可是这时候,我根本无法集中力量去想,因为我一集中思想,想的几乎全是天上的星星和那些星的中国名称和西方名称。

我又说了一些话,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好,我猜不出。”

白素微笑道:“好,给你一点提示,家里面少了什么东西?”

我呆了一呆,我的注意力还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家里少了什么我都会不知道?我立时四面看了一下,实在什么也没有少,我只好道:“好,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能知道你在干什么。”

白素没有表示什么,我知道白素这样提示,少了的一定是十分明显的、大件的物事,不会是什么放在抽屉里的小东西。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陈长青来按铃,又约了我一起到孔振泉家去之前,我还是未曾发现少了什么。白素又早已把她自己关在地下室,在进行她的“工作”了。

这一天,和以前七八天一样,我和陈长青翻阅着记录和书籍,我发现了相当重要的一条,特地用另一种纸张写着,夹在大叠记录之中,我一看就被吸引的原因是因为上面提到了东方七宿。

字条上写着:“东方七宿,主星青龙三十,赤芒焕发,主大祸初兴,而云气弥漫,大地遭劫,生灵涂炭,亦自此始。三十主星之间,星芒互挫,主二十年之内,自相残杀,血流成渠,庶民遭殃,悲哉悲哉!”

在这几行大字之旁,还有一行小字注着:“天辐暗而复明,另有太平盛世见于东方,真异数也。”

孔振泉的记录,大多数文字十分晦涩,要人费一番心思去猜,这两段文字,也一样,不知道真正在说些什么。似乎是说,东方七宿三十颗主要的星,忽然一起起了变化,那是人间大祸临头,生灵涂炭,而且灾祸十分惊人。但是又有着转契,在东方,就在房宿之下的天辐星官,先暗后明,却又有太平盛世的异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看了几遍,对其中的含义,只能隐约领悟一些,我把陈长青叫了过来:“你过来看看,这两条提到了东方七宿,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陈长青抛下手中的书本,转过身来,皱着眉道:“好像不很容易明白。天辐……。的位置,是在整条青龙的腹际,那说明什么?"我道:“生灵涂炭和太平盛世共存,这种矛盾的说法,似乎也很难理解。”

陈长青把纸条翻了过来:“看,后面另有记载。咦,好像他推算了东方七宿中三十颗主星的影响。”

我忙向他手中的字条看去,只见有几行十分潦草的小字,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得出来,我和陈长青逐字辨认着,有三个字,无论如何认不出是什么,但那倒无关紧要,因为整个句子的文理,已经弄清楚了。

孔振泉用极潦草的字迹所写下的句子是:“费时一载,占算东方七宿三十主星气机所应,所得结果,实为天机,已……。藏于最妥善处,见者不祥,唯在日后,七星有芒,方可一睹。其时,生死交替,不复当年矣。”

我和陈长青看了,不禁呆了半晌,我首先打破沉寂:“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白:三十颗东方七宿的主星,影响了三十个人的行为,他连那三十个人是什么人都推算出来了,列成了一张名单,只不过‘见者不祥’,所以他把名单密藏了起来。但如今已到了他所说‘七星有芒’的时候,名单应该可以出现了。”

陈长青心急地道:“在哪里?”

我道:“耐心找,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有了这个发现,我和陈长青两人都大是兴奋,可是接下来三天,却一点也没有发现。

到了第四天,白素究竟在干什么,我还没有猜出来,而陈长青在翻查古籍方面,倒又有了新的发现,而且,正是“七星联芒”的那种异象,那是一本十分冷门的书,连书名也没有,而且还是手抄的,真不知道孔振泉用什么方法弄来这种书。这本书中有这样的记录:“建初三年戊寅七月,白虎七宿,七星联芒,汇于极西,大凶,主极西之地,一年之后,毁一大城,无有能幸免者。”

陈长青一看到了这条记载,就大叫了起来:“看,七星联芒的星象,原来是大凶之象,是表示有一个大城市要被毁灭。”

我忙也看了一下:“是啊,那次是西方七宿的七星联芒,一个西方的大城市要毁灭,建初……。建初……。那是什么皇帝的年号?”

陈长青翻着眼道:“中国历代皇帝那么多,所用的字眼又差不多,谁能记得那么多?”

陈长青所说的倒是实情,除了几个著名皇帝的年号之外,谁能记得那么多?我一面想着,一面翻找着可以参考的书,找到了,急急查看。建初这两个字不知道有什么好,居然有三个皇帝用它来作为年号:东汉章帝,后秦姚苌,西凉李嵩,年代分别是公元七十六到八十四年,公元三八六到三九四年,公元四O五到四一七年。

看到西方七宿七星联芒的日期,是“建初三年戊寅七月”,一年后,西方一个大城市将有全城毁灭的大灾祸,那么,这个大灾祸发生的年代,一定是在下列三个年份之一:公元七十九年,公元三八九年和公元四O八年。

我和陈长青把这三个年份,列了出来,我先指着“公元七十九年”这个数字,道:“公元七十九年,不免太早了吧,那时候,西方不见得会有什么大城市可以供毁灭--"我才讲到这里,陈长青突然现出了一股古怪之极的神情,喉际也发出了”咯”的一声响。

我一看到他这种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想到了什么,是以怔了一怔。而就在一怔之间,我也突然想到了,一时之间,我虽然看不到自己,但是我相信我的神情一定和陈长青一样古怪,因为我的喉际,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咯”的一下怪声。

而且,我和陈长青,不约而同,先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起惊叹:“天!”

那真值得惊叹,因为我们都想起了公元七十九年,在西方发生过什么事,那是人类历史上极其著名的一个大惨剧,当时,罗马帝国全盛,庞贝城是当时世界上有数的大城市之一,公元七十九年八月,因为维苏威火山爆发,全城被火山熔岩和火山灰淹没,毁灭于一旦,全部人口无一幸免。

公元七十九年八月,是建初六年(东汉章帝建初三年)七月,观察到了西方七宿七星联芒之后的一年。

七星联芒,大凶,主一个大城市毁灭。

而东方七宿七星联芒,当然也主大凶,表示东方有一个大城市要毁灭,就在这种异象发生之后的一年,这个大城市的毁灭,就会实现。

在公元七十九年,庞贝城的毁灭灾祸之中,丧失了多少人命,已经全然无从查考了,但在当时,一个城市再繁华,聚居的人,只怕也不会超过十万人。而如今的大城市,动辄聚居了数以百万计的居民,如果整个城市遭到了毁灭的命运,那真是不堪想像的大灾祸。

难怪孔振泉在观察到了这种七星联芒的异象之后,要声嘶力竭地叫嚷“生灵涂炭”,要声嘶力竭地阻止这种大灾祸的发生,激动得终于死去。

我迅速而杂乱无章地转着念,心中只有一种感觉:极度的震撼和恐惧。

本来,我并不十分相信地球上的人和事受来自天体的神秘力量影响,但是近十多天来,看了孔振泉的那么多记录,我已相信,在浩淼无边的星空中,在亿万颗星体上发生的变化,都有可能影响地球上的一切“行动”。这种“行动”,从潮汐的涨退,无线电波的传送,一直到地球上生物的行动,人的情绪的变化,等等,几乎地球上一切行动,都包括在内。心理学家早已证实了月亮的盈亏,对人的心理、情绪有一定的影响。或许有人会说:月亮是离地球那么近的一个星体!对,可是也别忘了,月亮在星群之中,是那么小的一个星体,渺小得在整个宇宙之中,几乎不值一提。

陈长青更加被这个发现震动得讲不出话来。我抬头向他看去,他张大了口,额上沁出汗珠。

过了好一会,我才讲得出话来:“已经查明白了,七星联芒,主一个大城市毁灭。”

陈长青先在喉际发出了一连串的怪声,然后才道:“是……。哪一个城市?”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东方的大城市相当多,这种凶象,会应在哪一个城市身上呢?我还没有回答,陈长青又用相当尖锐的声音道:“东京!我看是日本的东京。”

我吸了一口气:“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早就有地质学家指出,大地震六十年一个循环,一次比一次强烈,算起来,时间倒正是明年……。难道整个东京,会在大地震中毁灭?”

陈长青喃喃地道:“无一幸免,无一幸免……。东京现在有多少人?”

我苦笑了一下:“白天超过一千万,晚上大约是六成,这场大地震……。会在一年之后发生。”

陈长青抹了抹汗,神情忽然有点古怪:“孔振泉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声嘶力竭,求你去拯救日本人?”

我听得他这样讲,啼笑皆非,用力挥着手:“你从头到尾把我看得太伟大了,就算我们确定了一年之后,东京大地震,整个毁灭,我有什么法子使得地震不发生?”陈长青望着我,点头道:“是啊,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没有这个能力。如果你到日本去,开记者招待会,公开这件事,要日本人在一年之内,迅速放弃东京,作全民疏散--"陈长青讲到这里,我已忍不住喝道:“住口,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两个人如果这样做,唯一的结果,就是被日本人关到神经病院去。”

陈长青叹了一声:“说得是,不会有人相信,就像是我们居住的城市,如果忽然来了两个人,说一年之后,整个城市要毁灭,赶快逃走吧,谁都会把这种话当耳边风。”

我道:“是啊,所以我们就算知道了,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长青的神情有点滑稽:“至少可以通知所有相熟的人,明年那个时候,不要到东京去。”

我挥手:“去你的。”

我们两个人都静了下来,望着孔振泉生前所睡的那张大床。

当晚,在大雨之中,我被孔振源带到这个垂死的老人面前,老人所讲的话,当时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在我脑海之中浮现了出来。

当时,我对他讲的话,一点也不明白,在经过了一连串经历之后,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话,有一大半是可以理解。

要去理解孔振泉的话,其实很容易,只要相信真能靠星象预测地球上将发生的事就行。

我虽然已经相信了星相的正确性,但是孔振泉的话,还是不可理解,他一见到了我的时候就嚷叫:“阻止他们!阻止他们!”

同样的话,他重复了不少次,都是要求我去“阻止”一些事。

阻止什么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阻止东方七宿中的七颗星发出异色星芒?令那七股星芒不要交汇在一点?知道了有一种力量要毁灭一个大城市,去阻止这种力量的发生?

他比我早看到了东方七宿七星联芒的异象,当时他就惨叫“不得了”、“大灾大难”,又曾叫“他们要降灾,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们”。

这更不可理解了,我无论如何没有能力去消灭大灾祸。

当我皱着眉在想着的时候,陈长青忽然道:“卫斯理,不对。”

我抬头向他望去,他先吸了一口气:“恐怕不是东京会发生大地震。”

我问:“你又想到了什么?”

陈长青道:“孔振泉曾叫嚷着要你去阻止他们,你记得不?要是灾象是指东京会发生大地震,你无法阻止。”

我叹了一声:“当一种灾祸要使大城市毁灭,不论哪是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止。”

陈长青迟疑着,我道:“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有多少种力量,可以使一个大城市毁灭,使住在这个大城市中的人难以有幸免?”

陈长青“嗯”地一声:“地震,火山爆发,海啸。”

我道:“这三者全由于地壳变动而引起,是超级巨大的变动。”

陈长青道:“至少,那是能使大城市毁灭的力量,还有,如果是超巨级的旋风……"我摇了摇头,旋风能摧毁一个城市的部分,决不能把整个城市席卷而去。

陈长青又说道:“核武器的袭击。”

我震动了一下,是的,核子武器的袭击,但那也得是大规模的核武器袭击。

大规模的核战争,又岂止是毁灭一个在东方的大城市而已,那么,是什么呢?核电厂的意外爆炸?

我一面想着,一面道:“有这个可能,看来就是这几种力量了。”

陈长青道:“自然的力量,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任何人不能,只有人为的力量,能才用人的力量去阻止,难道真是核战?”

我没有回答,心中在想的是,即使是核战,我又有什么力量去阻止?大量带着核弹头的火箭,飞向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就注定被毁灭了。

陈长青叹了一声:“唉,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了,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是耸了耸肩:“我们要查的事,已经有了答案,可以不必再来了。”

陈长青有点依依不舍:“这里的藏书那么多,我真想好好看上几年。”

我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向外走去,离开了那间房间,在走下楼梯的时候,看到孔振源走过来,我陡地想起,他们两兄弟感情很好,孔振源对星相学虽然没有兴趣,但他的哥哥一定曾和他提起过什么,只要他记得,覆述出来的话,就很有参考的价值。

所以,我向他走去,道:“孔先生,能抽点时间和我谈谈么?”

孔振源皱了一下眉,但还是点了点头,陈长青这时,从房门口探出头来,叫着我,我向上指了一指:“就到令兄的房间去如何?”

孔振源没有反对,我们又一起走了上去,孔振源看着房间中的一切,神情十分伤感,忽然道:“那只箱子,你打开来看了没有?里面有什么?”

我有点懊丧:“开了,什么也没有……"我“啊”地一声,突然之间,知道这些日子来,白素在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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