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全圖
我們都知道，書法藝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隻要有點書法知識的人，都知道“顔柳歐趙”。顔是顔真卿，柳是柳公權，歐是歐陽詢，趙是趙孟頫。他們四個人并駕齊驅，被公認為中國書法史上的“楷書四大家”。他們中間，除了趙孟頫是元朝人，其他三位都是唐朝人。這裡，我們隻說顔真卿。
顔真卿
顔真卿祖籍琅琊，也就是今天的山東臨沂一帶。他的先祖，是南北朝時期北齊的文學家顔之推。他的高祖顔思魯在隋朝時，随父親顔之推移居京兆萬年縣。他的曾祖顔勤禮，和隋末唐初儒家學者顔師古是親弟兄。顔真卿，就出生在萬年縣。他的個人檔案，史籍上均記錄的是“京兆萬年人”。京兆萬年，就是今天的陝西西安市長安區。
由于良好家風的熏陶，顔真卿自幼就勤奮好學。他有一首勵志詩，原文是：
三更燈火五更雞，
正是男兒讀書時。
黑發不知勤學早，
白首方悔讀書遲。
這首詩的題目是《勸學》，人人耳熟能詳，至今還在激勵着我們要發奮讀書，要珍惜時光。他二十歲的時候，取字“清臣”，别号“應方”。可以看出，他早早就為自己立下志向，将來參加科考步入仕途一定要做一個清官，做一個正直的人。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二十六歲的顔真卿參加春闱科考，榮登甲科，進士及第。兩年後，又參加吏部铨選，撰文《三命判》被選為甲等，因出類拔萃授官朝散郎、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之後，曆任京兆府醴泉縣縣尉、長安縣縣尉、監察禦史、殿中侍禦史。他的仕途，是從基層做起，一步一步進入朝廷的。
天寶八年（公元749年），顔真卿為援救上司禦史中丞宋渾，遭到權臣楊國忠忌恨，被放到洛陽任東都畿采訪判官。一年後，升為侍禦史。不久，又改任武部員外郎。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再次遭到宰相楊國忠排擠，由武部員外郎外放到更遠的平原郡任太守。平原郡，就是今天的山東德州市陵城區。這時候，顔真卿已經四十五歲了。
平原郡，屬當時“十道”之一的河北道（治所在今河北大名）管轄，是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軍事統管範圍内的郡縣。顔真卿覺察安祿山有反叛迹象，思想上就高度重視。他一邊利用雨天維修城牆，深挖壕溝，一邊暗暗統計壯丁人數，充實倉廪中的米谷。他的舉動，有人向安祿山作了報告。但是，安祿山認為他隻是個書生，沒有在意。
安祿山
到了安祿山公然反叛時，河北各郡縣的太守和縣令不是開城投降，就是望風而逃。唐玄宗歎息着說：“河北二十四郡中，就沒有一個義士嗎？”顔真卿因為早有準備，就在第一時間派遣他的部下李平抄近路把安祿山反叛的情報送到朝廷。同時，安排親信賓客把懸賞搜求反賊的文書散發到附近各郡縣。唐玄宗得到他送來的情報十分驚喜，說：“朕不知顔真卿是什麼樣子，竟能如此！”顔真卿的堂兄顔杲卿當時任常山郡（今河北正定）太守，就讓三兒子顔季明與顔真卿聯絡，傳遞情報，使平原和常山形成掎角之勢。一時間，河北道内十七郡舉旗響應，抵抗叛軍的部隊達二十餘萬人，并推顔真卿為盟主，緻使安祿山在攻克東都洛陽後不敢急攻潼關（今陝西潼關）。緊接着，他們又設計擒殺了安祿山特别安排把守井陉口（今河北井陉）的親信李欽湊，為朝廷軍隊北上打開了通道。
随後，安祿山派遣史思明和蔡希德自河内郡（今河南沁陽）北上進攻常山郡。太原（今山西太原）尹王承業坐擁大兵而不救援，導緻顔季明被殺，顔杲卿被俘。後來，叛軍将顔杲卿和他的部下袁履謙押解到洛陽。顔杲卿瞋目怒罵安祿山是“腥臊的羯狗”，遭到殘忍殺害。顔氏一族，被殺者達三十餘人。
堂兄和侄兒遇難後，顔真卿仍然在前線與叛軍進行頑強的戰鬥。即便在朝廷撤出長安（今陝西西安）的時候，他都沒有放棄對平原郡的堅守。後來太子李亨（唐肅宗）在靈武（今甘肅靈武）即位，部署讓李光弼北上平河北，顔真卿竭力配合，一刻都不懈怠，并在“九門之戰”勝利時派人用蠟丸将好消息送給唐肅宗。唐肅宗也用蠟丸回複，任命他為工部尚書、禦史大夫和河北招讨、采訪、處置使。
長安淪陷後，叛軍不斷向河北增兵，迫使李光弼不得不領軍退出井陉口，在太原進行戰略休整。史思明便利用這一空當，全方位對河北各郡縣進行圍剿。在舉目無援又難以抵擋叛軍兇猛之勢的危急關頭，顔真卿隻好作出了最艱難的抉擇，帶領群眾沿黃河南下。他流離轉徙，曆江淮、荊襄向北，千萬裡的路程，幾乎走了一個圓形，終于在五個多月後即公元757年四月到達鳳翔（今陝西鳳翔）行在，見到了唐肅宗。鑒于顔真卿的剛直和忠貞，唐肅宗任命他為憲部尚書。不久，又加禦史大夫銜。
當年十月，朝廷經過缜密策劃，加上文武大臣的共同努力，相繼收複長安、洛陽。當月二十三日，顔真卿等文武百官扈從唐肅宗回到長安。四十天後，太上皇也從蜀郡（今四川成都）被迎了回來。十二月初，顔真卿帶頭率領百官上表，向太上皇問好。這時候，太上皇還沒有把傳國玉玺交給唐肅宗。宰相李輔國就以此說事，唐肅宗很是不高興。于是，就在當月十五日大赦天下的時候，很在意地将顔真卿貶黜為馮翊郡（今陝西大荔）太守，官階由正三品變為從三品。
次年，即公元758年二月，朝廷頒發诏令，改元“乾元”，各道以内的郡治，全部改為州治，太守改為刺史。顔真卿所在的馮翊郡，改名為“同州”。三月五日，顔真卿又接到一道聖旨，加他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蒲州（由河東郡改置，治所在今山西永濟）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充本州防禦使，封丹陽縣開國侯，食邑一千戶，仍為從三品。
蒲州與同州，僅一河之隔。在安頓好同州事宜之後，顔真卿一到任，就恭敬地書寫了《蒲州刺史謝上表》，由奉敕宣命的宦官張抱誠帶回長安呈于唐肅宗。他在表文中說：“……此州之地，堯舜所都，表裡山河，古稱天險。餘兇未殄，防禦是先，況扼秦晉之喉，撫幽并之背。……特委大邦，俾之集事，戴荷殊獎，無望寝食。但臣愚驽有素，智勇缺然，将以鎮遏艱虞，導揚德澤。拜命之日，以榮為憂。……”大意是：蒲州，曾是堯帝和舜帝建都的地方。這裡南倚大山，西傍大河，自古就是天險要沖之地。而今，叛賊尚未殄滅，做好軍事防禦就是頭等大事。何況它扼着秦晉的咽喉，護着幽州（今北京一帶）和并州（今太原一帶）的背部。陛下将這大邦之地委托于我，臣一定肩負重荷，盡職盡責。臣雖然愚笨驽鈍，智謀欠缺，勇武不夠，但定會宣揚陛下的恩惠，不畏艱辛勞苦，不負陛下特别的獎勵和提拔！
就在顔真卿到任蒲州不久，苟延殘喘的史思明向唐肅宗上了一道降表。唐肅宗遂任命他為歸義王，并讓他讨伐安慶緒（安祿山之子）。之前，顔杲卿的長子顔泉明先是被太原尹王承業扣留在壽陽（今山西壽陽），繼而又被史思明俘虜關押在範陽。史思明歸義後，下令将俘虜全部釋放，顔泉明這才得以出獄，并投奔到在蒲州履職的堂叔顔真卿處。
乾元元年五月二十八日，朝廷為慶祝改元及平叛取得的階段性勝利，大赦天下。也就是在蒲州，顔真卿和侄兒顔泉明聽到了朝廷對顔氏一門忠烈進行表彰的消息：追贈常山太守顔杲卿為太子太保，谥曰“忠節”；追贈顔季明為左贊善大夫；其他被逆賊殺害者共七人，分别加贈五品京官；任命顔泉明為郫縣（今四川成都郫都區）縣令……
國家意義上的隆重表彰，是對英烈功績的充分肯定。顔家叔侄二人聽到後百感交集，相擁而泣。他們在蒲州擺設了簡易的靈堂，用樸素的祭品進行了虔誠的祭奠。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之後，顔真卿派遣顔泉明先去洛陽尋找顔杲卿的屍骨。臨走時，他把事先寫好的謝表讓侄兒帶上，囑咐他到長安去見顔允南，讓顔允南呈給唐肅宗。顔允南，顔真卿的仲兄，時任國子司業。顔泉明到了長安，顔允南待如至親。
顔泉明到了洛陽，幾經打聽，才找到父親顔杲卿殉難的地方——中橋。後來，他在一個名叫張湊的人那裡得知了父親的掩埋地。于是掘之，終将他父親和部将袁履謙的遺體一同挖了出來，并以上好的棺椁裝殓運回長安，葬入鳳栖原（今陝西西安南郊）祖茔。埋葬時，顔允南給予了很大幫助。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顔泉明再次奔回蒲州。過了些日子，顔真卿又讓顔泉明前往河北尋找弟弟顔季明的屍骨和失散的親人。《資治通鑒》記載，顔泉明來到常山，挨家挨戶地訪求，悲哀的心情連路人都被感動。不過，最終還是找到了弟弟顔季明的頭骨，打聽到姑母及其兒子、女兒的下落。顔泉明從親戚朋友處覓得二百串銅錢，本想去贖自己的女兒，但看到姑母憂愁憔悴，就先去解救姑母的女兒。等到再覓得錢财時，他的女兒卻沒了音訊。在此過程中，他還遇到了許多遠方姐妹，以及父親的部将袁履謙的妻子和兒女，共五十多家，三百餘人。顔泉明視他們如親人，把錢财和給養都分給他們，最終帶領他們傳回蒲州。
九月初三，顔氏一族失散的親人在蒲州與顔真卿重聚。顔真卿淚涕橫腮，百感交集，讓他們暫且住在蒲州，供給他們足夠的資财和糧食。當顔泉明把弟弟顔季明的頭骨捧到顔真卿跟前時，顔真卿悲慨不已，并研墨鋪紙，揮毫寫下了文情并茂的書法作品——《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大，原脫）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惟爾挺生，夙标幼德，宗廟瑚琏，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圖逆賊間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榇，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顔。方俟遠日，蔔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飨。
這篇祭文，簡稱“祭侄文稿”，縱28.3厘米，橫75.5厘米，共23行234字。通篇情發肺腑，意凝筆端，誦之疾痛慘怛，哀思郁勃，雖然有三十餘處塗改，但姿态橫生，神采飛動，渾厚雄沉，蒼郁剛勁，完全不同于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的秀潤妩媚風格，被譽為繼《蘭亭集序》之後的“天下第二行書”。
值得慶幸的是，這件書法名帖經曆了一千二百多年的風雨蒼黃，如今仍完好無缺地儲存在台北故宮博物院。這件用血淚凝結而成的書法名作，不僅以“英風烈氣”的面貌向世人呈現着一段悲壯的曆史，而且以“義貫千古”的精神激發着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樹立文化自信和英雄氣節。
更值得慶幸的是，這件在書法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行書名帖，一開篇就兩次向我們呈現了“蒲州”二字。這充分證明，這件書法作品是顔真卿擔任蒲州刺史時完成的。“蒲州”之名，在中國書法史上可垂千古。
史籍記載，顔真卿于九月三日書寫了《祭侄文稿》，一個月後又被改任饒州（今江西鄱陽）刺史。顔真卿後來還擔任過升州、蓬州、撫州、湖州刺史，以至于吏部尚書、太子少師、太子太保，成為一品大員。
隻是，顔真卿在寫這篇文稿時不會想到，多年之後，他與自己的侄兒将面臨同樣的結局。可惜的是，這時已無人再為顔真卿寫一篇慷慨的祭文。後人隻能捧着這篇“天下第二行書”扼腕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