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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終生未仕的白衣,他的一生,也是兩宋底層文人的紀實史詩

作者:梁知夏君

宋甯宗嘉定十四年(1221年),68歲的姜夔在饑寒交迫中病逝,這位南宋末年首屈一指的大詞人以如此慘淡的結局收場,讓時人感慨良多。終生白衣,漂泊江湖,窮困潦倒,用這三個詞來總結姜夔的一生毫不誇張。

身處大廈将傾的帝國末年,既非士紳貴族後裔,又沒有功名在身,姜夔悲劇的一生其實可以想見了。不過奇怪的是,一生都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他,筆下的詩詞歌賦卻都是陽春白雪,縱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達官顯貴也贊不絕口。

姜夔是那個時代的偶像,上到宰輔大相公的範成大,下到秦樓楚館的藝伎,每個人都因為姜夔的詩詞歌賦而拉他一把,讓這位身無分文的“窮酸書生”得以在終生漂泊中沒有餓死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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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靠人接濟的生活永遠無法長久,當那位善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再提供幫助的時候,姜夔便不得不重新回到赤貧的狀态。這樣的人生劇變在姜夔的人生中多次上演,循環往複,在并最終讓其在飽嘗人生冷暖後,落寞辭世,連身後事都需要靠朋友接濟。

而當我們撥開曆史的沉沉霧霭,來到姜夔的身邊時就會發現:這樣一位被稱為蘇轼之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通的藝術全才,用自己的一生為後世展現了兩宋底層文人的生活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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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兩宋那些聲名赫赫的詞家相比,姜夔如今的名聲并不算大,人們再提起他的時候甚至連名字都讀不出來,除了那首極難背誦卻又被規定為中學生必備詩詞之一的《揚州慢·淮左名都》之外,大家關于姜夔的故事一無所知。

但這并不是姜夔的落寞,而是我們的悲哀。

出生于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的姜夔比較慘,雖說也是官宦之家,但最高官職隻做到漢陽知縣的父親姜噩除了給小姜夔帶來了短暫的希望外,便什麼都沒有留下。史書上對于姜噩的記載幾乎沒有,我們隻知道他是紹興十八年的進士,在姜夔初通人事沒多久的時候,便卒于漢陽知縣的任上,給了兒子姜夔一個風雨飄搖的人生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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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從父親猝然離世起,姜夔便隻能依附于家族親眷勉強過活,這樣看人眼色的底層生活賦予了姜夔敏感的性格及在日後大放異彩的藝術禀賦。和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勤奮苦讀以求一朝中第,也是姜夔的人生理想。是以從有資格參加科舉起,姜夔便一直奔波在考場之上,熬盡十年光陰隻為揚名翰墨場。

但十年間的四次科考均以失敗告終,這自負才華不錯的姜夔陷入了長久的自我懷疑,他不願意再困于家鄉饒州,開始了自己持續了大半生的羁旅江湖。而從孑然一身走出饒州的那一刻起,姜夔便和故鄉漸行漸遠,再也沒有回去過。

其實平心而論,姜夔不缺貴人相助,在他漂泊江湖的日子裡總是時不時地能遇到拉他一把的貴人,有的人解決了他的生計,有的人解決了他的終身大事,有的人讓他名揚天下,但很遺憾的是,這些貴人中确實不乏官至參知政事的當朝權貴,但卻沒有一個人為姜夔解決編制問題。而姜夔也終此一生都像是一個清客,靠着主人家的供養過活,日常就是吟風弄月,填詞作賦,寫出一首首被後世稱為“詞極精妙”的傳世佳作,以此來得到世人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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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叫蕭德藻,此時的宋詞也已經跟宋帝國一樣進入了繁華不再的階段。那些名聲顯赫的詞壇大佬們早已作古,曾經星光璀璨的詞壇人才凋敝,值得一提的隻剩下了“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尤袤、楊萬裡、範成大、陸遊。

但元代著名詩論家方回卻認為如果蕭德藻不是早早故去的話,其名氣成就不在楊萬裡之下,由此後人也足見蕭德藻在文壇的地位了。

姜夔遇到蕭德藻的時候剛好三十歲,看着眼前這位失意的年輕人,蕭德藻除了驚羨于他的才華橫溢之外,便是對其寓居江湖,無依無靠的心疼。那之後的蕭德藻便一直将姜夔帶在身邊,不僅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他,還照顧起姜夔的起居。在此後很長的時間裡,到處碰壁的姜夔終于有了穩定的生活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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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德藻就像是一位引路的長者,他引導着在江湖裡流浪的姜夔重新回到正路,讓他不再像個流浪江湖的浪子,而是有了得以結交詞壇大佬們的機會,并逐漸被當時人所熟知。可以說,蕭德藻是姜夔的再造恩人,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讓姜夔銘記了一輩子,并在漫長的歲月裡侍奉在蕭德藻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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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姜夔跟着要去湖州赴任的蕭德藻途經杭州時,遇到了楊萬裡,這位曾寫下名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的大詩人在看到姜夔的詩詞後驚為天人,因為姜夔“為文無所不工”,他筆下的每一篇詩詞都将用典和音韻發揮到了極緻,細細品來全是耐人尋味的匠心獨蘊。

楊萬裡對姜夔也很上心,他甚至給當過參知政事(宰相)的範成大寫信來安利姜夔這位奇才。範成大是什麼人?為官,他曾是南宋政壇最中心的人物,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為文,他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的成員,妥妥的文壇頂流。範成大對于姜夔的詩詞評價很高,他盛贊姜夔的詩詞裡俱是魏晉人物的神采風流。這樣的評價,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無以複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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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攜後進”是古來的美談,多少出身貧寒的滄海遺珠都是靠着大人物們的提攜一朝名揚四海,并最終得以青史留名。但偏偏這樣的鐵律在姜夔身上失效了,縱然是有蕭德藻、楊萬裡、範成大這樣的大人物作背書,他依然是那個不溫不火的老樣子,靠着他人的供養,活得戰戰兢兢。

其實依附蕭德藻的湖州光陰算得上是姜夔生命裡少有的安穩生活,衣食無憂,還能四處悠遊,從蘇杭到江淮,這段漫遊江湖的時光給了姜夔無上的創作靈感,在他存世不多的作品中,寫自這段時光的詩詞占了不小的比例。

更值得一提的是,出現在這段時光裡的幾位紅顔知己,給姜夔帶來了足夠的溫柔與欣喜。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年),姜夔遊曆江淮,在客居合肥赤闌橋畔時遇到了自己的紅顔知己——柳氏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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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馬亂的末世,囊中羞澀的才子遇到了跌落風塵的歌妓姐妹,善詞善樂的姜夔為善舞善琴的柳氏姐妹譜寫了大量的樂章,傳為當時佳話。從某種意義上,這段“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夢幻愛情,也給當時惶惶不得終日的百姓們帶來了少有的精神慰藉。

姜夔曾為了柳氏姐妹幾次三番往返合肥,他曾在江上行舟時夜夢柳氏女,夢醒時分怅然若失,曾經的紅粉佳人已天各一方,但姜夔的腦海裡卻滿是紅顔知己的姣好容顔,于是他提筆寫下了名篇《踏莎行·燕燕輕盈》:

燕燕輕盈,莺莺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後書辭,别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越是沒有未來越浪漫,伴随着兵災肆虐燒至合肥,赤闌橋斷,柳氏姐妹也如同驚鴻一現般消失在了曆史的煙塵裡。有人說她們逃亡異鄉,也有人說她們殉節自殺,無論哪種結局,姜夔和柳氏女已成訣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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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紹熙元年(1190年)到紹熙三年(1193年)的三年時間裡,姜夔不僅邂逅了柳氏姐妹這樣的妙人,還在拜訪歸隐蘇州的範成大時,認識了名為“小紅”的範家歌妓。

從後世的道德标準來評判,已有妻子的姜夔如此行徑毫無疑問是個渣男,紹熙二年還在追憶不知所蹤的柳氏女,紹熙三年就被那位精通音律的小紅迷得神魂颠倒,還寫下了“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箫”的名句,被後世傳為佳話。

但封建制度下建立的男權社會給了姜夔這樣的自由,他可以在娶妻之後堂而皇之地另覓紅顔知己,并成為當時乃至後世文人階層的美談。如果一輩子就這樣的話,我想姜夔的人生還算不得凄慘,畢竟在亂世之中還能做到“美人在懷,衣食無憂”的人已經羨煞旁人了。

細細想來,姜夔的詩詞大多是陽春白雪,雖然距離勞苦百姓太遠,但在仕宦階層之中很吃得開,再加上姜夔的人格魅力,這使得他一度混得很好,即便這樣的境遇是完全依附于他人才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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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蕭德藻等人的提攜下,姜夔出入達官顯貴之家,于紹熙四年(1193年)認識了自己的真愛粉——張鑒。張鑒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南宋中興四将之一”的張俊(與嶽飛、韓世忠、劉光世齊名),到了張鑒這一代雖然不再戰場厮殺,但幾代積累下來的财富已經足夠張氏子孫笑對人生了。

當富貴的粉絲遇到了貧寒的偶像,愛姜夔愛到極緻的張鑒得知偶像數度科考卻一無所獲後,做出了要為他買官的瘋狂舉動。姜夔畢竟是姜夔,清高了一輩子的他拒絕了張鑒的厚愛,他與張鑒之間的所有交往也隻關風月,填詞作詩便是他們的日常。

張鑒是繼蕭德藻之後對姜夔幫助最大的人,随着蕭德藻被侄兒接走奉養,失去依靠的姜夔便搬去杭州投靠了張鑒。“十年相處,情甚骨肉”這八個字是姜夔對兩人友情的評價,作為一個外人卻能得到張氏十數年如此厚待,這樣的友情即便是隔着千載光陰也讓人動容。

姜夔很悲慘,因為他花了一生的時間都沒能獲得半點功名;但姜夔同樣很幸運,因為他靠着自己的才華前前後後獲得了很多人的幫助提攜。但一直寄人籬下的姜夔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他依然孜孜不倦地準備着科舉,繼續着“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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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甯宗慶元三年(1197年)是姜夔距離科舉登榜最近的時候,彼時的南宋正向民間大力征集禮樂經典,以此來彌補靖康之亂後宮廷的樂典缺失,而作為樂理天才的姜夔正當其時地獻上了《大樂議》、《琴瑟古今談》,并于兩年後獻上了《聖宋铙歌鼓吹十二章》。

樂典很棒,皇帝很高興,高興的結果就是已經四十五歲的姜夔得到了破格去禮部參加進士考試的機會。那一刻的姜夔一定是充滿了希望的,畢竟這種量身定制的考試怎麼看都不會落榜。

但讓人跌破眼鏡的是,姜夔就是落榜了。

這一次的落榜對于姜夔來說打擊很大,因為此後的他徹底絕了科舉的念頭。而更讓姜夔絕望的是,短短幾年以後張鑒就因病離世,身如浮萍的姜夔徹底陷入了貧病交迫的境遇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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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無望後的第三年,摯友離世;摯友離世後的第二年,杭州城的一場大火燒毀了數千房屋,而姜夔一生的房産、藏書、積蓄等都在這場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一個身無分文的老人家該何去何從呢?沒有人知道姜夔人生最後的十數年是怎麼熬過來的,這位懷着遠高理想的大才子卻隻能終日被生計所累,這對于姜夔來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羞辱。

姜夔:終生未仕的白衣,他的一生,也是兩宋底層文人的紀實史詩

宋甯宗嘉定十四年(1221年),六十五歲的姜夔在貧病交迫中離開人世,所留财物連自己的身後事都無法辦妥,在親朋故舊的募捐之下,這位大才子才得以安葬在杭州錢塘門外,草草收場,讓人唏噓。

就像是沒有人知道姜夔最後的十幾年是怎麼度過的一樣,後人都說南宋讀書人的地位很高,卻不知道如姜夔這樣的底層讀書人依然過得很慘。

而這不隻是姜夔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兩宋底層文人的人生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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