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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姜夔(1163一1203),字堯章,号白石道人.鄙陽〈今江西波陽〉人.南宋詞人,音樂家、書法家。宋謝采《續書譜序》雲:“白石生好學無所不通,書法得魏、晉古法,運筆道勁,波瀾老成,尤好臨習《定武本蘭亭序》。所著《續書譜》一卷,議論精到,用志刻苦."

《續書譜》仿效孫過庭《書譜》而撰寫,但并非《書譜》之續。全卷分總論、真書、用筆、草書、用筆、用墨、行書、臨摹、方圓、向背、位置、疏密、風神、遲速、筆勢、情性、血脈、書丹等十八則,所論書法藝術的各個方面,實自抒其心得之語。是南宋書論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學術著作。

姜夔“崇晉貶唐”,反對俗書,和提倡文人意趣的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相一緻。但他對“唐法”并非不問青紅皂白一概予以否定,而是用了大量篇幅對“法"進行了系統的、全面的論述,并從肯定和解釋引申了“晉韻”古法。

《續書譜》的理論非常珍貴,學書法貴在于練,但理論知識也要充分掌握,高層次上指揮寫字,背帖如背詩,曉其意則易悟方法,理論指導實踐并修正,刻意練習會迅速脫離書法入門階段!

《續書譜》的釋文出自近代書法篆刻家鄧散木《續書譜圖解》一書。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續書譜圖解》(節選)

總論

真行草書之法,其源出于蟲篆、八分、飛白、章草等。圓勁古澹,則出于蟲篆;點畫波發,則出于八分,轉換向背,則出于飛白,簡便痛快,則出于章草。然而真草與行,各有體制。歐陽率更、顔平原輩以真為草,李邕、西台輩以行為真,亦以古人有專工正書者,有專工草書者,有專工行書者,信乎其不能兼美也。或雲,草書千字,不抵行草十字;行草十字,不如真書一字。意以為草至易而真至難,豈真知書者哉!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精通,心手相應,斯為美矣。白雲先生、歐陽率更書訣亦能言其梗概,孫過庭論之又詳,可參稽之。

【譯文】真書、行書、草書的筆法,都淵源于篆書、八分、飛白、章草等。圓勁古樸的地方,出自篆書;點畫撇捺,出自八分;轉鋒換筆,有向有背,出自飛白;簡便痛快,出自章草。然而不論真書、草書和行書,各人有自己的體制,如歐陽詢、顔真卿他們是用真書的筆法來寫草書的;李邕、李建中他們是用行書的筆法來寫真書的。隻因古人有的專工真書,有的專工草書,有的專工行書,确沒有能兼擅其美的。有人說:“一千個草字,抵不上十個行草,十個行草,抵不上一個真書。”意思以為草書最易,真書最難,這豈是真心懂得書法的話?大抵下筆時如完全模仿古人,字就缺乏精神;如一味講求挺拔,又無法洗掉俗氣,所貴熟練精通,心手相應方好。白雲先生和歐陽詢的書訣,對這問題,頗能得其大概,孫過庭說得更具體,都可以作參考。

真書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則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潇灑縱橫,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顔魯公作《幹祿字書》,是其證也。矧歐、虞、顔、柳,前後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入矩,無複魏晉飄逸之氣。且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參之(注:一本此後至“今略言其指”為“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态,理也,唐人師之,法也。真書用筆,自有八法,”)耳。或者專喜方正,極意歐、頗;或者惟務勻圓,專師虞、永。或謂體須稍扁,則自然平正,此又有徐會稽之病。或雲欲其蕭散,則自不塵俗,此又有王子敬之風。豈足以盡書法之美哉!真書用筆,自有八法,吾嘗采古人之字,列之以為圖,今略言其指: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随字形勢。橫直畫者,字之骨體,欲其豎正勻淨,有起有止,所貴長短合宜,結束堅實。丿乀者,字之手足,伸縮異度,變化多端,要如魚翼鳥翅,有翩翩自得之狀,乚挑趯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實,(注:一本此後至“轉折者,”為“或長或短,或向上,或向下,或向右,或向左;或輕出而稍斜,或随衂而峻發,各随字之用處。”)晉人挑剔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至顔、 柳始正鋒為之,正鋒則無飄逸之氣。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 駐則有力;轉不欲滞,滞則不遒。然而真以轉而後遒,草以折而後勁,不可不知也。懸針 者,筆欲極正,自上而下,端若引繩。若垂而複縮謂之垂露。故翟伯壽問于老米曰:“書法當何如?”米老曰:“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必至精至熟然後能之。古人遺墨,得其一點一畫,皆昭然絕異者,以其用筆精妙故也。大令以來,用筆多失,一字之間,長短相補,斜正相拄,肥瘦相混,求妍媚于成體之後,至于今尤甚焉。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譯文】真書要寫得平正為妙,這是一般世俗的論調也是唐代書法的缺點(唐代書法家講究法度規矩,缺乏魏晉書法的飄灑風度)。古今真書寫得最神妙的,無過鐘繇,其次就數王羲之,試看這二家法書,都潇灑縱橫,何曾拘守方正平直的規矩?原因在于唐代以法作取士标準,是以士大夫階級的字大都有科舉習氣,顔魯公寫的幹祿字書就是證據。何況歐虞顔柳四大家前後相接,唐人受了他們的影響,自然一下筆就循規蹈矩,不再有魏晉那樣的飄逸氣象了。再說字的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一,誰能将它劃一起來呢?例如“東”字長,“西”字短,“口”字小,“體”字大,“朋”字斜,“當”字正,“千”字疏,“萬”字密,筆畫多的字宜寫得瘦些,筆畫少的自宜寫得肥些。魏晉書法之是以高妙,正由于完全照着字的實際形态下筆,不夾雜自己的私意。後來的人,有的專喜方正,就極意模仿歐陽詢顔真卿;有的專講勻圓,就專門師法虞世南智永;有的說結體扁些,自然平正,這又犯了徐浩的毛病;有的說,寫得疏朗,自然不俗,這又沾了王獻之的習氣。這些都是一偏之見,哪足以包括書法藝術的美呢?真書用筆,自有八法,我曾摘取古人法書,列成圖表,現在簡括地談談它的要旨:“點”是一個字的眉眼,全靠顧盼有情,或向或背,各随字形而異。“撇捺”是字的手腳,長短不同,變化多端,要像魚的胸鳍、鳥的翅膀那樣有翩翩自得的神氣。“挑趯”是字的步履,要能沉着。晉人的挑趯,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到顔真卿、柳公權手裡,開始專用正鋒,全用正鋒,自然就沒有飄逸氣象了。轉折,是方圓的法則:真書多用折筆,草書多用轉筆,折筆要稍留駐,留駐就有力;轉筆不可停滞,停滞就沒勁。然而真書兼用轉筆,可使更遒健,草書兼用折筆,可使更險勁,這一點學者不可不知。所謂“懸針”筆要執得極正,從上而下,筆直地像拉緊的繩子一樣。如果往下拉後又縮了回去,這就叫做“垂露”。從前翟伯壽問米老“字應當怎樣寫”?米老說:“沒有一筆垂而不縮,沒有一筆去而不回”。這兩句話看似簡單,然必須練習至極精極熟,方能做到。古人留下的墨迹,哪怕我們所能體會的僅僅一點一畫之微,總覺得跟現代人書法有顯著的不同,這就是用筆情妙的緣故啊!自王獻之以來,書家用筆多尖鋒直下,一字之間,長的短的互相補湊,斜的正的互相支拄,肥的瘦的互相混雜,這樣來追求結體的姿媚漂亮,這種現象,直至于今,比前更甚。

用筆

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左高右低,不欲前多後少。歐陽率更結體太拘,而用筆特備衆美,雖小楷而翰墨灑落,追蹤鐘、王,來者不能及也。顔、柳結體既異古人,用筆複溺于一偏,予評二家為書法之一變。數百年間,人争效之,字畫剛勁高明,固不為書法之無助,而晉、魏之風軌,則掃地矣。然柳氏大字,偏旁清勁可喜,更為奇妙。近世亦有仿效之者,則俗濁不除,不足觀。故知與其太肥,不若瘦硬也。

【譯文】用筆不要太肥,太肥了字形就渾濁;也不要太瘦,太瘦了字形就憔悴;不要多露鋒芒,鋒芒太露,字就不穩重;不要深藏棱角,不見棱角,字就沒有精神;不要上面大,下面小;不要左邊高,右邊低;不要先占地位多,後占地位少。歐陽詢的書法,結體雖太拘束,但用筆獨具衆美,就是小楷,筆墨也潇灑利落,上追鐘王,後來人是誰也及不上他的。顔柳結體,既與古人不同,用筆又陷于偏執。我說這兩家書派是書法的變體,幾百年來,人們争相效學,固然其筆畫的剛勁高明,對書法藝術的發展不能說毫無幫助,可是魏晉人的風格規模,究已掃地無遺。至柳氏的大字偏旁,清勁可喜,更為奇妙,近代也有效學的,那就免不了俗和濁,變得毫不可觀,是以說字與其寫得肥,還不如寫得瘦些好。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草書

草書之體,如人坐卧行立、揖遜忿争、乘舟躍馬、歌舞擗踴,一切變态,非苟然者。又一字之體,率有多變,有起有應,如此起者,當如此應,備有義理。右軍書“羲之”字、“當”字、“得”字、“慰”字最多,多至數十字,無有同者,而未嘗不同也,可謂所欲不逾矩矣。大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後仿王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若泛學諸家,則字有工拙,筆多失誤,當連者反斷,當斷者反續,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換,随意用筆,任筆賦形,失誤颠帶,反為新奇。自大令以未,已如此矣,況今世哉!然而襟韻不高,記憶雖多,莫湔塵俗。若風神蕭散,下筆便當過人.自唐以前多是獨草,不過兩字屬連。累數十字而不斷,号日連綿、遊絲,此雖出于古人,不足為奇, 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苟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複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張颠、懷素規矩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近代山谷老人,自謂得長沙三味,草書之法,至是又一變矣。流至于今,不可複觀。唐太宗雲:“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惡無骨也。大抵用筆有緩有急,有有鋒,有無鋒,有承接上文,有牽引下字,乍徐還疾,忽往複收。緩以效古,急以出奇;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橫斜曲直,鈎環盤纡,皆以勢為主。然不欲相帶,帶則近俗,橫畫不欲太長,長則轉換遲,直畫不欲太多,多則神癡。以捺代乀,以發代辵,辵亦以捺代,惟丿則間用之。意盡則用懸針,意未盡須再生筆意,不若用垂露耳。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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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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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譯文】草書的字形,有的像人坐卧行立,有的像人揖讓忿争,有的像人乘船馳馬,有的像人歌舞痛哭,這一切變化,都不是随便形成的。就結體來說,每一個字,大都有好幾種變化,有起有應,怎樣起該怎樣應,都有一定的道理。王右軍法帖裡,“羲之”二字,“當”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有多至幾十個的,沒有一個相同,而實際又沒有一個不同,真可以說随心随欲,不越規矩了。大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等各家章草,那麼結體自然平正,下筆就有來曆。然後再學王右軍,學他的變化來豐富自己的筆法,學他的雄奇來擴充自己的氣勢。如果說泛泛地遍學各家,那麼各家書法有工有拙,引用不當,下筆定多失誤,當連的反斷,當斷的反連,也不知什麼是相向相背,怎樣來起筆收筆,什麼是轉鋒換筆,隻是随便下筆,信筆成字,錯亂颠倒,反當新奇。這種情況,自王獻之以後已都如此,何況今世!但如胸襟不廣,肚子裡盡多古人筆法,終洗不了庸俗氣息;相反如胸襟開朗,不一定記得多少古法,一下筆自然就比别人高明。唐以前的草書,多數是獨體,至多不過兩字相連,至于幾十字連續,号稱“連綿草”、“遊絲草”,雖古人曾有此寫法,但如視為當然,不是為奇,那便大錯特錯。古人寫草書,也如今人寫正楷,何嘗随便?它的相連處,隻是筆鋒牽帶而已。我曾分析古人草書,凡是點畫的地方,下筆都重,不是點畫的地方,筆鋒偶爾帶過,其勢都輕,盡管變化多端,未嘗違反這個法度。張旭、懷素最稱放縱,也不離這法則。近代黃山谷自稱得懷素秘傳,草法到他手裡,又為之一變,他的流派,傳到現在,就不值得一看了。唐太宗說:“一行行像蚯蚓那樣屈曲,一字字像秋蛇那樣扭結。”他是用這話來批評那些沒有骨力的草書的。大抵用筆有緩的,有急的,有露鋒的,有藏鋒的;有的承接上文,有的牽引下面,看似遲緩,其實快速,正在行進,突然回鋒;遲緩是以摹拟古意,快速是以出奇制勝;露鋒是以顯示精神,藏鋒是以見其蘊藉。總之,無論橫斜曲直,加環纏繞,一以得勢為主,但點畫之間,不可彼此牽帶,一牽帶就近于俗。又橫畫不可太長,長了換鋒就不友善;直畫不可太多,多了精神就闆滞。用“ゝ”代替“乀”,用“乚”代替“辵”,“辵”也有用“ゝ”代替的,“丿”隻是有時用一用。如筆意已盡,那麼可用“懸針”結束,如筆意未盡而要另起新意,那就不如用“垂露”了。

用筆

用筆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錐畫沙,如壁坼。此皆後人之論,折钗股欲其曲折圓而有力;屋漏痕欲其橫直勻而藏鋒;錐畫沙欲其無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無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常欲筆鋒在畫中,則左右皆無病矣。故一點一畫,皆有三轉;一波一拂,皆有三折;一丿又有數樣。一點者欲與畫相應;兩點者欲自相應;三點者有必有一點起,一點帶,一點應;四點者一起、兩帶、一應。筆陣圖雲:“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如口,音圍。當行草時,尤宜泯其棱角,以寬閑圓美為佳。“心正則筆正”,“意在筆前,字居心後”皆名言也。故不得中行,與其工也甯拙,與其弱也甯勁,與其鈍也甯速。然極須淘洗俗姿,則妙處自見矣。大抵要執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又作字者亦須略考篆文,須知點畫來曆先後,如“左”“右”之不同,“刺”、刾之相異,“王”之與“玉”,“示”之與“衣”,以至“奉”“秦”“泰”“春”,形同體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孫過庭有執、使、轉、用之法:執為長短淺深,使為縱橫牽掣,轉為鈎環盤纡,用謂點畫向背。豈偶然哉!

【譯文】用筆要像彎折钗股,要像“屋角漏痕”,要像用錐子畫沙,要像牆壁裂縫,這些都是魏晉以後人的說法。所謂折钗股,就是要曲折處圓而有力;所謂“屋漏痕”,就是要橫直畫勻而藏鋒;所謂“錐畫沙”,就是要看不出起止的痕迹;所謂“壁坼”,就是要看不出布置的巧思。話是如此,但并不要求每字每筆都寫成這樣。筆執得正,筆鋒就内斂;筆管卧倒,筆鋒就外露;筆管或起或倒,筆鋒忽隐忽現,這樣,筆底下就會有神奇變化出來了。隻要筆鋒能常在點畫中央,那麼不管向左向右就都不會有毛病了。是以一點一畫,都要有三轉,一撇一捺,都要有三折。一個“丿”又有幾種式樣。一點的字,點要與畫相呼應;兩點的字,要點與點互相呼應;三點的字,必須一點起勢,一點帶下,一點回應;四點的字,要一點起勢,兩點帶下,一點回應。《筆陣圖》裡說:“如橫直相似,排列得整整齊齊,像算盤珠一般,便不是字。”如有“口”的字,寫行書或草書時,尤其要注意使看不見棱角,以寬舒圓美為妙。“心地端正,寫的字自然端正”,“立意在下筆之先,成字在立意之後”,這都是至理名言,是以寫字不許采用折中主義:與其求工,甯可守拙;與其軟媚,甯可粗勁;與其遲鈍,甯可快速,然而必須極力洗除俗氣,方顯其妙。大抵執筆要執得緊,運筆要運得活,不要以手指運筆,要用手腕運筆。執筆的是手指,手指不管運筆;運筆的是手腕,手腕不管執筆。還有,寫字的人,也須略究篆文,弄清點畫的來曆先後。例如“左”、“右”不同,“剌”、“刺”有别,“王”字與“玉”字,“礻”旁與“衤”旁,以至“秦”、“奉”、“泰”、“春”等字,這些字真書字形相同,而篆書結體各異,能找到它的本源,方不緻浮泛無根。孫過庭提出“執、使、轉、用”的法則,難道是随便說說的嗎?

用墨

凡作楷,墨欲乾,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以潤取妍,以燥取險。墨濃則筆滞,燥則筆枯,亦不可不知也。筆欲鋒長勁而圓;長則含墨,可以取運動;勁則剛而有力,圓則妍美。予嘗評世有三物,用不同而理相似:良弓引之則緩來,舍之則急往,世俗謂之揭箭;好刀按之則曲,舍之則勁直如初,世俗謂之回性;筆鋒亦欲如此,若一引之後,已曲不複挺,又安能如人意邪?故長而不勁,不如弗長;勁而不圓,不如弗勁。紙筆墨,皆書法之助也。

【譯文】凡寫真書,墨要幹些,但不可太幹;寫行、草書墨要半幹半濕。墨濕是以求姿媚,墨幹是以求險勁;墨過濃,筆鋒就凝滞,墨太幹,筆鋒就枯燥,這些道理學者也不可不知。筆要鋒長,要勁而圓。鋒長則蓄墨多,利于運轉,勁則有力,圓則妍美。我曾說世上有三樣東西,功用不同而道理相近:好的弓拉開時緩緩地過來,一放手就很快的彈了回去,世俗叫作“揭箭”。好的刀一按就彎曲,一放手又挺直如初,世俗叫作“回性”。筆鋒也要這樣。如彎曲後不能回複挺直,又怎能指揮如意呢?是以筆鋒雖長而不勁,不如不長;雖勁而不圓,不如不勁。要知紙、筆、墨三者都是寫字的主要助力啊。

行書

嘗夷考魏、晉行書,自有一體,與草書不同。大率變真,以便于揮運而已。草出于章,行出于真,雖曰行書,各有定體。縱複晉代諸賢,亦不相遠。《蘭亭記》及右軍諸帖第一,謝安石、大令諸帖次之,顔、柳、蘇、米,亦後世之可觀者。大要以筆老為貴,少有失誤,亦可輝映。所貴乎濃纖間出,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姿态備具,真有真之态度,行有行之态度,草有草之态度。必須博習,可以兼通。

【譯文】我嘗考查魏晉行書,自有一定體制,跟草書有所不同,大都是把真書變化來便利書寫而已。草書出于章草,行書出于真書,是以雖稱行書,各有定體,即使晉代諸家,也不遠離,像《蘭亭叙》和右軍各帖自是第一流作品。謝安、王獻之諸帖次之,顔、柳、蘇、米,在後世也是可觀的幾家。主要以筆調老練為貴,筆調老練,即使偶有一二敗筆,仍可輝映一時。所貴者,在乎肥瘦相間,血脈貫通,筋骨老健,風神潇灑,姿态具備。真有真的姿态,行有行的姿态,草有草的姿态,必須博習多方,是可以兼通的。

臨摹

摹書最易。唐太宗雲:“卧王濛于紙中,坐徐偃于筆下。”亦可以嗤蕭子雲。唯初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度其手,易于成就。皆須古人名筆,置之幾案,懸之座右,朝夕谛觀,思其用筆之理,然後可以臨摹。其次雙鈎蠟本,須精意摹搨,乃不失位置之美耳。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意與不經意也。夫臨摹之際,毫發失真則神精頓異,所貴詳謹。世所有《蘭亭》,何啻數百本?而《定武》為最佳。然《定武本》有數樣,今取諸本參之,其位置、長短、大小,無一不同,而肥瘠、剛柔、工拙要妙之處,如人之面無有同者。以次知《定武》石刻又未必得真迹之風神矣。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刻之金石其可苟哉!雙鈎之法,須得墨暈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内,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體。雖然尤貴于瘦,使勞工刻之,又進而刮治之,則瘦者亦變而肥矣。或雲雙鈎時須倒置之,則亦無容私意于其間。誠使下本明,上紙薄,倒鈎何害?若下本晦,上紙厚,卻須能書者為之發其筆意可也。夫鋒芒圭角,字之精神,大抵雙鈎多失。此又須朱其背時稍緻意焉。

【譯文】臨摹書法是最容易的事,唐太宗說:“我能使王濛睡在我的紙上,徐偃坐到我的筆下”,借此來取笑蕭子雲。(鄧注:唐太宗的意思是說,我用雙鈎廓填,就可使王濛、徐偃供我使喚,像蕭子雲那樣的書法,沒有什麼了不起。)初學書法,必從臨摹入手,臨摹能使手有節制,易于成功。其方法是将古人名迹,放在案頭,或挂在座邊,朝晚細看,體味它的運筆奧理後,才開始着手臨摹。其次是雙鈎蠟本,必須細心摹仿,方不緻失卻原迹的精神。臨寫易失卻古人的精神,但能得到古人的筆意;摹寫易得到古人的精神,大多失去了古人的筆意;臨寫易于進步,摹寫易于忘記,則是經意與不經意的關系。總之,臨摹時隻要有絲毫的失真,就會面目全非,是以必須仔細、謹慎。流傳世間的《蘭亭序》何止幾百本,最好的是《定武本》,而《定武本》又有幾種。拿出各種本子來比較,其精神、長短、大小,無有不同,而肥瘦、剛柔、工拙等微妙之處,那就像人面一樣,沒有相同的了。由此可知《定武本》雖是石刻,也未必得原迹精神。書法都是以精神超逸為主,從紙上移刻到金石上,難道可以馬虎嗎?雙鈎的法則,須使墨線不暈出字外,或在墨線内填墨,或在原迹背後上硃,都要恰如原來肥瘦。然而,最好還是鈎得比原迹瘦些,因鈎本交給勞工去刻,經過處理,瘦的也會變肥的。有人說,将原迹倒過來鈎,可不緻摻入鈎者私意。其實原本清楚,覆紙又薄,倒鈎沒有什麼不好,如原本晦暗,覆紙又厚,那就要由會寫字的人來鈎,方能闡發原有筆意。鋒芒棱角是字的精神所在,雙鈎往往失去這些筆勢,這也是背後上硃時所應稍加注意的地方。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方圓

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所為妙矣。然而方圓、曲直,不可顯露,直須涵泳一出于自然。如草書尤忌橫直分明,橫直多則字有積薪、束葦之狀,而無蕭散之氣。時參出之,斯為妙矣。

【譯文】方圓,是真書和草書的形體本象和書寫效果的統一。真書體勢貴方正,草書體勢貴圓轉;方正的體勢用筆要參圓轉,圓轉的體勢用筆要參方正,這樣才妙。但方圓曲直,又不可過于顯露,必須含蓄而出于自然。如草書,更忌筆畫橫直分明,橫直多了,字就像柴堆、葦束般的排列,就沒有疏朗的氣象,要随時變換才好。

向背

向背者,如人之顧盼、指畫、相揖、向背。發于左者應于右,起于上者伏于下。大要點畫之間,施設各有情理,求之古人,右軍蓋為獨步。

【譯文】字有向背,就像人東張西望,指手畫腳,又像人相揖相背,互相追逐。例如:左邊起的,右邊呼應;上面起的,預留下面地位。主要是點畫之間,要布置得合情合理。求之古人,隻有王右軍堪稱獨一無二。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位置

假如立人、挑土、“田”、“王”、“衣”“示”,一切偏旁皆須令狹長,則右有餘地矣。在右者亦然。不可太密、太巧。太密、太巧者,是唐人之病也。假如“口”字,在左者皆須與上齊,“嗚”、“呼”、“喉”、“嚨”等字是也;在右者皆須與下齊,“和”“扣”等是也。又如“宀”頭須令覆其下,“走”、“辵”皆須能承其上。審量其輕重,使相負荷,計其大小,使相别稱為善。

【譯文】 譬如“立人”、“挑土”、“田、王、衣、示”等一類偏旁,都要寫得狹長,那麼右邊就有餘地了。偏旁在右邊的,也應這樣。不要太密,也不要太巧,太密太巧,是唐人書法的毛病。又比如“口”在左邊的,都要與字的上部排齊,“嗚呼、喉嚨、唯喻”等字就是這樣。“口”字在右邊的,都要與左邊的下端排齊,“和、扣、知、如、加”等字就是這樣。再如“宀、人、屍”等頭的字,要覆寫下面;“走、辶、兀、心”等偏旁的字,要承應上面。衡量其輕重,使之能互相負擔,斟酌其大小,使之能彼此相稱才好。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疏密

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畫,必須下筆勁淨,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成寒乞,當密不密,必至凋疏。

【譯文】書法從疏朗中能見風姿神韻,從結密中能見老練厚實,像“佳”的四橫;“川”的三直,“魚”的四點,“畫”的九畫,下筆要險勁幹淨,該疏的疏,該密的密,要安排得停勻妥帖才妙。如該疏的寫密了,反而變成一幅寒酸相;該密的寫疏了,必然變成散漫淩亂。

風神

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筆紙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瘦,肥者如貴遊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

【譯文】要使書法有神采,第一須有崇高的品德;第二須有高古的師承;第三須有精良的紙筆;第四須筆調險勁;第五須神情英爽;第六須墨氣潤澤;第七須向背得宜;第八須時出新意。這些條件都具備了,那麼字寫得長的就像秀潤端莊的君子;寫得短的就像短小精悍的健兒;寫得瘦的就像深山大澤的隐士;寫得肥的就像豪門貴閥的公子;寫得險勁的,就像武夫那樣勇猛;寫得妩媚的,就像美女那樣妖娆;寫得欹側的,就像喝醉了的仙人;寫得端正的,就像廟堂上的賢士,自然出現了各種不同的神态。

遲速

遲以取研,速以取勁。先必能速,然後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

【譯文】下筆慢,是以求姿媚,下筆快,是以求險勁,但必須先要能快,然後再慢。如果本來寫不快,還要刻意求慢,字就沒有精神;如果專求快速,又往往會舉止失措。

筆勢

下筆之初,有搭鋒者,有折鋒者,其一字之體,定于初下筆。凡作字,第一字多是折鋒,第二、三字承上筆勢,多是搭鋒。若一字之間,右邊多是折鋒,應其左故也。又有平起者,如隸畫;藏鋒者,如篆畫。大要折搭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則妙矣。

【譯文】下筆之初,有用搭鋒起筆的,有用折鋒起筆的,整個字的體勢,決定于初下筆的時候。大凡第一字,多數用折鋒,第二、三字承接第一字筆勢,是以多用搭鋒。如在一個字裡,右面多用折鋒,是為了照應左邊的緣故。(前面所說,是上下的,即字與字之間的折搭呼應關系。這裡所說,是左右的,即一個字裡的折搭呼應關系。例如前面所引的“妙、孤”二字,因其“女”旁、“孑”旁寫到末筆“ノ”,筆勢已盡,故右邊的“少”、“瓜”皆用折鋒起筆,餘可類推。)又有平起的,像隸書的橫直畫;有藏鋒的,像篆書的點畫。主要是折鋒、搭鋒,字多精神,平起藏鋒,筆多含蓄,能兼用之方妙。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鄧散木手繪圖解姜夔《續書譜》

情性

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其說見于昌黎《送高閑序》。孫過庭雲: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凋疏。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懶,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

【譯文】“藝術的最高境界,從來就是與作者的精神相通的。”這句話見于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孫過庭說:“在寫字時,有時得勢,有時不得勢,書寫者的思想感情與客觀環境的融洽有很大的關系。得勢時寫的字流麗多姿,不得勢時寫的字淩亂散漫。精神愉快,事務清閑,是第一種得勢;報謝友情,酬答知己,是第二種得勢;季節适宜,氣候溫和,是第三種得勢;佳紙良墨,互相發揮,是第四種得勢;偶然高興,不受促迫,是第五種得勢。身雖強留,心不在焉,是第一種不得勢;迫于威勢,勉強應命,是第二種不得勢;風日幹燥,天氣炎熱,是第三種不得勢;新紙宿墨,兩不稱手,是第四種不得勢;精神倦怠,手腕疲乏,是第五種不得勢。作書時得勢與不得勢,書法好壞會有很大差别。”

血脈

字有藏鋒出鋒之異,粲然盈楮,欲其首尾相應,上下相接為佳。後學之士,随所記憶,圖寫其形,未能涵容,皆支離而不相貫穿。《黃庭》小楷,與《樂毅論》不同,《東方朔畫贊》,又與《蘭亭記》殊旨,一時下筆,各有其勢,因應爾也。餘嘗曆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山谷雲:“字中有筆,如禅句中有眼。”豈欺我哉!

【譯文】字有藏鋒、出鋒的分别,很多的字布滿紙上,要能首尾呼應,上下銜接才好。一般後學,都憑記憶,模仿古人的外貌,未去作深入研究,是以多支離散亂不相貫穿。《黃庭經》小楷,與《樂毅論》的小楷不同,《東方畫贊》又與《蘭亭記》感情迥異。同一書家在不同時期寫的東西,各有不同的體勢,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曾看過曆代的名迹,覺得沒有一家不是點畫飛動,仿佛看見了他們正在書寫的過程。黃山谷說:“字裡有筆,正如和尚參禅,話裡含着玄機一樣。”這難道是欺人之談嗎?

書丹

筆得墨則瘦,得朱則肥。故書丹尤以瘦為奇,而圓熟美潤常有餘,燥勁老古常不足,朱使然也。欲刻者不失真,朱有若書丹者。然書時盤簿,不無少勞。韋仲将升高書淩雲台榜,下則須發已白。藝成而下,斯之謂欤!若鐘繇、李邕,又自刻之,可謂癖矣。

【譯文】筆蘸墨寫字容易瘦,蘸硃寫字容易肥,是以書丹特别以瘦為難能,圓熟美潤常覺有餘,而嫌不夠蒼勁,那是蘸硃寫字的必然效果,但要使刻手不失原來筆意,那就沒有比書丹更可靠的了。不過書丹時碑匾高大,起伏上下,不免辛苦:從前韋仲将登高寫淩雲台匾額,寫畢下來,須發都白了,所謂“藝成而下”,不正是這樣嗎!至如鐘繇、李邕喜歡自己刻字,那隻能說是他們的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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