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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

今天想介紹一位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你肯定不熟悉,因為他不是譯過《小王子》或《追風筝的人》之類暢銷書的“著名翻譯家”,專注的領域可能你也完全不感興趣——美國憲法。我也不熟,除了翻過他的書,我沒見過他。他譯的書也不多,單獨冠名的譯著也就是兩本。

但就是這兩本書,現在已經成為國内研究美國憲制史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

他叫尹宣

1942年生于廣西桂林。1963年畢業于華中師範學院(現華中師範大學)外語系俄語專業,同年起在武漢市第一中學教授俄語,後自學英語并一直任英語教師。1969年,因點評時事,遭人舉報,被打為現行反革命,1972年方獲平反。

你們不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

他是如何走上翻譯之路的?近年因普及美國法律文化而成名的何帆做過梳理——

1981年,尹宣初涉譯事,翻譯了伊麗莎白·布什的《現代美國文學簡介:1919—1980》。1982年到1984年,又譯出麥克米倫版《美國文學選讀》四卷。

在此期間,因聯系考研,尹宣結識了武漢大學劉緒贻教授。盡管考研之事未成,但他受劉緒贻教授邀約,參與了《美國式民主》、《多難的曆程: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美國政治生活史》的翻譯,對美國憲制有了初步了解。

1988年,尹宣成功申請到獎學金,赴美主修社會學,1991年畢業于伊利諾伊大學社會學系,獲社會學碩士學位。畢業後,尹宣自感數學基礎欠缺,難以在重視量化分析的美國學界出頭,曾報考多項專業技術執照,還在康涅狄格州做過一段時間中文家教。

接着就是1995年。從8月起,尹宣開始在紐約一家中文報社《僑報》做新聞編譯,每天的工作是把各大通訊社、報刊和電視的新聞翻譯成中文。

編譯半年,感覺法律内容在美國新聞稿中所占比例可觀。法律新聞稿的内容,常常超越案情本身,深入案例引起的法理之争……新聞稿中時常出現雙方援引的憲法原文,或短語,或分句,或全句。日積月累,憲法正文的條、款、項、句、分句、短語,就這樣被反複援引,反複應用,最高法院最後總要對這些相關的憲法條文作出一種解釋、對原來的裁決作出“符合憲法”還是“違憲”的判斷。

有時,最高法院采取不接受某項上訴的做法,意味着他們也沒有把握擺平。這個過程,延續兩百多年,群眾對法律的意識和認識,逐漸深化和拓寬,違法現象從大量發生、随處可見,到逐漸減少;與此同時,又出現新的違法内容、新的違法形式,對法律提出新的挑戰。

話是這樣說,可這和一個暫居美國的中國人又有什麼關系呢?

或者說,像尹宣這樣的暫居者,隻要了解與自己有切身關系的一些條文就夠了吧。

但他要做的,卻是大多數美國人都沒做過的事:追根溯源,把美國憲制史的根源摸清楚。

這是要下笨功夫的。

為了更好地了解美國社會、增強在這個社會中的應對能力,1996年2月,我開始利用業餘時間翻譯美國憲法,譯譯改改,到5月,譯完聯邦憲法正文和截至1992年的27條修正案。

這份工作,字數加起來不過兩萬漢字,但原文句子結構超級複雜,概念又非常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從翻譯美國憲法入手,尹宣進入美國憲制研究的大坑。下一步,他決定把美國史學界、法學界、書評界公認的“研究制憲過程的權威讀本”、1911年問世的馬克斯-法蘭德的三卷本《1787年聯邦制憲會議記錄彙編》譯出來。

書是好書,就是太大部頭了。如果全部譯成中文,大概有兩百萬字。沒有一家出版社會接收這個選題吧。尹宣決定把書裡詹姆斯-麥迪遜一個人的記錄先譯出來。即使如此,後來出版的書也有将近九百頁之多。

這就是2003年出版的《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想必不會有太多人讀過它,因為當年它隻印了五千冊。但讀過易中天那本《費城風雲:美國憲法的誕生和我們的反思》的,恐怕就多了好幾十倍吧。

可你們知道,易中天的書就是對《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的通俗化改寫而已嗎?

令人高興的是,2003年1月,遼甯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由尹宣先生翻譯的美國“憲法之父”詹姆斯-麥迪遜所著《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一書。尹宣先生的譯筆又好,且注釋極為詳盡,是以讀來不僅歡快流暢,而且驚心動魄,受益良多。

是以我實在忍不住要把這個故事重講一遍,以便有更多的人來分享這種感受。

為了那些“未必有時間和耐心讀完這部長達63萬字的巨著”的讀者,一貫認為“好東西就應該有更多的人分享”的易中天決定“換一種表述方式”。當然,“寫得像偵探小說或者電視連續劇一樣好看”也是一種厲害的本事,是以擁有這個本事的易中天取得了成功。

這個改寫本在2004年8月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2005年再版,2008年轉到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第三版,2014年再轉到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第四版。這麼多年下來,銷量累計也有好幾十萬冊了吧。

當然,為了忠實于曆史,我不能不大量引述《辯論》一書中的材料,但限于體例,恕不能一一注明,隻能在此作一總注,即制憲代表所有的發言,均引自尹譯本《辯論》一書。

而且,為友善讀者閱讀計,不少已經改寫,但求傳達其意而已。如撰寫研究論文,仍請引用尹譯本,勿以本書為憑。

我希望這并不至于侵犯了尹宣先生的著作權。而且,我還要借此機會向尹宣先生和遼甯教育出版社表示崇高的敬意,感謝他和他們為我們翻譯和出版了這本好書。

是否侵犯了著作權,不是我這樣的外行所能判斷的。再說時過境遷,易中天的書仍在銷售,說明并未引起什麼官司,在客觀上,它确實也為學術普及起到了很大作用。

但尹宣當年為了譯這本書,花了整整兩年,費的心思和精力就沒法算了。比如他所做的注釋,一共六百多條。

這些腳注,是我研究和濃縮所得。若加編輯整理,可以單獨成書。

他也的确動過再寫一本縮寫本的心思。

我做事慢,喜歡琢磨。沒想到易中天先生是個快手,招呼也不打。捷足先登,就著起《美國憲法的誕生》來。

這就很尴尬了。

花了兩天,讀完易中天先生著的《美國憲法的誕生》。越讀越覺得書中的内容過于熟悉:我反複推敲而成的譯文,字斟句酌寫出的注釋,現在變了易中天先生的著作。

粗略估計,《美國憲法的誕生》有六到七成篇幅,抄自《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包括譯文和注釋。不過,沒有時間數,姑且隻說一半以上。

人家光寫就寫了兩年,你從看到書到動手再到找出版社最後到上市,不知道有沒有一年。别的不說,雞賊二字的評語,是跑不掉的。

做翻譯需要的是“笨”,聰明人改寫是可以的,做不來翻譯。但我們都喜歡聰明人,是不是?

尹宣在2001年回國,定居武漢。2006年底,譯林出版社約他重譯《聯邦論》。

這《聯邦論》,就是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裡面的《聯邦黨人文集》。嚴複說過,“一名之立,旬日躊躇”,是叫“聯邦黨人”還是“聯邦主義”,尹宣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來讨論。

他又開始下笨功夫了。

2006年12月,郵購一部Dell原裝電腦和配套的列印機,開始研究和翻譯,邊譯邊用Email把譯文和注釋發給責任編輯。到2007年12月31日晚上10點半,用Email發出全部85篇譯稿,和随譯随做的三百多條注釋。曆時13個月。每日全天候,别無旁骛,專做這一件事。

……

85篇,每篇都列印出來幾次。修改列印出的文字,比修改電腦螢幕上的文字,效果好得多。最後,保持兩項追求。一,明白如話;二,漢語的句讀,漢語的音韻美。

英語的多重修飾,漢語究竟用幾個“的”字,幾個“之”字,還是盡量删去?英語裡太多的but,and,漢語到底是譯為“但是”,“可是”,還是“不過”,還是幹脆不要;“和平與甯靜”,“野心和貪婪”中的“與”字“和”字,能不能省去?這些,都要取決于每個具體句子反複誦讀的音樂感。

……這本《聯邦論》裡的漢語譯文,麥迪遜和傑伊的文字,修改都不下三五遍,漢密爾頓的許多段落和句子,修改不下十遍。他的第一篇,修改不下二十遍。

為了找到譯文音韻和諧的感覺,他聘請了兩位大學生,為他定期朗誦《古文觀止》和《紅樓夢》。

2010年5月,《聯邦論》出版,在商務版《聯邦黨人文集》風行三十多年的情況下,竟然也逐漸有成為定本的意思。遺憾的是,書出版的時候,勒口的作者簡介卻寫了這樣一句話:“2009年元月,心髒病突發,病逝于武漢。”

你們不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

就這樣,一個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猝然離開了世界,那些聽說過他名字的為數不多的讀者,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這個消息。這個翻譯家譯的書很少,每本都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曆史。但直到死去,他也沒有獲得相應的名聲。今天,你在搜尋引擎敲下他的名字,得到的結果也寥寥無幾。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我也沒見過他。我有個好朋友和他保持過密切的關系,是他兩本譯著的策劃者和編輯者。可我隻是偶爾聽他聊起過這個人,卻沒想過去了解他。直到我開始讀他的書。我忍不住問朋友,《辯論》這麼好的書,怎麼不再版?他吃驚地說,已經再版了啊,就是我編輯的。我算是愛讀書的人吧,卻也不知道。其人其書之不顯,可見一斑。

朋友告訴我,這幾年尹宣的家人也有不幸的遭遇。涉及私隐,就不說了。令人感歎。

尹宣選擇的是一個在中國不是很熱門的領域。美國憲法?我們連自己的憲法都沒讀過。你也許對美國制憲史不感興趣,但你肯定享受過美國憲法帶來的成果。你關注川普和希拉裡的總統競選嗎?在考GRE嗎?去電影院看過《魔獸》嗎?

沒有美國憲法,它們就不可能存在。

尹宣為我們展現的是人類智識創造的一個代表作品。如果我們有進步的自我要求,就必須從中吸取養分。這甚至與你的政治傾向無關。這樣的工作,功德無量。

是以我想,你們不能不知道,有過一個不是很有名的翻譯家,他叫尹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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