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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錢謙益的“遺事”

作者:老吳讀史

作者:吳子勝

有關錢謙益的“遺事”

說到明清之際的名士,錢謙益的大名無人不知,東林巨子,文壇領袖,斯文宗主,但此人的人品一直廣受诟病,早年是上了閹黨黑名單的“浪子”,中年是夤緣攀附的政客,晚年是投敵賣國的漢奸,一生翻覆,進退失據。清代一些筆記雜著記載有關他的不少“遺事”,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兩面人生。

牧翁遊虎丘,衣一小領大袖之服,士前揖問此何式?牧翁對曰:“小領者遵時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謬為改容曰:“公真可謂兩朝領袖。”

故事出自《牧齋遺事》,文中“牧翁”者,便是這位大名鼎鼎的錢名士,此時錢已降清并将去做官。在旁人眼裡,錢身仕兩朝,背叛祖國,出賣人格靈魂,可謂大節喪盡。然而在錢看來,降清沒什麼不好,自己照樣做官,照樣遊山玩水,是以對後生的揶揄和不敬,竟不覺得羞恥。錢的寡廉鮮恥,真是無以複加,難怪後世一直鄙薄其為人。有趣的是,與錢并駕齊驅的另一大家吳偉業,也有此等尴尬遭遇,而且,地點都在虎丘,見于《廣陽雜記》:

順治間,吳梅村(偉業)被召。三吳士大夫皆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雲:“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

吳偉業本退閑林下,因為經不住威逼利誘,守不住節,隻好去當官,做了國子監祭酒。一念之差上了賊船,把半生的清名給抹黑了,晚年深自悔恨,“浮生所欠止一死”,其内心的煎熬和痛苦遠在錢謙益之上,臨死做了一首絕命詞:“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來重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羞愧自責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草間偷活”又去怨誰呢?

錢謙益出自東林,與閹黨水火不容。明亡後,他先是支援潞王當皇帝,不料被阮、馬閹黨搶先一步,擁戴福王登上皇位,是為南明弘光政權。錢見勢不妙,立即轉舵,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又是稱頌馬士英的功德,又是替阮大铖喊冤,唯恐馬屁拍得不響。阮愈不領情,錢愈戰戰兢兢。後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小妾也搭了進來,這樣,做上了南明的禮部尚書。此事被記入《南明野史》:

錢(謙益)聲色自娛,末路時節,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如是)出為奉酒。阮贈以珠冠一頂,價值千金。錢令柳姬謝阮,且命移席近阮。其醜狀令人欲嘔。

順治二年乙酉,清兵進逼南京,柳如是勸錢殉國,錢遲疑不肯,柳不願苟活,奮然跳入河中,但沒有死成。五月,豫王多铎的兵到了城下,錢謙益率文班諸臣在滂沱大雨中開城迎降,并親自向豫王送上大禮。據《牧齋遺事》記載,錢送給豫王的禮單包括镏金壺、法琅銀壺、蟠龍玉杯、夔龍犀杯、葵花犀杯、法琅鼎杯、文王鼎杯、琺琅鶴杯等等,還有名貴的扇子一百把,銀鑲象牙筷子十雙。王應奎的《柳南随筆》還“抓拍”到當時一個細節:“是日錢公捧帖入府,叩首墀下,緻詞于王前。王為色動,禮節甚歡。”時年,錢謙益六十五歲。

錢謙益降清後,一心要為新朝立功,以示忠心。為此,他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向潞王作書誘降,騙說隻要歸順,即可保住南明的半壁江山,結果潞王合家被俘北上;第二件事是派人四處張貼告示,勸降老百姓不要做無謂的犧牲;第三件,在迎降的遺臣中,第一個剃了辮子,表示徹底成為大清的臣民。史敦的《恸餘雜記》記錄下這一鏡頭:

豫王下江南,下令剃頭,衆皆洶洶。錢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剛髨(音昆,剃去頭發)辮而入矣。

錢花了很大一筆本錢,滿以為大功既就,清廷一定會重用,入閣也應該不成問題,不料,左等右等,直到順治三年,才通知他作禮部侍郎,這讓他失望透頂,情緒跌落到最低谷。官小倒也罷了,自背上“貳臣”的罪名,如芒刺在背,成天被人取笑責罵,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苦撐了半年,便悻悻回鄉養病去了。投機了一輩子,做官不得意,做人不像人,活着對不起遺老遺少,死去也無臉見當年的師友。“不成悲泣不成歌”,痛苦之餘,深為自己的罪孽自責、忏悔。八十歲大壽,這樣評價自己:“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苟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在餘下不多的時日裡,錢一心念經禮佛,觍顔一直到死。

錢謙益為清效命,清廷又是如何評價他的?乾隆三十四年,在錢死後一百多年,傳谕:“錢謙益本一有才無行之人,在前朝時身跻朊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順,洊陟列卿,大節有虧,實不足齒于人類。”四十三年又诏,将錢列入《貳臣傳》,而且是乙編,比洪承疇之類更下一等。乾隆還專門作詩一首,嘲笑他的一生:“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哪有光?真堪覆甕酒,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禅去,原為孟八郎。”

錢既身仕前朝,又是東林黨首,自诩“清流”,卻不惜阿附閹黨,觍顔示乞;國難當頭,他慷慨陳詞,痛斥那些欺君賣國,偷生事賊者,但清兵一到,他帶頭舉了白旗;變節做了“兩朝領袖”後,心猿意馬,吃過官司下過獄,新朝鄙棄,于是再投舊朝,腐朽之年,老而不死,又起反清複明之心。錢的一生反複無常,既沒有政治立場,亦無個人操守,除了想做官做大官以外,從不顧及别的。乾隆看透錢的投機本質,專攻其一點不計其餘,意在全國立一反面教材,作為儆戒的“榜樣”。柴萼《梵天廬叢錄》載雲:

牧齋嘗歸裡,舟過蠡口,有客舟前梗不得行。客舟中皆蘇常士子避難而出者。遽問來舟為誰,舟子對以常熟錢相公。士子十餘人佯為不知,移舟過訪。牧齋日:“某明朝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現今禮部侍郎、翰林學士錢某也。”士子訝日:“太保故未死耶?可謂慶矣!”即聲别同去。牧齋忸怩者久之。

寫這篇短文,我無意翻曆史老賬,拿“名節”對錢謙益再作評判,如他當年的師友為一個腐朽的王朝慷慨赴死才算完人,隻是從他首鼠兩端的态度,寡恥鮮廉的品格,想到了做人的堅守。為人不計品德操守無視良知而一味追名逐利,超越底線,名利又何足恃哉!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達到個人目的而不擇手段,投機鑽刺,最終落得身敗名裂,活着含羞,死後受辱,這是我從錢謙益的“遺事”中得到的一點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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