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70）
清·錢謙益詩之“身是前朝鄭妥娘”
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春留題之作其十二
[清]錢謙益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網友雁南飛問：求教先生，錢謙益這首詩尾句如何解？是用典嗎？
鐘振振答：這首詩見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八《長幹塔光集》。詩後有作者的自注：“鄭如英，小名妥。詩載《列朝閏集》中，今年七十二矣。”
鄭如英與錢謙益同為明清易代之際人，是以，尾句隻能說是“紀實”，不能說是“用典”。
所謂《列朝閏集》，即錢謙益所編明詩選集《列朝詩集》中的《閏集》。該集第四《香奁上三十六人》中，選收了鄭如英詩七首，如下：
（1）《秦淮别怨詩贈期蓮生》：
秦淮二月新柳黃，折柳贻人人斷腸。
可憐袅袅秦淮柳，今朝又上離人手。
離人手把柔條看，柔腸低拂紫骝鞍。
紫骝欲嘶人落淚，誰當此際猶能醉。
綢缪執手問前期，蓮子花開是到時。
但恐見蓮君不見，令人空憶桃花面。
青青草色長幹道，偏使離人顔易槁。
秦淮上流即豐溪，我心随水不複西。
請看不斷秦淮水，有心甯不相思死。
（2）《留秋送劉沖倩》：
我欲留秋住，寒衣不忍裁。
歸期何用速，尚有小桃開。
（3）《答潘景升寄懷》：
投我以明鏡，照妾如蓬首。
報以凝桂脂，餘膏染君手。
遺我屑金墨，報君芙蓉紙。
含毫若有懷，應念人千裡。
（4）《閨怨》：
曲曲回廊十二闌，風飄羅袂怯春寒。
桃花帶雨如含淚，隻恐多情不忍看。
（5）《雨中送期蓮生》：
執手難分處，前車問闆橋。
愁從風雨長，魂向别離銷。
客路雲兼樹，妝樓暮與朝。
心旌誰複定，幽夢任搖搖。
（6）《春日寄懷》二首其一：
沉沉無語意如癡，春到窗前竟不知。
忽見寒梅香欲褪，一枝猶憶寄相思。
（7）其二：
月露西軒夜色闌，孤衾不耐五更寒。
君情莫作花梢露，才對朝曦濕便幹。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二句是說：前朝（錢謙益寫這詩時，明朝已滅亡，故稱）名妓鄭如英已經老了，但還健在，閑時翻開《列朝詩集》的《閏集》，拿包括自己作品在内的閨秀詩來教孫女。
鄭如英以才藝著稱于明清之際。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卷四鄭如英小傳曰：“如英字無美。妥，小名。十二，行也。金陵舊院妓首推鄭氏，妥晚出，韶麗驚人。親鉛椠之業。與期蓮生者目成。生寄《長相思》曲，用‘十二’字為目。酬和成帙。冒伯麟集妥與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之作為《秦淮四美人選稿》。伯麟稱妥‘手不去書，朝夕焚香持課，居然有出世之想’。有《述懷》詩寄伯麟雲：‘浪說掌書仙，塵心谪九天。皈依元夙願，陌上亦前緣。’良可念也。”
明·姚旅《露書》卷四《韻篇》中曰：“鄭妥名如英，字無美，桃葉伎。能對客揮毫，數百言立就。但啬儉，故名稱稍遜湘君。所著詩如《花朝玉隐園》：‘芳辰群卉茁，勝地足盤桓。坐愛條風軟，歡忘水色寒。雨中花氣發，雲外午陰殘。笑祝春光滿，酣歌酒未幹。’《雨中送期蓮生》（詩略）。《秋仲湖泛晚坐放鶴亭》：‘訪古來尋鶴，秋風透薄衣。群公欣共集，一葉思将歸。坐愛危亭寂，行看落木飛。分題慚和雪，閣筆倚斜晖。'《十二詩有寄》（即《列朝詩集》所選《閨怨》，略）。《燈下與黃裳話别》：‘起來妝罷即黃昏，愁向燈前進别尊。最怕酒闌天欲曉，知君明夜宿何村。’《和江清極寄來韻》：‘秋盡江南草木黃，美人相憶淚沾裳。客途自是愁心劇，況有征鴻唳夕陽。’《春日寄懷黃裳》（即《列朝詩集》所選《春日寄懷》二首其二，略）。”
清·朱彜尊《靜志居詩話》卷二三曰：“鄭如英，字無美，桃葉妓。無美以韶豔聞，曲中呼為‘妥十二’。妥，其小名也。詩筆流便，但不暇持擇耳。”
雷瑨《青樓詩話》卷上曰：“鄭如英字無美，小名妥，金陵舊院妓。如臯冒伯麐集無美及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之作為《秦淮四美人詩》。”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曰：“鄭如英字無美，小字妥娘。工詩詞，與卞賽、寇湄相颉颃也。《桃花扇傳奇》‘眠香’‘選優’等出以阿醜之诙諧，作無鹽之刻畫，肆筆打诨，若瓦巷陋姝一丁不識者然，殆未深考。虞山《金陵雜題》：‘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闆橋雜記》謂：‘頓老琵琶，妥娘詞曲，隻應天上，難得人間。’漁洋《秋柳》詩，唐葆年雲為妥娘作。風調可想。妥娘詩，載《列朝詩選·閏集》。所著《紅豆詞》，《衆香集》錄五阕。《長相思·寄期蓮生》雲：‘去悠悠，思悠悠。水遠山高無盡頭。相思何日休。〇見春愁，對春愁。日日春江認去舟。含情空倚樓。’《楊柳枝·遊玉隐園》雲：‘水漲池塘春草生，喜新晴。麥苗風急紙鸢輕，過清明。〇柳絲簾外飄搖起，亂芳英。戲拈紅豆打黃莺，費幽情。’《臨江仙·芙蓉亭懷鄭奇逢》雲：‘夜半忽驚風雨驟，曉來寒透衾裯。蕭條景色懶登樓。衡陽歸雁杳，幽恨上眉頭。〇台空院廢人依舊，月沉雲淡花羞。芙蓉寂寞小亭秋。黃花傷晚落，相對倍添愁。’小傳雲：無美，南曲妙姬。豐姿清麗，神采秀發，而氣度潇灑，無脂粉态。獨處靜室，未嘗衒容諧俗。其《詠梅》詩曰：‘虛名每被詩家賣，素豔常遭俗眼嗤。開向人間非得計，倩誰移上白龍池。’得比興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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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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