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39年,龔自珍特别忙。
他離開奮鬥半生的崗位,隻留下一封信:“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連正式的辭職手續都沒辦,就卷鋪蓋走人了。
等走到江南才發現,出事了。
龔自珍從北京南下的時候,估計心情不好,就一個勁的悶頭往南走。走着走着一看:“我去,家人還留在北京呢!”
雖然龔自珍的仕途不順,但也不至于抛妻棄子。
于是,他又轉頭北上,去北京接老婆孩子。時隔兩月,當龔自珍重新出現在北京家裡的時候,等待他的恐怕是河東獅吼。
“你丫跑哪鬼混去啦,連家都不回,你不愛我了...”
“媳婦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家事都是小事,國事才是大事。
此時的大清帝國,已不是“康乾盛世”的景象,而是道光年間的昏沉世界,官員庸庸碌碌、社會浮華誇張,這一切都讓龔自珍心痛。
在這樣的時代,愛國者是沒有出路的。
龔自珍努力奮鬥了一輩子,隻混到幾個閑職,從來不曾有機會實作自己的理想,一個小憤青,就蹉跎成老憤青。
在南下的路上,龔自珍用詩吐槽人生、怼天怼地怼空氣,如果當時有朋友圈的話,他就是被人厭惡的刷屏王。
後來,他把這315首詩整理、出版,取名叫《己亥雜詩》。沒想到,這部詩集一上市就火了,霸占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整整70年。
直到民國時,仍被柳亞子評為“三百年來第一流。”其中有一首在我們的課文中出現過: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暗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如果龔自珍知道《乙亥雜詩》能這麼火,估計要哭暈在廁所裡:“活着的時候不帶我玩,死了讓我火,有毛用?”

二、
1792年8月,龔自珍出生在杭州的官宦家庭。
父親龔麗正是學者型官員,曾做過軍機章京、徽州知府,還發表了含金量極高的學術論文《國語注補》和《楚辭名物考》。
屬于大清帝國“文體兩開花”的典型。
母親段馴是女詩人,出版了網絡評分9.0的《綠華吟榭詩草》,常年占據“文壇十大才女”之列。
生在這樣的家庭,龔自珍赢在起跑線上。
1815年,24歲的龔自珍用處女作《明良論》,向世界發出第一聲問候。其中有一句譏諷現實的話,讓他名聲大噪: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糧謀。”
他的外公段玉裁在讀過《明良論》後,捏着白花花的胡子,露出欣慰的微笑:“我老了,在死之前能見到自家奇才,無憾矣。”
但外公不免有些擔心。
凡是有才的年輕人,總是喜歡恃才傲物。如果不能磨砺心智、踏踏實實的做學問,就有淪為“鍵盤俠”和“噴子”的危險。
于是,段玉裁就告誡親愛的外孫:
“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願為名士也。”
可曆史卻偏不遂他的心願。
因為在龔自珍的時代,已經不需要名臣和名儒。
三、
1792年9月,英國。
一個龐大的使團從樸茨茅斯港出發,他們将沿着歐洲、非洲的海岸,經過南非好望角,然後進入印度洋,一路向東。
馬嘎爾尼使團的目的地,是大清帝國。
使團帶着先進的英國科技、船艦模型、槍炮,希望能讓乾隆皇帝發出“卧槽”的感歎,然後談一場熱烈的戀愛。
可令馬嘎爾尼失望的是,乾隆沒有如他們所願,而是說出另外一句話:“我不喜歡你。”
大清帝國拒絕了唯一的追求者。
如果要寫一篇《單身狗是怎樣煉成》的命題作文,恐怕乾隆是最有發言權的作者了。
從此以後,大清帝國就在單身狗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
那一年,龔自珍才1歲,還沒斷奶。
雖然他長大後沒有出國、沒有學過外語、也沒有拿到博士學位,但是龔自珍能清楚感受到單身狗的孤獨。
論經濟,大清就像之前的曆代帝國一樣,依靠農業稅收過日子。就相當于搬磚拿死工資,直到年老體衰的一天,幹不動了,收入也斷了。
而這個時代,就無限接近于那一天。
論精神,大清帝國的神經很敏感。就像其貌不揚的單身狗走在人群中間時,總感覺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結果一回頭,壓根沒人理。
是以皇帝屢屢興起“文字獄”,打擊黑暗中的敵人。
更可怕的是,大清帝國的其他人還以此為榮。
他們覺得自己不是單身狗,而是單身貴族。“我月入2000,出門公交接送,搬磚工作穩定,根本不敢談戀愛,怕對方圖我的錢。”
好嗨喲,感覺人生已經達到了巅峰。
龔自珍雖然不知道别人是怎麼談戀愛的,但他知道單身狗是不對的:“追不到别人,也不主動相親,反而自我感覺良好,這特麼是病啊。”
除了單身,大清帝國還有其他毛病。
龔自珍把時代的脈絡總結為“治世”、“亂世”、“衰世。”
亂世,是武力為王,隻要英雄出世就能掃平天下。然後勤儉節約啊、舉賢任能啊......很快就會迎來治世,相當于充話費送的。
而“衰世”,是治世後的下降期。
這時候,人們沉浸在繁華的美夢中還沒有覺醒,感覺自己依然棒棒哒。但如果讓他再次雄起,卻無奈的發現,早已力不從心。
這就是“衰世”的生理特征。
收入低、相貌差、沉迷虛幻世界、還力不從心......的......單身狗,是不是感覺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了?
龔自珍就是這種感覺。
“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阃無才将、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市無才偷、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
意思是:我不是針對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四、
當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時,龔自珍是唯一的清醒者。
他想要喚醒沉睡的同胞,他想要改變沉悶的世道,這是龔自珍一生一世的理想。
想實作理想,就必須中進士、做高官。
可一個早已看破世道的人,又怎能回到混沌中去,以《四書五經》為金科玉律?
龔自珍連續考了5次會試,全部落榜,直到第6次才勉強考中。
那一年,他已經38歲了。
即便考中進士,他也沒進入培養宰相的翰林院。
科舉試卷必須使用統一的“館閣體”書寫,這種字型呆闆、無趣,就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庸人一樣。
可龔自珍不是庸人,又怎會用館閣體寫字?
他用自己風格的字型,在試卷中效仿王安石寫下《禦試安邊撫遠疏》,從施政、用人、治水等方面,寫下自己對治理新疆的意見。
大家一看文章就知道,這家夥是個刺頭。
平靜的湖面總是循規蹈矩,魚蝦們各自占據有利位置,按照潛規則一步步遊向投食者的餌料,對于一切可能破壞潛規則的“敗類”,他們必然群起而攻之。
至于湖水是否惡臭,關我什麼事?
活着就行。
大學士曹振镛就是一條大魚,他的座右銘是“多磕頭、少說話”,對于龔自珍這樣的“敗類”,他不歡迎。
龔自珍成為三甲第十九名,不得入翰林。
終其一生,他都沒能成為重要部門的一員,隻做過内閣中書、禮部主事之類的閑職,大寫的悲劇人生。
龔自珍不屬于這個時代,時代也不歡迎他。
五、
在落寞的人生中,龔自珍變了。
他用詩文寫下自己的心事,和對時局的判斷。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蕭心與劍名。”
我是有料的,給個機會呗?NO!這狗日的世道容不下我,就連第一個媳婦也離我而去,人生啊,全是淚。
如是則豪傑輕量京師,則山中之勢重矣。京師之日短,山中之日長矣。
照如今的趨勢看,平民造反是闆上釘釘的事啊,朝廷要早做準備啊。結果沒人當回事,在他去世10年後,太平天國來了。
一祖之發無不蔽,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着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
祖宗之法從來不是靈丹妙藥,遲早會出問題。與其把問題留給子孫後代,不如事先解決,多好?
龔自珍的針砭時弊,基本沒有得到回應。
他就像一個獨行的旅者,看到前方有無數隐蔽的大坑,站在路邊呼喊:“千萬别走,咱們一起把坑填住。”
可是過往的路人都罵他神經病,然後一個接一個掉進大坑中。
茫然無知的人最幸福,而最痛苦的是做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卻又無能為力。
人的憤怒,其實都來自無能為力。
六、
自古以來,才子的命運分為兩種:
治國安邦的能臣,比如耶律楚材、張居正;
指點江山的名士,比如唐伯虎、鄭闆橋。
人生道路的交叉口,是性格。
龔自珍隻想做治國安邦的能臣,卻命運多舛,他不願與昏暗的世界同流合污,又在人生蹉跎中走向癫狂的極端。
他是一個悲劇人物。
但時代也賦予他獨特的使命。
龔自珍的變法、革新思路,影響了晚清幾代人。直到光緒年間接受新學的思想家、改革家,基本都崇拜過龔自珍。
梁啟超也說:“舉國都沉醉于太平盛世,而龔自珍卻能規劃天下大計,實我輩導師。”
龔自珍的命運,就像自己寫的一首詩: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走吧,走吧,向着理想一路不要回頭。
評價成功或失敗的裁判,從來不是地位、财富,而是時間。你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時間都會做出公正的評價。
它需要你做的隻有一件事:堅守内心的光明,走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