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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喝酒的人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李娟:喝酒的人

酒鬼什合斯到我家店裡打醬油,真是令人驚訝。我媽問他:“為什麼不是來打酒的?”他問答得挺痛快:

“2000年了嘛,喝酒的任務嘛,基本上完成了嘛!”

可是才過幾個小時工夫,這家夥又來了,他把我們家門一腳砰地踢開,眼睛通紅,頭發蓬亂,外套胡亂敞着,上面扣子一個也沒有了。他繞着很複雜的曲線走向我,把手裡的瓶子往櫃台上重重一頓……——又來打醬油。

我一直都想不通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我開始還以為他們酗酒是因為想要打發無聊——一堆人湊在一起借酒裝瘋可能會很熱鬧。

可是後來,我又發現還有很多人都更願意孤獨地喝酒的。比如傑恩斯别克,偶爾會悄悄地進來,讓我們給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靠着櫃台慢慢地,享受似地啜着。冷不丁一有人進來,就迅速把酒瓶蓋一擰,口袋裡一揣,然後若無其事地和來人打招呼,耐心地等着對方離開,然後又繼續掏出來享受——像是一個饞獨食的孩子一樣。顯然,酒帶給他的樂趣肯定不是我一直認為的——那種通常電視劇和小說書裡才會解釋出來的“麻醉”呀“逃避”呀之類的說法。

更多的人是隻讓我們給斟一杯散酒,接過來就一飲而盡,然後匝着嘴付錢。滿意地離去,掀開門簾大步走進外面的寒冬之中。那樣的一杯酒我們賣五毛錢。

我喜歡這樣的喝酒的人,我覺得他們真的把酒當成了一樣好東西來品嘗。酒在他們那裡,最次也是一種驅除寒冷的必需品。而不像那些群聚拼酒的人,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的,喝到最後,估計給他上點白開水他也無所謂了——甚至分不清了,照樣興奮得要死。我覺得他們不珍惜酒。

還有另外一類酗酒的人——占了喀吾圖酒鬼中的大多數——總是在以一種非常可怕的——可以稱之為“精神”——的态度在酗,他們狂飲爛醉,大部分時間卻是沉默的,而且毫無來頭地固執、鄙夷一切稍有節制的行為。

他們喝酒的狀态與程度往往有一定規律可循——在櫃台邊站着喝或坐着喝的人,可能剛剛開始喝或隻喝了一瓶;盤腿坐到櫃台上喝的,一般來說兩瓶已經下肚了;至于高高站到櫃台上面低頭頂着天花闆的,不用說已經喝到第三瓶。假如喝到第四瓶的話,就全睡在櫃台底下了。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加那爾喝過四瓶,是一定會踩着牆頭上房頂的,而秘列提喝到第四瓶,通常會跑到河邊從橋上往下跳。

至于其它的洋相,就更多了。

我們是裁縫,是以我家挂着一面全村最大的穿衣鏡,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酒鬼,從村子裡的各個角落集中過來,站在那裡輪流照鏡子,每人還随身帶着梳子,一個個沉默着,沒完沒了地梳頭……真讓人受不了……

鄉政府的秘書馬赫滿喝醉一次,就到我們家訂做一套西服,還很認真地讨價還價(而他平時穿着很樸素,甚至很寒碜。我想,想要一套新衣服——肯定是他長久以來不可能實作的一個想法吧……)。

還有河西的巴汗,每次喝醉了就挨家挨戶還債。

而我們這裡的電老虎塔什肯喝醉了,則是挨家挨戶收電費。收完電費後,再跑到房子後面挨家挨戶地掐電。我們毫無辦法,隻能點着蠟燭生着氣,等他酒醒後來道歉。通常在道完歉接好線後,他還要再讨一杯酒喝了才走人。

塔什肯帶的那個小徙弟也是一個小酒鬼。這個小夥子,不知為什麼給人的感覺總是怪怪的,也說不上具體哪個地方怪,反正就是有個地方不對勁。我是說他那麼大的人了,但臉上總是很自然很強烈地流溢着一種孩子才有的神情,有點像天真——對,就是天真,很無辜很簡單的那種天真。真是奇怪,他到底哪裡和别人不一樣呢,眼睛鼻子不都是那樣長着的嗎?于是,每次他一來,我就留心觀察,後來發現的确如此,尤其是當他張嘴一笑時,這種天真就更強烈明顯了。他笑完一閉上嘴,那種天真就立刻蕩然無存。我再進一步觀察,再進一步觀察……終于明白了……咳,什麼天真呀!——他嘴裡缺了兩顆門牙!

不用說,肯定是酒喝多了,跌掉的。

塔什肯說他的這個寶貝徙弟十年前就在随他跟師了,跟到現在,除了酒,什麼也沒學到手。也的确如此,這家夥幫我家接個小線頭還被電打得嘶牙咧嘴的。不過他會修電燈開關,我家的電燈開關有一段時間有了問題,連續拉五六下燈才亮,他過來修了一下,修得它隻拉三四次就可以亮了。

可能每個村子都會有這樣的一幫小夥子——還沒熬到可以死心踏地地去老老實實種地的年齡,但又沒勇氣出去闖蕩一番,便天天哼着被譯成哈文的漢族流行歌,成群結隊地四處混酒喝。他們七嘴八舌地圍攻我:“妹妹,不行呀,我們實在沒錢呀!”等喝得差不多了,就說:“嫂子,我們真的沒錢……”等徹底醉掉以後,我也就被叫成“阿姨”了。

隻是讓人奇怪的是,既然他們沒錢,為什麼我還會把酒賣給他們?我一天到晚硬是被酒給醺糊塗了。

我家櫃台下面的一個角落裡至今還扔着一大塊無法處理的寶貝,其中有五件皮夾克,好幾頂皮帽子,幾根馬鞭,一幅皮手套,兩三個手電筒,還有一個機車頭盔,一大堆匕首,一大疊子身份證,一個戶口薄,數不清的手表——但是裡面有一半的都不能走了——更可笑的是,還有一雙皮鞋……全是賒賬的酒鬼随手抵在這裡的,估計酒醒後就忘掉了。

更可氣的是晚上,那些人也不知道哪有那麼大的毅力,冰天雪地裡硬是能連續敲幾個小時的門。他們越是這樣,我們越是不給開;我們越是不給開,他們越是要堅持到底,不氣不餒,不煩不躁,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天亮,就回家睡覺去了,一覺睡到晚上,吃飽了飯,再來接着敲。

經常是幹活幹到半夜,一出門,就給門口堵着的東西拌一跤。低頭一看,又一個醉趴下的,不知在冰天雪地裡倒了多久了,于是趕緊把他拖進房子,拖到火爐邊撂着,讓他自己醒過來,自己回家。可氣的是,這種人醒了以後,往往第一件事就是要酒喝,根本不為自己剛剛撿回一條命來而稍有後悔。

奇怪,為什麼要喝酒呢?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那麼辣,而且還得花錢。

我媽就有點瘾,平時吃飯,一有好菜,就讓我們給斟一杯。有時候我外婆也會主動讨一小口喝。就我怎麼也喝不習慣。

我媽說,她年輕時在兵團的時候,她們姑娘排每天都會在地裡幹到好晚才下工,一回到家,骨頭都散了似的,渾身酸脹。為了能夠睡個好覺,保證第二天的精神,于是一幫子姑娘們就逮着酒瓶子一人猛灌一口,再昏昏沉沉上床睡覺。于是時間一久,就上瘾了。

至于外婆,我想大約也是一個原因吧。艱苦的生活太需要像酒這樣猛烈的、能把人一下子帶向另一種極端狀态的東西了。

尤其看到那些喝醉了的人,眼神脆弱又執着,腳步踉跄,雙手抓不穩任何東西。他們進入另外的世界裡了,根本不接受這邊世界的限制——甚至生命的危脅也不接受。就覺得,酒實在是太神奇了——溫和的糧食和溫和的水,通過了一番什麼樣的變化呢?最終竟成了如此強烈不安的液體……當我們一日三餐,吃着這些糧食,喝着這些水,溫和地日滋夜補——誰知道它們在我們身體内部,在更為漫長的時間裡,又進行着一些什麼樣的變化……當我們一日日老去了,身體被疾病打開了各種各樣的缺口,當我們柱杖蹒跚地走,神智也漸漸模糊了……人的一生,是不是也是一場緩慢的酗酒過程吧?——我突然想到一個詞“殊途同歸”,呵呵,世界太神奇了。不會喝酒,也罷。

對了,我所知道的漢族人喝醉酒的話就很沒意思了,通常的情景隻會是兩個人面對面跪着,沒完沒了道地歉,然後再抱在一起痛哭(——額外說明的是,喀吾圖平常沒什麼漢人,這些都是夏天來打工的民工,幫助蓋喀吾圖寄宿中學的新教學樓)。

還有那個一幹完活就跑到我們家店裡串門子的小黃,平時好好的一個小夥子,一喝醉了呀,就哭得一塌糊塗的,非要認我媽為幹媽不可。我媽隻好答應他。但到了第二次喝醉,他還要再認一次。認完了就抱着我哭:

“嗚嗚嗚……我妹真讓人心疼,嗚嗚嗚嗚……小小年級就死了爹……”

我很生氣,因為我爹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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