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南方周末

2024-05-13 19:00釋出于廣東南方周末官方賬号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根據李娟同名散文集改編的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劇照。資料圖

“世界上能夠覆寫一切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雪,一種是墳墓。”

李娟的寫作有時候會引起一些誤解,讓人認為她是憑着天然的少女般的純真而完成了著作。實際上,她思想豐厚,寫作嚴謹,這些特質在她的第一部作品《九篇雪》中就已經具備了。

2003年,《九篇雪》出版,這部作品寫于李娟外婆生病期間,她在醫院照顧外婆,不用幹裁縫活了,有大塊的時間寫作,寫了整整一個冬天。在去烏魯木齊交稿途中,她卻把所有稿件都遺落在搭乘的車上。回到富蘊縣,隻能重寫。“不管是第一稿,還是第二稿,對我來說寫作本身就是一件讓人興奮、快樂的事情。就是有點可惜,可能丢了第一稿很多東西,但另外一方面可能第二稿會寫得更好。”

此後李娟沒有停下來,陸續出版了《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遙遠的向日葵地》《記一忘三二》《火車快開》《羊道》三部曲……“長久以來我一直渴望書寫的東西。關于大地的,關于萬物的,關于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關于人的——人的意願與人的豪情,人的無辜和人的貪心。”

2024年5月,改編自李娟同名散文集的電視劇《我的阿勒泰》開播,首播當日收視率全國第一。延續《九篇雪》中隐秘的少女心事,愛情成為《我的阿勒泰》的重要主題,“整個秋天我都在想着愛情的事——我出于年輕而愛上了麥西拉”。

于适飾演的哈薩克少年巴太,以《鄉村舞會》的麥西拉為原型,“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的手”,與巴太的愛情治愈了返鄉的文學少女李文秀。與此同時,深深治愈着螢幕前觀衆的,不隻新疆阿勒泰的雪山、森林、草場、河流,還有李娟筆下“對愛情對生活的本能的熱情”。

許多讀者認識李娟,是因為李娟曾在《南方周末》上開設專欄。七年前,在南瓜視業北京辦公室,李娟因為新書《遙遠的向日葵地》,第一次接受了南方周末視訊采訪。七年後,還是在南瓜視業辦公室,李娟與南方周末視訊連線,直播聊閱讀、聊寫作,但這一次李娟在烏魯木齊郊區的一個小鎮上,她獨自一人和兩隻貓一起生活,“40歲以後就很明智地選擇了現在的生活”。

直播期間,不斷有讀者留言催李娟的新作,她上一部新作是2017年出版的《遙遠的向日葵地》。面對催更,李娟坦誠聊了聊自己的寫作狀态,“現在我也在糾結,我總覺得要麼還沒有到寫的最好的一個狀态,要麼可能真的是時間沒到,這個不好說。其實在寫作方面,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豁達的人,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人,我也很焦慮。”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李娟。受訪者供圖

以下據直播實錄整理。

“文字是最為開放的”

南方周末:你反複談到過自己的第一本著作《九篇雪》,認為那是少年的創作,但《九篇雪》裡幾乎有你後來所有創作的核心元素——想象力的蓬勃、文字的奇絕。你寫到“世界上能夠覆寫一切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雪,一種是墳墓”。這種句子在那時候你非常年輕的年齡段,都是從頭腦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嗎?

李娟:确實和我那個年齡可能不相符,但确實是很自然而然的一種(流露)。寫作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就像玄學一樣。真的很奇怪,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為什麼會在年輕的時候做那樣一種甚至有些殘酷的描寫。

南方周末:你自己談到過,你說八九歲的時候就有時間寫作,這種寫作的志向是被什麼點燃的?

李娟:這個真的很難說,就是本能,真的是作為一個八九歲的、很平凡的、幾乎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她是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她都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的,但突然有一天她識字了、她會讀書了,她發現自己能夠用文字來編寫一些語句了,這個時候她突然清晰了,所有的記憶都清晰了,我覺得這就是突然間覺醒了吧。

南方周末:你的詩集是沒有任何前言、後記的,這首詩的寫作是什麼年代的事情?

李娟:它可以說是貫穿了我的寫作過程,從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就開始寫。當然,在開始寫的時候,那更不像詩了,很多人說我寫的詩不像詩,就是斷行的散文。後來在結內建這本書的時候,我做了很大的改動。

南方周末:這些詩歌的寫作和你的散文的寫作是同步的嗎?

李娟:是的。

南方周末:你的書中有些放了圖檔,那些圖檔讓我們可以一眼看到新疆那種壯闊、那種美,但是新疆那種豐厚度隻有在文字裡才能完成,你自己是不是一個文字的狂熱愛好者?

李娟:是的。一方面,我确實覺得對我來說文字的表達更廣闊一些。另一方面,可能是我這個人比較浮躁,我看視訊類的東西總是喜歡快進,除非是節奏感特别好的一部作品,我可能會耐心地看下去,但基本上我沒有太大的耐心去看影視作品、視訊類的東西,這可能是我個人很糟糕的一個毛病吧。我更喜歡文字,無論是自己的表達還是去從别人的表達裡獲得的東西,我覺得文字是最開放的。

南方周末:這次因為通讀你的作品,做了很多筆記,回過頭看,塗抹、标記的很多都是寫壯闊的風景,你怎麼處理人物故事和壯闊風景之間的關系——這都是很自然的嗎,還是在你的寫作中有很多推敲、平衡?

李娟:一談到寫作技巧這個話題,我真的是覺得特别茫然。我寫作的時候當然會像你說的那樣去推敲、布局、反複地想,但是所有的時候所有文字的安排真的就是一種判斷力,我也不知道這個判斷力的根源是哪裡,我也覺得這樣寫比那樣寫更合适,删掉這一部分比保留它更加簡潔、更加準确,反正就是一種直覺和判斷力,我沒辦法去剖析自己的這種寫作技巧,我覺得真的是玄學。

南方周末:剛才我談到你寫作的那個年輕的狀态,實際上簡·奧斯汀19歲就寫了《理智與情感》,21歲寫了《傲慢與偏見》,寫作真的可能是需要天賦的,跟年齡沒有太大的關系?

李娟:是的,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是的”,我并不是以我自己為例子,而是我以前看過很多優秀的作者十三四歲就可以寫出非常成熟、非常老練的文字,當然他後來再也不寫了,我覺得這真的是和年齡沒有關的。就好像一個天才科學家一樣,他十一二歲可以破解非常(難的難題),文學的天賦就是類似這樣,很奇怪。當然,我還不至于那樣,我覺得我是在三十歲以後才慢慢地更加成熟、更加通透,但是在三十歲之前,是一種橫沖直撞的寫作。

南方周末:你寫的故事裡有一部分是哈薩克遊牧民族的故事,你當初是身在其外,後來幹脆走進去了。有一位批評家說你寫了類民族志,但似乎你寫的是人的共通性,而不僅僅是展示一些風俗的東西。你當時寫他們的時候有什麼考量?怎麼想起來要參與他們的轉場的?

李娟:因為我感覺到他們這種生存的景觀是一個很大的東西,它肯定會有很多豐富的值得一寫的内容。說實在的,就像我的序裡也提到過,我一開始是抱着一種獵奇的心态進去的,去旁觀那些非常迥異的生存狀态。可是你要真的陷入那種生活中之後,會放棄很多原來的想法,會覺得當你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會和他們一起去反抗外界的目光。這種心态真的是讓我自己也挺震動的,我就突然意識到了我之前對他們的誤解,為之前的心态而羞慚。當然,我和他們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是很久,就兩個多月,但兩個多月的時間足夠讓我去改變自己了,是以我也挺感謝那一段經曆的。真正把這個内容寫出來是過了好幾年,也是慢慢去回想、去否定自己、去思考,慢慢去了解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形成最後那麼一本書。假如我離開牧場後立刻就寫,我覺得可能不是什麼像樣的東西。大緻就這樣吧,其實還是很難說清楚。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哈薩克族和蒙古族都是馬上的民族。圖為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的男主和馬。資料圖

“媽媽是女惠特曼”

南方周末:在你的作品中,你的母親是被大家非常喜歡的一個形象。媽媽在你的很多著作中都有出現,包括最新的那部《遙遠的向日葵地》,書中的生活場景在時間上和《羊道》還是《冬牧場》中是同時的?

李娟:是《羊道》。《遙遠的向日葵地》寫了我們家三年間種地的内容,并不是一次。我第一次開始接觸我們家種地這件事是我去夏牧場之前,也就是進入紮克拜媽媽一家生活之前,其中有《九天》那篇文章,我在地頭隻待了9天,第10天就上山進牧場了;第二次是我辭職了去到了南方,然後我外婆過世,我就坐火車回新疆,安排了外婆的葬禮以後,我就到了向日葵地,那時候我媽也缺人手、缺錢,我就幫着幹了一兩個月的活,那是這本書裡最主要的内容;第三次就是聽我媽說的,我沒有參與,我們家就種了那三年。

南方周末:媽媽在你的作品中好像生活特别達觀。

李娟:是的,我的朋友說“你的媽媽是一個女惠特曼”。

南方周末:在《遙遠的向日葵地》裡,媽媽帶着你們一家(包括雞、鴨、狗)浩浩蕩蕩地散步的場景特别壯觀。

李娟:對,她是一個很童真的人,童真、善良、有趣。

南方周末:《遙遠的向日葵地》裡有很多讓人難忘的場景,比如媽媽跟你的繼父分别種了兩片地,當他們要相會的時候,媽媽會很用心地拾掇自己。媽媽是一個很強勢的人,但是在叔叔面前好像很柔軟的那部分顯露出來了。

李娟:還是很強勢,但确實她女性的一面也非常強烈,希望在自己的伴侶面前能夠被贊美,也是非常強的女性意識,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很可貴、很美好的人性的東西。

南方周末:雖然那是以“向日葵地”為概念的一本著作,但是有很多關于你的部分。嚴格意義上,在你的作品中,李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但是你好像在不斷地忏悔,沒有把自己的某些東西表露出來,你不認為你對自己的表達是讓你很滿意的嗎?

李娟:其實我寫的所有東西都在拐彎抹角地寫自己,我之是以不那麼直接地去自我表達,可能是因為覺得還沒有真正地了解自己。我在寫作裡回避了很多東西,回避了自己很多更加複雜、更加尖銳甚至是更加負面的一些情緒,僅僅是因為這些東西不值一提,它會傷害行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壓抑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寫自己,能夠把自己非常準确而輕松地寫出來。

南方周末:你突然會有一個上帝視角去俯瞰人間、俯瞰大地,是怎麼出現這樣一個李娟的?是閱讀帶給你的,還是你的觀察帶給你的?

李娟:你之前和我說文字裡有兩個我,一個是第一人稱的我,一個是第三人稱的我時,我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我真的是沒有答案。如果非要說點什麼,可能就是我這個人共情能力比較強,幾乎可以了解一切了。我喜歡的東西、我愛的東西、我讨厭的東西、我憎恨的東西,我都可以了解。是以說才能夠這樣容易置身事外,其實這是一種很冷漠的性格。

南方周末:你寫到關于阿勒泰的那些作品時,你認為你寫的那個她實際上是把你當時的生活中最好的那部分都呈現出來了,你說你自己特别向往那個你。

李娟:是的,那時的我,二十多歲的年齡,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普通少女的心态,我渴望愛、渴望親情、渴望被我的母親深深地愛着、渴望得到她的溫柔,是以在這種情況下,愛情萌發了一點點,我會立刻把它放大。如果有一個小孩子對我很好,就是一種友情的表達,我立刻會把這件事情反複地詳細地入木三分地去描述。如果我媽對我溫柔一點點,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密集地把她對我的好寫進我的文字裡,實際上現實中并不是那麼密集。

有朋友留言“一床被子”,那是我非常感動的一件事,我去烏魯木齊打工,我媽媽是反對我打工的,但她去烏魯木齊的時候給我帶了一床被子,真的是連夜趕制出來的,那個是真的有很強烈的被愛的感覺。

南方周末:有讀者留言,問你寫過童話嗎?家裡的小朋友很喜歡你的文章。

李娟:我沒有寫過童話,但是我的文字可以當童話來看。小孩子也可以看。(很多動物的故事、少年故事)這些不但成年人覺得有趣,更是能夠吸引小孩的注意。

我讀者裡有很多國小生,很多很小的小孩子。是以很多出版社希望能夠改編我的東西,改編成童話或者把它簡縮,配上插圖做成兒童繪本,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不要小瞧小孩子,不要把小孩子弱智化。

“在寫作上,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豁達的人”

南方周末:你覺得自己文字的力量來自哪裡?除了你的頭腦、眼睛之外,有閱讀帶給你的一些動力嗎?

李娟:有吧,我覺得所有作者的寫作都是從閱讀開始的。哪怕到了現在我讀到一本特别好的書,我就會想,假如我寫,我會處理到什麼程度。當然,我也不是說抄襲或借鑒,是真的會激發我的這種創作欲。而我讀到一個非常不好的東西,我就會很遺憾,要是我寫,我絕對不這麼寫,我真想把它重新寫一遍。我現在還是讀得挺多的,但是說實在的,遠遠不能像小的時候那種閱讀的刺激了,讀書讓我忘記一切,讓我如癡如醉。

南方周末:我看你在《春牧場》裡甚至給草起名字,什麼纏綿草、抒情草。

李娟:因為不知道那是什麼草,又懶得費心思去考究,但是你又喜歡那種草,就好像《小王子》的故事一樣,好像取了名字以後就更有感情了。

南方周末:在你的作品中還能看到成長的軌迹。你自己認為《冬牧場》是你的代表作?

李娟:嗯。《遙遠的向日葵地》也算是我的代表作,我覺得它的語言更加華麗,而且表達更加痛快、淋漓盡緻,但是我個人還是更喜歡《冬牧場》,因為它更加完整,它包含的東西更加龐雜,當然寫的時候也更加艱難。反正我的私心是很喜歡《冬牧場》的。

南方周末:你當年的《九篇雪》還是手寫的吧?

李娟:手寫的。第二本書《阿勒泰的角落》和《我的阿勒泰》就用電腦了。其實我上學的時候學過電腦,那時候電腦已經開始進入日常生活了,雖然沒有特别普及。真正開始用還是在寫阿勒泰的時候,那時候在宣傳部上班了,我租了一台電腦,一個月多少錢忘掉了,很沉重的,我分兩次才把它抱回家,先抱顯示器,再抱主機,走過兩條街把它抱回家,就是用那台電腦寫的。後來賀姐來到阿勒泰,她走的時候把她的電腦給我了,準确地說是她把那個很沉重的很大的主機箱給我了,她是從北京給我背到阿勒泰的,因為也沒法托運,必須手拎,是以真的是很感謝賀姐,她對我寫作之初的幫助是無比巨大的。當然,後來我還遇到各種各樣的幫助,但真的是沒有誰像賀姐那樣了。

南方周末:你的文字出現在《南方周末》也是她介紹過來的。

李娟:準确地說,我到(當地)宣傳部(工作)也是賀姐到牧場上把我找到,給我聯系到工作,讓我去上班。現在很多人都說是自己發現了我,幫我安排了工作,跨過幾條河、爬了多少山,在羊群裡找到了我。其實不是的,從頭到尾隻有賀姐,她去富蘊縣看我,我把她帶到牧場上生活了幾天,然後她回到阿勒泰以後,就開始幫我奔走這件事情,然後就很慚愧,靠着那本書有了一份工作,終于可以有一份收入,可以安心地有一個書桌,安心地寫作了。

南方周末:你寫《羊道》的時候還在當地宣傳部吧?

李娟:是,那時候我快離開了。我很想去牧場,但是工作又成了一個負擔,我就跟上司商量,幾次想要辭職,當時上司非常支援,她說“你不用辭職,我們就以機關的名義給你一個假,你去吧”,然後給我贊助了一台相機,後來相機被我弄丢了,我還賠給了機關。然後我又帶着一部相機,那部相機隻有一塊電池,是以拍不了多久就不行了,山裡也不能充電,是以關于《羊道》的圖檔資料特别少,而且最後我還把那部相機弄丢了,最後那部分照片也沒了。當時我在牧場上隻生活了兩個半月,機關就把我叫回去了,因為太忙了,我是檔案員,當時好像要進行檔案檢查。是以很遺憾,否則我可能會有更多的積累,然後回到機關就可以創作,可是還是覺得和工作有沖突,再加上和機關的同僚也相處得不是很好,就鐵了心地想寫作,然後就離開了,當然當時的上司對我還是很好的。

南方周末:不斷有讀者留言催你寫作,因為上一部著作出版已經是2017年的事情了。你現在日常有哪些寫作在進行中?

李娟:我随時随地也在記錄,現在用手機記錄東西是很友善的事情。語音錄入它就自動轉化為文字了,也記錄了很多。但是形成書面,我覺得還是需要非常漫長的過程,需要耗費很多很多的精力。是以現在我也在糾結,我總覺得要麼還沒有到寫的最好的一個狀态。其實在寫作方面,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豁達的人,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人,我也很焦慮。

我今年努把力,其實寫作還是很愉快的事情的。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向陽 彭子敏

責編 劉悠翔

檢視原圖 75K

  •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 李娟:我在寫作裡面回避了很多很多自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