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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山文學|采茶(小說)

作者:八公角度
八公山文學|采茶(小說)

采 茶

——金剛台紅軍婦女排的故事

曹多勇

作者簡介:曹多勇,安徽文學院專業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榮獲安徽文學獎。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大河灣》等。

清早天一亮,吳繼春就站在茶園裡采茶。那個時候,茶樹的葉芽上點綴着一滴滴晶瑩剔透的露水,太陽隐藏在雲霧缭繞的山那邊。吳繼春腰間系一隻布袋子,摘一把葉芽就塞進去。布袋子鼓鼓囊囊裝滿,她就去地頭。那裡有一隻竹簍子。竹簍子個頭大,半天摘下來,都摘不滿。吳繼春采茶慢,不是慢在她采茶的速度上,是慢在她分心分神上。吳繼春摘兩把葉芽就得停下來,朝四周山下看一看。看山道上有沒有人上山?看上山的是不是陌生人?要是發現情況異常,吳繼春就會離開茶園,隐蔽一旁的密林裡。要是陌生人真的上山來,她就會快速往山上跑。半山腰有山洞,四個傷病員在裡邊養傷。吳繼春去那裡指揮傷病員撤退深山裡。隻不過,吳繼春接替戰友彭玉蘭做看護二十天,這樣的情況一次沒出現。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可能最安全。傷病員在李王沖後面的山洞裡養傷,算是常年的一個據點。由聯保主任李有田親手安排。傷病員和看護的飯食也由他們家提供。李有田幫助紅軍做事,國民黨剿共大隊想不到。李王沖窩藏紅軍傷病員,國民黨剿共大隊更是想不到。山道上不見陌生人,吳繼春低下頭接着采茶。

漸漸地,太陽爬上山頂,茶樹上的露水慢慢地消散幹淨。晌午,吳繼春不下山,李有田老婆上山。李有田老婆身後背一隻一模一樣的竹簍子。竹簍子裡有飯菜、有傷病員的中藥湯和棉花、繃帶,還有一團豬油。西藥奇缺,中藥替代。沒有醫藥棉花,破被套煮一煮替代。沒有醫藥繃帶,破布條煮一煮替代。豬油是濕潤劑。擦洗好傷口,塗抹一層豬油,繃帶包裹上。這樣一來,傷口的血肉就不會粘連在繃帶上。

李有田老婆長一雙小腳,山道彎曲難走,吳繼春停下采茶,坐在地頭等候。差不多有一頓飯那麼長時間,李有田老婆在前面的彎道上露出頭。李有田在兄弟中間排行老五。在李王沖,吳繼春随鄉入俗喊李有田五叔,喊李有田老婆五嬸。當地人家叫閨女,喊小妮子。那一年吳繼春21歲,在李有田老婆的眼裡,依舊是一個孩子。李有田老婆遠遠地喊:“小妮子快來接五嬸,背簍裡有好吃的。”采半天茶,不見一口水,不見一粒飯,肚子早“咕噜咕噜”地亂叫喚。吳繼春站起來,迎上前接過竹簍子。竹簍子很沉,有一股飯菜和中藥的混合味道。

五嬸問:“你猜今天燒了什麼好吃的?”

吳繼春說:“我知道。”

五嬸說:“你知道,你說呀?”

吳繼春說:“竹筍燒肉。”

五嬸愣一愣問:“你怎麼知道的?”

吳繼春說:“我鼻子尖聞得見。”

五嬸說:“你個小妮子,昨晚偷聽我跟你五叔說話。”

吳繼春笑一笑不答話。

吳繼春來這裡二十天,頓頓雜面馍和稀飯,早晚就鹹臘菜,晌午就炒白菜。五嬸家房屋旁邊種一畦白菜,冬天吃半畦,留半畦。春天白菜長菜薹,晌午吃的就是炒菜薹。一頓吃,兩頓吃,三頓吃,吳繼春滿嘴都是菜薹的苦澀味。一家多出五口人吃飯,李有田家算是盡力了。再說趕在荒春天,有口吃的就算好人家。昨天晚上,李有田老婆跟李有田說:“你明天去東河集上砍斤把肉,你沒看小妮子來這裡,吃不下俺家的飯菜,又黑又瘦的。”李有田答應一聲:“好!這天正吃竹筍燒肉。”那一刻,吳繼春想走過去跟他倆說:“我吃不下飯菜,不是嫌飯菜孬,是白天夜晚擔驚受怕,心裡不踏實,吃飯吃不安生,睡覺睡不安生。”想一想,吳繼春閉上嘴,沒有說。臨下山,婦女排負責人史玉清交代她說:“你的任務就是看護好傷病員,保護好傷病員的安全,一天三頓飯吃什麼不吃什麼,不是你操心的事。”

五嬸背上裝葉芽的竹簍子下山。吳繼春背上裝飯菜的竹簍子上山。

吳繼春每天傍晚下一趟山,去村子裡走一遭,檢視村裡村外的動靜。白天敵人上山,他們容易看得清道路,吳繼春站在茶園裡采茶,一樣容易看得清敵人。最擔心的是晚上,敵人上山她看不見,一下堵住洞口,她和傷病員一點辦法都沒有。四個傷病員隐藏在不同的山洞裡。晌午,吳繼春挨個山洞去送飯,挨個傷病員喂飯、喂藥、清洗傷口、更換繃帶。髒的棉花,就地埋掉。髒的布條,帶下山清洗幹淨,開水煮一煮,下一回再用。四個傷病員,數老周傷得重。老周年歲大,過了六十歲。二十五軍長征,他身體弱留下來,加入商南遊擊隊。他身上受傷一直不見好。前兩天,老周開始發高燒,喝下清熱解毒的藥湯,不見有效果。眼看老周奄奄一息,活不幾天了。吳繼春去喂老周飯菜,雜面馍泡在菜湯裡,一口一口地喂。老周隻吃雜面馍,不吃竹筍和肉塊。

吳繼春說:“竹筍燒得香,你嘗一嘗。”

老周虛弱地說:“我牙不好,嚼不動。”

吳繼春說:“肥肉燒得爛,你吃一塊。”

老周搖搖頭說:“我吃肉是糟蹋,你多吃兩塊,好有勁山上山下跑路,好照顧傷病員。”

吳繼春兩眼潮濕,眼淚水汪出來。吳繼春說:“今天竹筍燒肉多,有我吃的。”

老周說:“那就叫其他同志多吃,他們早一天養好傷,早一天打白匪軍。”

這一天,吳繼春心裡難過,沒吃一口竹筍燒肉。

兩個月前,吳繼春剛上金剛台。這之前,她兩次被俘坐牢,多次嚴刑拷打,再加上刑場陪斬,說她經曆過九死一生一點不過分。

1935年夏天,由于叛徒出賣,吳繼春所在的紅二十八軍後方醫院被國民黨軍隊偷襲。 院長林之翰和政委熊得安組織同志們一面抗擊敵人,一面分散突圍。戰鬥從清早一直打到半下午,有二十多人壯烈犧牲。熊得安被打傷後慘遭殺害。林之翰身負重傷,他夫妻朱淑良壯烈犧牲。吳繼春随同林之翰、看護和勤雜人員一共十九人被俘。在途中,林之翰通過觀察得知偷襲醫院的國民黨軍隊是張學良東北軍112師部隊。當時張學良的部隊一般不殺醫生和看護。林之翰交代吳繼春不要懼怕敵人,不要向敵人說實話,就說家裡窮吃不上飯,才來醫院做看護。吳繼春在受審中始終咬定自己年紀小,當看護隻為混口飯吃,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前後四個多月,吳繼春先被關在軍法處,後被關進牢房裡。這期間,她遭受過好多次審問拷打,都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最後吳繼春被判有期徒刑,罰做苦工,半年後被家人保釋出來。

回家後,中共鄂東北道委派便衣隊的胡明來看她,組織上叫她留在家中做革命工作。不久,當地組織被敵人發現,吳繼春再次遭到被捕,坐了十天牢房,經了三次拷打審問。她都一直堅持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敵人殺害其他人同志時,一并将她押赴刑場陪斬。其後,吳繼春被吳典章出面保釋出來。吳典章是當地民團排長,吳繼春的家門叔叔。

民團團長龔智富聽說吳繼春年輕漂亮,便想娶她回家做小老婆。吳典章認為這是攀龍附鳳的好機會,就滿口答應下來。吳繼春堅決不答應。龔智富惱羞成怒,派出十來個團丁将吳繼春搶過去,強行成婚。新房裡,吳繼春手持一把剪子誓死不從。龔智富拿吳繼春沒辦法,心裡懷疑她是紅軍的人,害怕紅軍秋後找他算賬,隻好送吳繼春回家,吩咐吳典章對她嚴加看守。吳典章不敢違抗指令,白天叫吳繼春在家幹活,晚上把她關在民團炮樓裡。組織上得知這一情況,秘密部署營救計劃。有一天夜裡,幾個身手矯健的人潛入民團炮樓。這是中共鄂東北道委派出的便衣隊。領頭的便是吳繼春見過的胡明。幾位便衣隊員趁着團丁開門倒水的空隙,一下沖進炮樓,幾把手槍對準幾個團丁的腦門,他們一動不敢動。胡明說:“我們不想傷害你們,隻想帶走人。”團丁不敢反抗,便衣隊将吳繼春帶出民團炮樓送回部隊。

這一次,組織上派吳繼春來金剛台,主要就是看護李王沖的傷病員。幾經生死磨難,吳繼春知道,面對死的抉擇容易,面對生的抉擇艱難。敵人審問拷打她,她什麼都不說,面對的是死的抉擇。敵人拉她去刑場陪斬,她什麼都不怕,面對的同樣是死的抉擇。人們說,人頭落地,大不了留下碗口大的一塊疤。說來說去不就一個死嘛!龔智富強行要跟她成親,她面對的就是生的抉擇了。那一夜也就成為她忘不掉的一段記憶了。

那一夜,龔智富從酒席上回新房,沒想到吳繼春手裡握一把剪子。剪子隻有巴掌那麼大,吳繼春這些天一直帶身上。它是她對付敵人的武器,也是她對付自個的武器。龔智富半醉半醒地輕看了吳繼春。龔智富說:“這麼小的一把剪子有什麼用?過一會我叫人送一把手槍你玩一玩。”吳繼春把剪子對準自個的脖頸說:“我殺不死你,我殺我自個。”龔智富“哈哈哈”地笑着說:“你可不要捅自個,要是沒死掉,破了相,留在我家裡當傭人,我都嫌你醜。”沒有防備地,吳繼春調轉剪子,猛地捅向龔智富。龔智富慌忙伸手去攔,手面被剮破,“嘩啦啦”地流出血。龔智富不氣惱,反倒笑得更開心。龔智富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烈性子女人。”

龔智富不死心,叫二姨太勸說吳繼春。龔智富的二姨太,吳繼春認識,名叫錢麗娟。三年前,吳繼春和錢麗娟同在紅二十五軍七十五師二二五團醫務所當看護。龔智富帶民團配合國民黨軍隊一起去圍剿。醫務所有五名看護和四名重傷員被俘。那一次,吳繼春逃脫掉。四名重傷員當場被槍殺。五名看護被民團帶到山下的一座寺廟裡。團丁持槍叫她們背靠寺廟院牆站一排,一個接一個拉到對面,臉朝院牆站那裡,團丁舉槍照準她們的後腦勺開槍打死。五名看護中,錢麗娟長得最漂亮,最後一個被拉過去。槍斃前面四個看護,龔智富站在一旁不動彈不說話。槍斃錢麗娟的時候,龔智富走過去跟她說:“你這麼年輕漂亮,就這樣死去可惜了。我給你指一條生路,你想一想答複我。”錢麗娟的兩眼一點一點地黑,頭腦一點一點地懵,亮光和生路在哪裡?龔智富說:“我給你一個晚上時間,你明天早上跟我說,想不想做我的二姨太。”

這一回,龔智富給吳繼春的時間也是一個晚上。吳智富說:“我叫錢麗娟過來跟你親口說,她跟我過日子滋潤不滋潤,我的兩隻手捧着她像不像捧着一朵花。”

錢麗娟手提一隻柳條箱走過來。打開柳條箱,裡邊是女人的衣裳和絲綢布料。另有一隻首飾盒,裡邊有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鍊、玉镯之類的。錢麗娟說:“衣裳是我送給你的。首飾是老爺早就準備好了的。”

一個女人過得好不好、舒心不舒心,不在穿戴上,在氣色上。錢麗娟春風楊柳一般地站在吳繼春面前。吳繼春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過得好的、過得舒心的女人。

錢麗娟說:“女人生在這個世上圖什麼?不就圖找一個心疼你的男人,過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嗎?”

吳繼春不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剪子。好像錢麗娟是來奪她手裡剪子的,不是勸她回心轉意的。

錢麗娟說:“你要是嫌做三姨太,喊我姐姐委屈。我倆換一個個,我做三姨太,你做二姨太,我喊你姐姐。”

龔智富的大太太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吳繼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錢麗娟帶走首飾盒,留下柳條箱。有兩個持槍的團丁在門口晃來晃去的。新房裡隻剩下吳繼春一個人。這一夜,吳繼春沒合眼,也不可能合眼。吳繼春盼着天亮,又害怕天亮。她不知道天亮後,龔智富又生什麼鬼花招。雞叫五更時,吳繼春手拿剪子,把自個的左手食指捅破。血珠子一點一點地汪大,“啪嗒”一聲滾地上。半年過去,食指上的傷疤還在。吳繼春想起來,看一看,摸一摸,像是一種警醒吧。

下午裡,吳繼春站在茶園裡采茶,心裡老是不安不甯的。會出什麼大事呢?老周撐不過今早明晚,這是知道的。那就是有事出在村子裡。這一天,吳繼春不等天黑透,就急匆匆地下山,走進李王沖。山窩裡的村子都不大,十幾二十戶人家擁擠在山腳下,你家緊挨我家,我家緊挨你家,巷子彎彎曲曲,不分東西,不辨南北。吳繼春害怕走也得走進去。往日這種時候,巷子裡會有稀稀拉拉的村人走動,今天一個村人遇不見。巷子兩邊的人家,家家關門閉戶,好似走進一座不見人煙的村子裡。吳繼春警覺開來,慢慢地往前走,慢慢地靠近李有田家。真的有情況!吳繼春聽見從李有田家傳出來的聲音裡,有陌生男人的問話聲和李有田老婆的哭叫聲。

——看來你是不想帶我們上山搜共匪?啪!啪!

——唉喲!疼死我啦!我不知道共匪在哪裡,我帶你們怎麼找?

——李有田已經交代說山上窩藏的有共匪,你說不知道?

——誰說知道,你們叫誰帶。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呀?啊!啊!啊!我的親娘喲!

吳繼春明白怎麼一回事,調頭往村子外面跑。巷子旁邊走出兩個兵丁,喊吳繼春站住,說不站住我們開槍啦!吳繼春哪裡會站住。兩個兵丁“砰砰”兩槍打過來。吳繼春拼命地左拐右拐往山上跑,兩個兵丁一邊開槍一邊往山上追。逃跑的路線,吳繼春早就勘察好。這是一條遠離傷病員山洞的路線。這條路線穿過一片密林,直接通向一道懸崖的旁邊。逃到這裡,吳繼春能躲藏在懸崖上的石縫裡,也能眼一閉、腿一邁跳下去。這是一處生死抉擇之地,選擇生生不得,就得選擇死。

吳繼春檢視線路在白天,沒想到晚上這裡是野豬窩。懸崖旁,樹林密,顯得黑。吳繼春一腳踩在野豬身上,野豬“嗷唠”一聲,上去咬她一口。好在咬在褲腳上,撕下一绺子。野豬的嚎叫聲中,吳繼春暴露出來,兩個兵丁追過來。她趕緊躲藏進一處石縫裡,随手扔下兩塊大石頭。石頭向深不見底的懸崖下滾落,兩個兵丁站在野豬窩旁邊,伸頭朝“嘩啦啦”的響聲處檢視。

一個兵丁問:“人掉下去了?”

另一個兵丁答:“怕是摔成了一團肉醬。”

兩個兵丁走開。吳繼春沒走開。她知道敵人今晚會搜山。

補記:吳繼春,1915年生,河南新縣人。1955年9月,被授予少校軍銜。1988年8月,獲得二級紅星功勳榮譽章。她是從大别山金剛台走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女紅軍戰士之一。2001年去世,享年86歲。

八公山文學|采茶(小說)

【跋】淮南八公山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書之地,地名品牌聲名遠播,對宣傳作家作品有着極大的影響力。《八公山文學》(年刊)是由八公山區委宣傳部、文聯主管,淮南市作家協會指導,八公山區作家協會主辦的内部刊物。本刊緻力于文學事業的發展和繁榮,為八公山區、淮南市其他各縣區,以及全國各地的作家、詩人、文學愛好者提供一個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學》已經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文壇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今日頭條“八公角度”合作選登其中的優秀作品。本期“八公角度”釋出的曹多勇小說選自《八公山文學》2022卷“琅玕青青”小說專欄。

八公山文學|采茶(小說)

(淮南八公山作家協會《八公山文學》編輯部)

2024年4月18日今日頭條“八公角度”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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