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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世、家事看曹雪芹家道驟變

作者:文創貝
從家世、家事看曹雪芹家道驟變

南京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故鄉,是曹家三代四人任職江甯織造一甲子之地,亦是曹家曹寅一支的根基所在。筆者長期研究紅學與南京,竊以為,以家世、家事等為切入點,更能接近和了解曹雪芹身世與《紅樓夢》寫作背景的關系。

家道驟變

雍正五年(1727年),曹雪芹的嗣父曹頫因虧空巨大,獲罪入獄。曹家慌忙變賣家産以期償還,卻被彈劾意圖轉移财産,雍正震怒,第二年正月下令徹底查抄南京曹府,全家遣返北京。自此,曹雪芹家族自康熙二年(1663年)起,在南京三代四人任江甯織造65年的官宦生涯宣告結束。

曹雪芹在他的《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甯國府”中,針對他家族内部的内讧,借賈探春之口這樣說道:“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面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正是發生在雍正五年(1727年)曹頫在南京被抄家、罷官、枷号,曹家内部自殺自滅、一敗塗地的最真實的寫照。曹雪芹家族内部的内讧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他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輩,曹家曹寅一支在南京徹底衰敗的緣由正是禍起蕭牆。

庶子承父職埋下禍根

嫡長子繼承制是西周繼承制度的一項規定.對後來的封建王朝産生深刻的影響,而曹雪芹家族“獨犯其忌”。

這得從曹雪芹的先祖曹世選(又名“錫遠”)說起。曹世選原來居住在東北鐵嶺衛(今遼甯省鐵嶺縣)到遼陽這一帶地方,約明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被後金軍隊俘掠,不久就跟了多爾衮,隸屬于正白旗。

曹世選與其子曹振彥作為多爾衮的親軍,為大清王朝的開國定鼎立下汗馬功勞,曹氏家族“飛黃騰達,将及百年”的曆史從曹振彥這一代拉開序幕。

曹振彥有二子。長子曹玺(曹雪芹的曾祖父)乃妻歐陽氏所生,嫡出。次子曹爾正系繼室袁氏所生,庶出。兄弟二人因年齡相差甚大(至少20歲),又分居南北,沖突尚不很突出。曹玺有二子:長子曹寅(曹雪芹祖父),庶出,生母乃其妾顧氏;次子曹宣,嫡出,與曹寅相差4歲,生母乃曹玺之妻孫氏。按照慣例,曹玺所任的江甯織造之職應由嫡子曹宣繼承。但由于曹寅少年時代即成為康熙帝的伴讀,常年與康熙朝夕相處,深得康熙的歡心,加上曹寅本人又博學多才,确能勝任江甯織造重任,是以,在曹玺死後,康熙帝即任命曹寅協理江甯織造,原有即令其繼任父職之意。這就在曹寅與孫氏曹宣母子之間以及曹寅、曹宣這一對同父異母兄弟之間埋下不和的種子。

曹寅在江甯織造任上十分稱職,成績斐然,連連升擢,從内務府慎刑司郎中轉廣儲司郎中,後出為蘇州織造,轉江甯織造。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起,兼任兩淮巡鹽禦史,次年授通政使司通政頭銜,貴為三品大員。而其同父異母的弟弟曹宣卻僅在京任侍衛兼南巡圖監畫,到了晚年還隻是六品司庫。兄弟二人的仕宦經曆形成鮮明對比。

根據曹寅友人納蘭成德、馮景等人的旁證,曹寅兄弟實亦不和,曹寅在詩文中透露出他們兄弟之間“骨肉鮮舊歡”的真相。曹宣和孫氏故後,原已過繼為曹寅之子的曹宣長子曹順被遣回本支。曹順和曹寅、曹颙(曹雪芹生父)父子之間的沖突開始表面化,這實際上是當年孫氏曹宣母子與曹寅之間沖突的繼續,是以,很快被康熙皇帝知曉。曹寅之子曹颞死後,深明曹家内情的康熙親自為曹寅立嗣,明令不準“不和者”(實指曹順)認嗣,而另行挑選曹頰為曹寅嗣子。這樣,曹順與曹頫兄弟之間又産生新的沖突。曹宣之子曹順、曹頔、曹顔、曹頰四兄弟中,曹順與曹由頁為庶出之子,曹顔與曹頫為嫡出之子,封建宗法家庭中的嫡庶之争在四兄弟中繼續并愈演愈烈(朱淡文:《紅摟夢論源》,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曹玺死後,康熙有意讓曹寅繼任,故先命其“協理江甯織造”。這一任命當然受到孫氏和曹宣的反對。因為曹寅一旦正式就任江甯織造,就意味着康熙皇帝支援曹寅取得曹家家長的地位,曹宣的嫡子繼承權就将受到損害,這是孫氏和曹宣一支所不能接受的。

“不和者”疑是抄家的告密人

曹寅為了維護曹家内部的團結,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事事克制忍讓,以求得内心的安甯與家庭的和睦。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他辭去協理江甯織造的職務。同年五月,他接受曹宣長子曹順為自己嗣子,這實際上是對孫氏和曹宣的再次退讓,保證自己将來的财産及其恩蔭均歸曹宣之子曹順所有。從有關資料來看,曹寅還放棄了曹玺遺産的繼承權,讓曹順在經濟上得到補償。例如,曹振彥、曹玺一系的“受田”就全歸曹順繼承。

曹順乃曹宣庶出長子,曹颛異母長兄,康熙十七年(1678年)生于江甯(南京)。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四月初四《總管内務府為曹順等捐納監生咨戶部文》載:“三格佐領下蘇州織造曹寅之子曹順,情願捐納監生,年十三歲。”顯示此前曹順已過繼為曹寅之子。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曹寅25歲,雖然喪妻已久,但按照那時的慣例,一般總會有幾房妻妾,而且日後還可以續弦,怎知将來不會有子而迫不及待要将曹宣長子曹順嗣為己子?根據當時曹寅和孫氏、曹宣母子兄弟不和的曆史情況,可以說這是曹寅對其讓步的表示。

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正月,曹寅之子曹颞在北京病故,為了給曹寅立嗣,競驚動康熙皇帝親自過問。在康熙的直接主持下,曹宣第四子曹頫過繼為曹寅嗣子,并補放江甯織造,給予主事之職。曹頫幼時即由曹寅帶到南京撫養。

雍正年間,曹氏家族内部兄弟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雍正上台後,曹順得到重用。雍正五年(1727年),曹頫被抄家,其直接起因乃雍正帝接到曹颛家财之密報,認為曹頫“有違朕恩,實屬可惡”,龍顔大怒,下令抄家。至于密報者是誰,史無記載,然此類隐秘家事,外人何以得曉?而雍正之上逾又特别指令将曹頫“重要家人立即緝拿”“家人之财産亦著固封看守”,“懲處及于曹家奴仆”。

脂硯齋批本中有兩條直接論及封建宗法家族破敗原因的批語。其一,此等人家,岜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隐,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羅網,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其二,大族之敗必不緻如此之速,特以子孫不肖,招接匪類,不知創業之艱難。當知瞬息榮華,暫時歡樂,無異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豈得久乎!

據此,我們雖不能知曉曹家敗落的具體過程及其更隐秘的細節,然而,曹家内部不和、内亂、自殘、告密緻一敗塗地的脈絡是清晰的。

有人推測,密報者最大的嫌疑人很可能是曹氏家族内部成員、被康熙所說的不可選作嗣子的“不和者”曹順。

曹頫枷号示衆

雍正六年(1728年)六月,審理達7個月之久的曹頫騷擾驿站案結案,曹頫被革職,應賠銀443.2兩。時曹頫在北京、南京的産業均賞給了隋赫德,故已“無銀可賠,無産可變”,好容易東拼西湊交納141兩。雍正當時抄曹頫家,據說隻有當票百張和一些“桌椅床杌、舊衣零星等件”(朱淡文:《紅樓夢論源》,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時人都認為做織造、鹽政的官最是有錢的主兒,印象中的曹家更是家資巨萬的豪富,及至發現事實相去很遠,未免又是以而轉生可憐之心。雍正這才吩咐給曹頫在京少留房屋,以資養贍。由此,曹頫并未完全陷入絕境。

但是,對曹颛的枷号追賠并沒有赦免,到次年七月,曹頫仍在枷号中。

其時,曹頫獲罪對整個曹氏家族的命運并無決定性的影響,曹氏家族尤其是曹宣一支在雍正王朝仍然相當顯赫:曹順得到雍正的重用,時任骁騎參領兼佐領,官銜三品,又在内務府兼任郎中之類的職務;曹頫的堂叔曹宜(曹玺弟曹爾正之子)從六品護軍校提升為鳥槍護軍參領,官銜也是三品,還被派出監視雍正的政敵;曹頫的堂兄曹欣(曹宜之子)則任茶房總領,二等侍衛兼佐領,官銜雖是四品,卻是雍正皇帝的親信近臣。而在百年望族的曹氏家族之内,竟無人願意慷慨解囊救援曹頰,從這一事實亦可看出這些親骨肉之間以往感情交惡的程度。

正是這嫡出與庶出的繼承權之争的家族沖突導緻禍起蕭牆,家族内部的交惡、争鬥、直緻“落井下石”“誣陷告密”,最後,使曹家内部自殺自滅,一敗塗地。

“抄檢大觀園”是曹家禍起蕭牆的藝術再現

胡适在《紅樓夢考證》中,通過查證文獻資料,考證了《紅樓夢》一書的來龍去脈,認為書中的賈寶玉很大程度是曹雪芹自己,這就是所謂的“紅樓夢家事說”。這一學說被很多後代研究者認同。筆者經多年研究考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叔祖父曹宣分别是《紅樓夢》中賈政、賈赦的原型。賈府“四春”之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的原型正是曹寅之同父異母兄弟曹宣之子曹順、曹由頁、曹顔、曹頫。一部《紅樓夢》,三四百号常出場的人物中,其主幹人物的原型均是曹家人。

《紅樓夢》開篇之時,賈府已繁盛四代,日漸式微,子孫多已不肖。元春貴為皇妃,為人自然也有賈府的傳承,隻是書中對她的筆墨不多。迎春懦弱、惜春冷僻,真正能繼承賈府氣象的小姐是庶出的探春。在探春身上,我們看到曹雪芹對賈府未來的一種朦胧的意念。賈探春是曹雪芹精心安排的一個明白人,很多關于抄家、賈府命運的話,都借探春之口,替曹雪芹說出,對賈探春的褒揚也是曹雪芹對“傳嫡不傳庶”的封建禮教的一種叛逆。

曹家在南京被抄家時,曹雪芹十三四歲,正值少年的他對這場盛極而衰的家道驟變有着銘心刻骨的記憶。《紅樓夢》“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甯國府”一回,即曹雪芹家族内部的内讧、交惡、争鬥直至“落井下石”的藝術再現。

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重大事件,其寓意是相當深刻的。大觀園的最終命運是歸于毀滅,這是《紅樓夢》悲劇精神的核心所在。抄檢大觀園的由頭是風月案。邢夫人從傻大姐處發現她從園中拾來的如意香囊,大概是一種舊時的避孕工具之類,用在房事方面的東西。邢夫人把這個如意香囊封好交給王夫人。王夫人一時氣急敗壞,來找王熙鳳,認定是她的,因為除了鳳丫頭是個年輕媳婦,且常常來大觀園,其他在大觀園裡住的都是未出閨閣的小姐丫鬟以及寶玉一房,用不着這種東西,是以王夫人推論如意香囊是王熙鳳的。王熙風認真給王夫人分析絕不可能是她的。王夫人冷靜下來,覺得王熙鳳說得有理,可是怎麼查出這個如意香囊的主人呢?

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出了一個主意,說是趁夜深人靜沒人能跑也無人能防的時候,給她來個突然襲擊,因為既然有這個如意香囊,那麼身邊的衣物必然還有其他東西窩藏,查到了就能順藤摸瓜,找出如意香囊的主人,于是,就發生了地動山搖的抄檢大觀園事件。

曹雪芹的筆法非常細緻,如他對人物的安排:拿到如意香囊的是邢夫人,是賈赦的夫人;出抄檢大觀園主意的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還是賈赦那邊的人;最後查出如意香囊的真正主人是司琪,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是迎春房裡的大丫鬟,還是賈赦那邊的人。這一起賊喊捉賊的鬧劇,正是曹雪芹的匠心獨具:抄檢大觀園最後的結果是,賈政這邊的人都是清白的,真正淫亂和有賊贓的,是賈赦賈珍那邊的人。這和邢夫人預期完全不一樣。邢夫人的本意是希望能在大觀園裡發現一些問題,因為偌大的一個園子,住了上百的小姐丫鬟,總有個别人會有點說不清楚的事情,隻要拿到證據,就能依此把大觀園搞個天翻地覆。

如果拿到不利于賈政這邊人的證據,那麼賈赦在榮國府的地位就不一樣了,鳳姐也就能被撤職查辦,原本主理榮國府的王夫人位置也就退居邢夫人之後,這是邢夫人的如意算盤。

如果真找到這樣的證據,邢夫人對于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那件事也就不會善罷甘休,而是會借機把事情搞大。可惜查來查去,有問題的就是賈赦和賈珍那邊的人,與賈政這邊的人毫無關系。邢夫人隻能收手,并把事情都推在王善保家的身上,說是她多事,其實多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邢夫人。

抄檢大觀園是賈赦與賈政這一對親兄弟的交惡與争鬥,賈赦與賈政也正是曹玺之子曹寅和曹宣的原型。賈府這樣的封建家庭,對于各種禮儀、等級尊卑制度是格外看重的,嫡長子繼承制傳了幾千年,到了榮國府卻有了不一樣的結果,賈赦作為長子隻得一個世襲的空職,而次子賈政接手榮國府的管理大權,還住在當時本應該由長子住的正房。将兩個人的實際情況來對比,其中的原因自然一目了然。從配偶上看,賈赦的原配死後,邢夫人填了房,比起四大家族,邢夫人的背景應該是很普通的,于是,在曹雪芹筆下,這個地位普通的女人以如意香囊為契機,挑起大觀園最高統治者的争奪戰。

曹雪芹身處的就是這樣一個内部沖突盤根錯節、年深月久的封建宗法家庭。曹雪芹家族的成員,正如賈探春所形容的那樣:“一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曹雪芹家族在乾隆八年(1743年)前全面衰敗,與其内部沖突的發展和激化應該有直接的關聯,而禍起蕭牆正是導緻其全面衰敗的最主要的原因,抄檢大觀園隻是一場“預演”。最後,曹雪芹運用自己家族裡親曆親聞的素材演繹了《紅樓夢》中賈家的最後結局——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來源:文史春秋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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