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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作者:豫鑒曆史

費振鐘 /文

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中國宋代在醫學史上的轉變,實非一般的知識和技術眼光所能概括。醫學在知識及技術上的變化,從科技角度,當然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但這樣的視點,實際上可能因為它更多的現代性觀察,而造成對中國醫學自身變異的遮蔽。至少,當我指陳中國宋代由于皇帝本人的知識和技術興趣中,隐含了對醫學權力的一種來自深遠的意識形态影響的政治訴求,這就意謂着醫學知識的變化和技術的進步,受到道德層面上的支援以及制約,其進步趨勢以及程度其實都依賴于另外一種思想觀念的發生與推動。這就是宋代新儒家的“性理之學”及其形成的知識權力,對于醫學實質的改造和嬗變。

讓我們先從宋朝初期一位著名的政治家與學者說起。

範仲淹希文先生,是宋仁宗(1023—1063年)時期朝廷重臣。兩歲時,就離開姑蘇出生之地,随同母親一道遷居山東淄州。因為命中的苦孩子出身,從小便知道用功讀書,長大好做一番事業。那時,他的姓名随商人繼父叫朱說。還在寒窗苦讀之中,也許受了典籍上先賢事迹感染,他預先定岀一個理想,将來一定要争取做宰相。這樣的話,一般都藏在心裡,不太敢對人說出來,有一回範仲淹還是忍不住,就在他讀書的山村小廟醴泉寺問了一卦。誰知卦辭上卻說他沒有這樣的機遇,範仲淹不服氣,又追問一卦,卦辭仍然如此,這不免讓他有幾分失望。範仲淹原是一熱血少年,有想當宰相的願望,也不單為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隻因自己身世低微,被人恥笑,便感到社會特别不公正,他是希望自己未來能夠“為生民立命”,為老百姓謀幸福的。然而,莫非這麼一點心願,老天爺竟不肯成全麼?

好在範仲淹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浮華少年,他是一個有着堅定信念的人。心思一轉,便說出了讓後世衆人特别敬佩,也為後來一些讀書人指點人生路徑的話:不為良相,甯為良醫!說白了,就是如果我不能做一個最好的宰相,那我就做個最好的醫師。這話的初意,放在那個以仕進為正途的時代,其實是帶着無可奈何的,然而這種二者取其一的思路,卻在宋代以後的解讀中,發生了語義上的積極變化,在中國文人“達則兼治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路上,更進一步,更有了進取和務實的風度。古時候書上有“上醫醫國,下醫醫人”的政治名言,但範仲淹的說法顯然别得心裁更具個人創見,他為中國儒學信仰拓開了一個新理念、新境界。真正是有志不在年高了。

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1016年左近,三十歲的範仲淹報告皇帝申請歸宗複姓之後,離他做宰相的目标,雖然還有二十多年,但他在政治上已經漸入佳境,理想的實作已非當日白日夢。這就是說範仲淹終究沒有做良醫,他的事業方向,始終在地方、邊疆、朝堂上的軍事與政治,而非民間懸壺。慶曆三年(1043年)8月,宋仁宗趙祯(在位時間1022—1063年)任命範仲淹為參知政事(副相),他在實作了自己第一個理想情況下,勢必不可能再有機會完成第二個選擇。然而,假如我讀到第一年他給皇帝的一份關于醫學的重要奏議《奏乞在京并諸道醫學教授生徒》,就會發現他并沒有放棄與醫學理想的關系。(《範文正公集》)張哲嘉在他的論文《官方醫學分科與醫學發展》中特别指出範仲淹這道奏議的貢獻:

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慶曆三年(範仲淹)獲仁宗大用,達成原有的第一志願(良相)後,則思欲讓第二志願也能随之在衆多年輕人身上實作。慶曆四年,他有鑒于當時汴京“生人百萬,醫者千數,率多道聽,不經師授。其誤傷人命者,日日有之”。是以建議選派能講醫書者三五人為醫師,公開講授《素問》、《難經》等文字。而且其針灸亦别立科教授,經三年後方可選試,高等者入翰林院充學生祇應。此議馬上得到采納,“科”這個詞首次用在中國醫學史上,就是出自這封奏議。

給皇帝提出建設性的意見,為國家大臣職責所在,當範仲淹立意政治改革時,醫學特列為“新政”建設要點之一,“一個獨立的醫學學校,太醫局,建立于1044年,教授專業課程,考查學生,授予官階和職位。有時甚至負責地方醫療官員的監督。”(《繁盛的陰》)盡管範仲淹本人很快遭緻失敗離開副相的位置,但醫學教育卻沿着他的設計施行,兩宋醫學教育制度之完備,以及醫學新知識的形成,不能不說範仲淹有開創之功。範仲淹自己盡管沒有做良醫,但亳無疑問,他在醫學教育上的設計,卻培養了衆多“良醫”,而兩宋儒醫這個新群體的産生則賴此為制度保證。

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能改齋漫錄》的作者吳曾,在追叙範仲淹的許多事迹時,似乎忘記範仲淹對醫學的真實貢獻,倒是《泊宅編》的作者方勺,在他的筆記裡記錄了這位當代名臣與醫學的一則轶事。範仲淹複姓後,并未遷家原籍,他的老母親習慣住在北方,他也就在洛陽附近安置母親頤養天年。那時北方氣候異常,經常鬧疫病,想到母親年衰體弱,每到夏天,他就在自己家院子裡的那口老井,投放一種叫作青術的草藥,一次放好幾斤,用來防備疫氣侵犯,保證母親身體健康。這可能屬于文人趣聞,但在方勺看來卻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故而他特别以此日常之醫事來點染範仲淹不平凡的生平,借以儲存一位儒者惟誠惟孝之心。

關于範仲淹的個人叙事到此應該結束。但峰回路轉之處,卻正在于宋代在宋仁宗(1023—1063年)一朝,醫學發生關鍵性的變易,這使範仲淹“良醫”之思有了更多的後續意義。

卻說宋仁宗慶曆年間,就在王朝采用範仲淹的建議,着意實施新政的重大決策期間,京城一片激動喧嘩聲中,卻插進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位叫沈常的進士,到汴梁找工作來了。沈進士是朝廷開科正式選拔的人才,自從中式後不知為什麼卻始終沒有一官半職,這在對士大夫十分優渥的宋帝國,算是難得一見的異常之事。想必沈進士在京都運氣仍然不佳,碰過幾回壁後,發現京都有一種人比起普通官員還要神氣,那就是翰林醫官。自太宗皇帝推重醫學,翰林醫官在朝廷的地位确實風光。然而方技之流,士大夫文人原是瞧不上眼的吧。可沈進士現在卻不這麼想,既然醫官是一個好差使,那麼何不試試能否改行從醫呢。

于是,沈進士特地拜訪在太醫院任職的醫官趙從古,希望趙能夠看在他是一個讀書人份上,引進他入太醫院。出乎意料,趙從古拒絕了沈進士。趙與沈之間有一段有趣的對話。趙說:“醫術比之儒業,然其次也。蓋動掌人命,非謂等閑學者。”沈不服氣道:“吾然窮蹇,乃自服儒,讀孔孟之書,粗知曆代君臣之道。今屈志學之伎術,豈為高藝?”趙從古正色道:吾道非賤土能矣!”他給沈講了晉代時一件事,一位飽學才士,準備用《周易》來訂正醫學,與名醫祖納讨論,祖納道,學者辨釋經典,即使有點異同,也不會影響國家的風教,可從醫的人對小小的湯藥不通曉,就會出人命,怎麼敢輕視!聽趙一番話,沈進士猶遇當頭棒喝,不得不知羞而退。

這個叫“趙言沈羞”的故事,記錄在1220年刊行的《曆代名醫蒙求》中,作者周守中,生活在南宋中期,是一位試圖編寫醫學史的學者。盡管我們看到,由于醫官趙從古的傲慢,進士沈常進入醫學的願望未能實作,但這裡卻傳達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消息,即儒士表達了他們對醫學的某種志業認同。這就是說,當年範仲淹的第二個選擇,在沈常的故事中不僅具備了現實性,而且将進入醫學新的思想和文化評價程序之中。趙從古的談話,無論正确與否,此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常的選擇,意味着醫學儒學化在現實情境中成為一種需要和可能。

宋史記錄,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根據朝廷一位大臣、昭文館大學士韓琦的建議:“醫書如靈樞、太素、甲乙經、廣濟、千金、外台……請擇知醫儒臣與太醫參定頒行”,在編修院設定校正醫書局,并任命“直集賢院、文院檢讨掌禹錫等四人并為校正醫書官”,開始了《黃帝内經素問》等十部最重要的醫學經典的勘正工作。這就是參與并主持校正醫書的儒臣們,不斷得意宣稱的“國家诏儒臣,校正醫書”。擇用儒臣校正醫書,并非簡單的文字事務,而是關系到官方的醫學立場移位。可以說宋仁宗的這一做法,與前代相比,實屬創舉。當日參與校訂醫書的孫兆說:“三代而下,文物之盛者,必曰西漢,止以李柱國較方伎,亦未嘗命儒臣也。”孫兆等人都有進士身份,他們對自己的校書使命,顯然有着一種崇高感。而宋仁宗改變曆代以來的傳統,所取立場,實為儒學正式介入醫學提供了政治合法性。

曆史的塵埃——宋朝醫學

我們知道,魏晉以來數百年,醫學的話語權主要掌握在道家那裡,包括佛氏亦多有參與,而儒學在醫學是一直沒有地位的。而且,由于醫學傳統一直為“山林與門閥”所壟斷,在其知識權力上,具有很大的權威性,這就使魏晉以來的宮廷醫學,也重點依靠那些出身山林的“道士”,以此形成一個以道士身份為主體的醫官群體。以唐朝為例,唐太宗至高宗時期的宮廷尚藥奉禦孫思邈,即是奉召入宮的著名道士,此前他隐居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燒煉丹藥,精研醫術。《黃帝内經·素問》的編輯者王冰,不僅自己有叫啟玄子的道士身份,而且傳授他醫學的導師玄珠道人,更是一位隐在山林中的道士兼醫學理論家。

這固然由于唐帝國立道家之學為國教,故重視道家學者,同時也因醫學知識普遍為道家學者所專有,遂形成醫以道家為重的價值認同。這種情形,甚至延續到宋初。因為傳統與習慣的原因,宋太祖與宋太宗身邊重要的宮廷醫師,均來自道士集團。前述興隆觀道士王懷隐,作為太醫院的首席醫師,因奉命領《太平聖惠方》,成為在宋初朝廷裡最炙手可熱的醫學家。現在到了宋仁宗時代,皇帝利用他的政治權威,把醫學話語權付與儒家學者,這種根本性的改觀,表明一個醫學的新知識時代正式到來,同時也意味着一個新的醫學群體——儒醫——現身的條件亦已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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