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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風痕,紙墨斑斓:讀锺譯新版《魯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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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拜集之美》,锺錦譯解,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4

《魯拜集》雖然是一本極薄的小冊子,但在英國詩歌史上卻有着深廣的影響。它的原作者是11世紀後半葉古代波斯塞爾柱王朝詩人奧馬爾·海亞姆。他平生寫過好多這種叫作“魯拜”的四行詩,被英國詩人愛德華·菲茲傑拉德翻譯成英文的隻是其中一部分。這本翻譯成英文的詩集出版于1859年,跟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是同一年。按照它最流行的1879年第四版,它隻包含一百零一首“魯拜”,總共不過四百多行。這對于盛産長詩、動辄千行的英國詩壇來說,不能算是一部很起眼的作品。從格律上說,它這種四行詩在譯成英文時,其韻式雖然有點新奇,但是所有詩行都采用了傳統英詩的抑揚格五音步,沒有太明顯的突破。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湧現過許多傑出的詩人,這部詩集在初版時沒有激起多少波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自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後,這本小冊子就聲望日增,到了二十世紀,這區區四百多行詩,就穩穩地占據了各種英詩選集,其中的原因是值得玩味的。

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執政長達六十年)正處于她執政的鼎盛階段,英國處于世界經濟的中心,構成詩歌生産與消費主體的中産階級已經形成。整個社會既充滿了科學自信,又彌漫着信仰危機,各種思潮和理論發生激烈的沖突,數百年積累起來的統一的意識形态開始瓦解。英國作家約翰·凱裡在《詩歌小史》中指出:“地質學家們發現,地球比《聖經》上說的還要古老幾百萬年,大陸闆塊始終在漂移;不僅是人類,而且人類存在的所有遺迹,都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毀滅。許多人認為,他們的基督教信仰在這些知識面前都無法繼續存在。”那是一個充滿悖論的時代,由此引發人們思想深處的不安——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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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詩人愛德華·菲茲傑拉德。

《魯拜集》這樣一部從古代波斯文翻譯過來的英文詩集,無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相當遙遠,它與其他東方文化作品一樣,自帶一份神秘色彩,對當時的英國人乃至歐洲人都具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們相信東方文化有一種超自然能力,可以緩解他們的社會焦慮。這種觀念的影響之久,直到20世紀初的龐德、艾略特、葉芝等現代主義詩人身上也還可以找到影子。

《魯拜集》最早于1923年翻譯到中國,是基于當時中國社會完全不同的文化訴求,後來又有多種譯本。對此,前人之述備矣。現在我們看這部詩集,它既富有高雅的古典氣息,又隐約透露出一種哲理性的哀思。要将它重新翻譯成漢語,必須找到一種與其體格相符的形式,就自然成了一個具有前瞻性的要求。

锺錦對《魯拜集》這部英文詩集傾注的熱忱和精力,在所有研究英國詩歌的學者和譯者中是佼佼者。衆所周知,《魯拜集》的書名源于“魯拜”這種詩體,它與格綏德、嘎紮勒等詩體一樣,是古代波斯詩歌衆多詩體中的一種。雖然它在韻式上恰巧與絕句相似,但其實未必與絕句有什麼曆史淵源。但由于這種相似性,不少中國譯者很自然就想到利用絕句的形式來翻譯這部詩集。锺錦就屬于這批譯者,雖然是後起者,但是後來居上。選擇絕句的形式,還有一個比較被人忽視的原因,即由于中國詩歌史的斷層,絕句與新詩的間隔性,使得絕句這個形式在當代讀者心中具有的古典氣息,與海亞姆乃至菲茲傑拉德所希望表現的那份哲理性的哀思,正好天然吻合。

英語傳統詩歌的格律是豐富多彩的。詩歌以詩行為機關,以多個詩行組成一首詩或一個詩節,長詩以多個詩節連綴而成。與世界上大多數民族的詩歌一樣,英語詩歌也是以四行詩節為基本機關,由此發展出六行、八行乃至十四行,甚至七行、九行等衆多的詩節形式。傳統英詩的韻式往往是雙行押韻(随韻)或隔行押韻(交韻或包韻)。“魯拜”是一種四行詩體,但是它的韻式卻是獨特的,一般是第一、二、四行押一個韻,第三行通常不押韻,這與傳統英詩有根本的差別。菲茲傑拉德在将《魯拜集》譯成英詩時,保留了這種韻式,是以它保有一種異域的風味。再看“魯拜”的詩行,每行多為十一個音節,而傳統英詩以五音步為主,五音步又多為抑揚格,包含十個(偶爾也有十一個)音節。是以“魯拜”與傳統英詩的五音步在長度和節奏上基本相應。我在《漢詩英譯的系統方法》一文中分析過英詩的音步節奏與中國古代五七言詩節奏的異同。簡單地說,英詩中的五音步詩行相當于七言詩行。是以,無論有沒有曆史淵源,“魯拜”的節奏與七言詩的節奏有一種空谷回音的效果,換言之,用絕句來翻譯“魯拜”,在形式上是再恰當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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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譯《魯拜集》美國初版書影。

當然,任何一種彌合都是有接縫的,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天衣無縫”這種事情。“魯拜”與絕句的應和效果,在結構上難免會使譯者有些掣肘。波斯詩歌的“魯拜”和英語詩歌中的“魯拜”大多不是獨立成篇的,而是一首組詩的一部分,是以它經常是片斷式的,甚至會出現四行都是對話的情況,這在絕句中是很少見的。當然絕句也會有對話,但是一般是渾然一體的,不會是片斷式的。賀知章的“笑問客從何處來”,後五字往往被讀成直接引語,但将它讀成間接引語也無不可,那樣整行詩就可以了解為陳述句,讀起來自然流暢。是以,絕句中一般不會出現如“‘輕哉!兄弟!勿狂擂!’”這樣跳躍性極強的引語,或如“吾妻!曷與命相謀?”這樣把稱呼放在詩的開頭,或如“‘跳馬!’‘将軍!’鏖戰罷”這樣碎片化的詩句(以上譯例引自柏麗譯《怒湃譯草》)。一首“魯拜”作為一首組詩(或基本上可以視為松散的組詩)中的一部分,整個四行即使是跳躍性的引語或片斷,在波斯語或英語傳統中是自然的,但在絕句中就不太流暢。将“魯拜”譯成絕句,會遭遇如是這般的難處,使它不像一首“好的”絕句,因為它在機理上與絕句的形式有本質的扞格。再從傳統的詩格上說,絕句講究“起承轉合”,而由各個片斷組成四行的一首“魯拜”,由于它隻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或者整個過程中的一個部件,很難做到“起承轉合”。硬是要将這樣一種部件融入絕句這樣一個具有強烈古典韻味、在結構上要求苛刻的詩歌體式,需要怎樣的語言駕馭能力才能做到“天衣無縫”,我感覺這對于譯者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是以,既要做到準确地将原文意思翻譯出來,又要使采用絕句形式的譯詩與古典詩歌的樣式不太違和,譯者是需要以騰挪大法,運籌帷幄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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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拜集之美》譯者锺錦。

作為詩人和詞人的锺錦,長期從事詩詞創作,前期還具有以詩詞形式翻譯波德萊爾、裡爾克等外國詩的經驗積累,這是他與别的英詩漢譯者相較而獨具的優勢。他在古典詩詞方面的修養,確定了他以絕句翻譯的“魯拜”具有深厚的古典韻味。他作為這個新版《魯拜集》的譯著者,與其他《魯拜集》譯者相較還有一個獨到之處——他還是這部詩集的校釋者。锺錦根據菲茲傑拉德的五個英譯版本,做了詳盡的校訂。這樣全面的校訂,在國内還是首次。綜觀百年來各種漢譯本,都隻是對詩集正文的翻譯(包括不太忠實的所謂“創譯”),而對于菲茲傑拉德的英譯文與海亞姆的波斯原文的關系,如何從菲茲傑拉德對原文的改寫揭示出英譯中隐藏的深意,都付阙如。锺錦的《魯拜集》新版囊括了一項珍貴的注釋資料,即愛德華·赫榮-艾倫的考證文字,是以我稱之為“譯解本”。

愛德華·赫榮-艾倫(1861-1943)生于倫敦,是英國的波斯文化學者,精通古代波斯文,也是《魯拜集》的翻譯者和诠釋者。他根據當時留存最早的手稿,用直譯的方式将《奧馬爾·海亞姆的魯拜集》譯成英文,并于1898年發表。赫榮-艾倫逐首考證了菲茲傑拉德譯作的波斯文來源。在锺錦的這個譯解本《魯拜集》中,他将赫榮-艾倫考證出的波斯文原作,根據他的英譯全文譯出并附在解讀裡,極大地便利了讀者的閱讀了解。這是《魯拜集》翻譯史上破天荒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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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博物學者愛德華·赫倫-艾倫,1919年當選為英國皇家學會院士。

锺錦自稱,相對于文言來說,他的白話文“水準較低”,那純粹是謙虛的說話。出于對《魯拜集》的極緻追求,他将這部詩集也譯成了白話,按他自己的話說,是想嘗試一下現代漢語究竟有多大的“韌性”。這個譯解本收錄了他修訂後的白話版,因為他在2019年就出過一個白話版。一個對古典詩歌有審美追求的譯者,如何處理據說早已江河日下的現代白話詩,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

如果我們仔細品讀這個譯解本,就會發現,新版明顯将詩行調整得更加整齊,無論是詩行還是韻腳,幾乎都是對舊版的重譯。赫榮-艾倫在第一首解說中指出:“從第二版的修改開始,就完全成了菲茲傑拉德自己的創作,雖說原文的精神仍然保留着。”同樣,我們也覺得,從這次對白話版《魯拜集》的修訂開始,锺錦就開始嘗試了自己的創作,雖說原文的精神仍然保留着。赫榮-艾倫的說法,證明作者是深谙翻譯之道的。這裡無需為菲茲傑拉德譯文的忠實度進行辯護,因為一首詩的意象,在不同語言系統的讀者心中産生的效果是可能很不相同的。雖然“措辭完全相同”往往是譯者對自己的譯文進行辯解的常用借口,但是措辭相同而效果不同,是被衆多譯例所證明了的事實。

锺錦認為,“漢語白話具有非同一般的适應異國語言的能力。”從他的譯文看,白話文具有的“韌性”也是同樣明顯的。我們讀到的與其說是翻譯,不如說是創作。菲茲傑拉德雖然對于翻譯沒寫過專論,但從他對波斯原文的處理手法,可以隐約發現,锺錦與菲茲傑拉德在翻譯觀上的某種契合。長期以來,人們在争論菲茲傑拉德的譯文是否優于原作。其實,對于兩個優秀文本而言,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在原本和譯本的兩端都可以獨立地評骘高低,因為有一個“共同的”審美标準作為評判依據。但是如果兩個文本都達到優秀的程度,兩個文本的審美标準就發生分歧,各自按照其語言内部的審美标準來評判,這時就無法評判哪個文本更為優秀。

锺錦在翻譯這部《魯拜集》時,就白話譯文而言,努力做到語序、标點、音節、韻腳都和原文保持一緻。音節稍放寬松一些,每行五頓對應原文的五音步,但有時用十一個字,有時用十二個字。值得稱歎的一點是,他在韻腳上十分嚴苛,遵循了舊體詩的傳統,平、上、去三聲不通押,這一點不僅展現了譯者對古典詩歌美學的追求,也昭示了譯者在音韻上高度敏銳的聽覺。這不禁令人想起新詩作者們頻頻指責舊體詩詞,他們認為平仄聲屬于舊的語音系統,應該予以放棄并采用新的詩韻,或者簡直就應該放棄押韻。從锺錦對押韻的處理方式,可以看出他的宏大願景——他站在舊體詩詞通往新詩的橋上,怅望着這個世紀疑難的兩頭,試圖彌合一個怎樣巨大的詩學鴻溝。但願他的這份良苦用心能夠被當今的新詩作者和讀者體察到,也希望他的這種努力最後是成功的。

學界前輩選堂的《蝶戀花·題紅樓譯書圖為霍克思作》有句:“雨點風痕,紙墨斑斓處。”頗可以用來描摹锺錦這個譯解本《魯拜集》的成就,故引以為文題,以示景仰。

黃福海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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