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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數鳥人”:月薪一萬,每天遇見死亡

草原“數鳥人”:月薪一萬,每天遇見死亡

草原“數鳥人”:月薪一萬,每天遇見死亡

不到一個月的草原生活,帶給了他差別于城市的肉身體驗。他遇到過沙塵暴、冰雹、停電,也認識了幾十種野生動物。最讓他難忘的,是草原上猛禽的死亡。

作者 | 劉車仔

編輯 | 晏非

題圖 | 受訪者供圖

近一個月來,有個年輕人一直在嘉塘草原上四處遊蕩。他每天開着一輛白色的SUV,以10公裡甚至更低的時速,沿着草原邊上的公路行駛。

這條公路上時不時會出現來自全國各地的車牌,一輛川U車牌的汽車似乎并不足為奇。他無心留意前方景緻,卻邊開車邊張望,尋找着草原上各種野生動物,尤其是最英氣的猛禽。有時,他會停下車來,像個私家偵探一樣,癡迷地抓拍下這些動物的身影。

不知何時起,越來越多的猛禽屍體集中出現在草原上的某一處。年輕人将死去的猛禽集中擺放到一起,仿佛要進行某種儀式,但他隻是拍了照片,什麼都沒做。随後,他離開了草原。

草原“數鳥人”:月薪一萬,每天遇見死亡

猛禽們靜靜躺着。

兩個月前,一篇招聘文章《青藏高原月薪1萬招聘“數鳥人”,工作内容:數鳥鳥鳥鳥鳥|2023年最酷的工作》在社交媒體上激起了水花,這份看起來浪漫又反主流的工作,令社畜們心生向往。

在50多名應聘者中,常樂被選中了。他從此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草原上的數鳥人。不到一個月的草原生活,帶給了他差別于城市的肉身體驗。他遇到過沙塵暴、冰雹、停電,也認識了幾十種野生動物。最讓他難忘的,是草原上猛禽的死亡。

這不是人們一開始想象的關于逃離城市、逃離工位的故事。

以下是常樂的自述。

草原“數鳥人”:月薪一萬,每天遇見死亡

在草原上數鳥,并不浪漫

我是一名人類學在讀研究所學生,目前處于延畢的狀态。我本應該在去年7月畢業,但由于論文還沒寫完,我也不着急畢業,就決定多給自己時間寫論文。

5月22日,一切準備工作就緒,我開着從成都租來的一輛SUV,前往嘉塘草原。嘉塘草原位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稱多縣,是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核心區域、玉樹最大的草原之一,平均海拔4200米。

沿着318國道和317國道,曆經約1000公裡的路程,我從海拔500米的成都平原,來到了海拔4200米的嘉塘草原。氣候從溫暖、濕潤,逐漸過渡為幹燥、大風、紫外線強烈的高原氣候,公路兩邊的植被,也從高大的闊葉林慢慢變矮。

抵達嘉塘草原的時候,是5月24日,暖濕氣流還沒到達嘉塘草原,是以草原上是光秃秃的黃色,草甸還沒長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到青海,也許是慢慢開車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身體有了足夠緩沖适應的時間,沒有出現高原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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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景觀。

在朋友介紹下,我在珍秦二村的一處藏民家租了房子,每個月租金3000元。珍秦二村是個回遷村,2010年玉樹發生地震,政府便給當地的居民建了這些房子,房子的樣式都一樣,統一刷的黃色漆。

我的藏民房東是個業餘的攝影愛好者,他知道草原上哪裡有少見的野生動物,知道哪裡有狼窩、狐狸窩,是以也有攝影愛好者找他當向導。他聽不懂國語,我不懂藏語,但我們還是會交流,有時候我拍了鳥,回去也會問問他是什麼。

到達草原的當天,車開上草原路,我的數鳥工作就開始了。按規定,我要把當天看到的野生動物,特别是鳥類的種類和數量記錄下來,拍照片或者視訊釋出到社交賬号“嘉塘數鳥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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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樂的數鳥日志。

嘉塘草原是一個東西長、南北窄的草原,雅砻江上遊河段紮曲河從巴顔喀拉山下向南流到嘉塘草原,東西向貫穿整個草原。有一條大約100公裡的公路環繞着草原,串聯起各個村和至少5個寺廟。

每天,我就在這條公路上慢慢開着車,少則四個小時,多則七八個小時,有時候往東邊開,開向甘孜州的嘉義鄉,有時候往西邊開,并沒有固定的路線。

數鳥的工作雖然稱不上浪漫,但也不乏驚喜。車開到草原之後,到處都能看到活潑的高原鼠兔,穿梭于連綿不絕的鼠洞和地表間。而藏狐就在草原上溜達着,時不時低頭扒拉鼠兔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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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狐在扒拉鼠兔洞。

有時候,視野裡會突然出現一大群藏羚羊。又或者,會遇到一大群高山兀鹫,它們是草原上體型最大的猛禽,翼展有兩三米那麼長。一大群出現的情況,還是蠻少見的。

有一次,我看見一隻獵隼在驅趕一隻狗時,發出了很兇的聲音。因為獵隼在橋上搭了一個窩,狗想要從橋上經過,獵隼就飛過去抓狗。狗着實被吓到了,灰溜溜從河裡直接遊過去。

草原上,再也沒有什麼比猛禽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它們不時從草原上空飛翔而過,活動範圍很大。我查過資料,它們可以飛過喜馬拉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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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位水手,遊隼活在一個奔流不息、了無牽挂的世界,一個到處都是尾流和傾斜的甲闆、沉沒的陸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們這些抛錨、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遠想象不出那雙眼睛裡的自由。”——《遊隼》

高山草原上的天氣變幻無常,天氣預報也無能為力。可能前腳還藍天白雲,下一刻就刮大風下大雨甚至出現沙塵暴,而到了晚上,可能又下雪了。此外,草原上經常有局部雨出現,有時會遇到天空左邊是藍天白雲,右邊卻烏雲壓頂下大雨的情況。

一天有多少時間可以出門數鳥,取決于天氣。有一次,我正在路上開着車,大風驟然把塵土卷起來,卷得很高,從草原的這頭席卷到另一頭。動物們都躲得很快,我隻能坐在車裡等着,聽沙粒拍在車窗上,發出叮叮叮的聲音。

于我而言,承受這個過程的時間一般是20分鐘左右。但沙塵在整個草原上肆虐的時間,可能長達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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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多變的氣候。

尤其到了6月份,氣候更多變了——下雨、下雪、下綠豆大的冰雹,有時又突然出大太陽。某一次,在刮了兩次沙塵暴之後,草原上下起了雨,氣溫基本上跟北方的冬天差不多,特别幹冷,我一直穿着羽絨服。

草原安靜極了,每天能聽到最多的除了風聲,就是各種各樣的鳥叫聲。見到鳥的時候,我會打開手機錄音。我學的音樂人類學裡有一門叫做聲音研究的學科,我一直保留着收錄日常聲音的習慣。

草原上,小的雀類的聲音最常見,叽叽喳喳的。有一種叫做角百靈的雀叫聲很獨特,比較婉轉。還總能聽到烏鴉的叫聲。各種猛禽的叫聲也不太一樣,但我記得有一種猛禽的叫聲很尖銳刺耳,隔着幾十米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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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原羚們在奔跑。

6月9日起,草原開始停電,整個世界更安靜了。

晚上9點之後,草原的天就黑了。房間裡隻有一對并不很亮的油燈,停電了又下雨,天氣很冷,人什麼都不能幹,時間變得難熬。

第一個停電的晚上,我有點焦慮。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試圖開解自己:在通電前的草原,牧民們也過着這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鳥兒們也是白天飛翔,夜晚栖息。焦慮便少了很多。

但到了6月14日,我還是忍不住了,決定開車先到玉樹市區去待着。到了市區,我下意識地尋找麥當勞,但隻找到了德克士,于是進去吃了。倒也不是饞,隻是這些城市裡的标志性食物,能讓人找回熟悉的生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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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死亡很平等

在來嘉塘草原數鳥之前,我看過關于猛禽在電線杆下死去的新聞。2022年9月22日,相關上司珍秦二村群則寺的山頂移動基站處,對沿線基站線路絕緣線套安裝情況進行檢查,當時地上就有一隻猛禽的屍體。

但真正見到這些猛禽死去的樣子,還是令我難以接受。5月24日,上崗的第一天,我便在一根電線杆附近看到了一隻草原雕。

它躺在地上,雙翅張開,尾巴不見了,在連接配接處有一些燒焦的痕迹,爪子也不見了。它身體已經僵硬,有些腐爛,翅膀合不上了,也許已經死了有一兩個月。草原上的風,一直吹着它翅膀上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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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死去的杓鹬平躺在海堤上,屍身完好,胸口朝上,隻是脖子被擰斷了,鋸齒狀的裂骨尖端露在皮外……那隻殺死了它的遊隼還會回來進食,它的死亡不會是白費的。而沼澤地上,有一隻天鵝被一槍擊中了胸膛,然後就一直被扔在那兒,任其腐爛。它滿身油污,屍體沉重,已經發臭了。想到這種處理死亡的方式,我這美好的一天也蒙上了陰影。”——《遊隼》

6月11日,我在電線杆下遇見此行見過的最大的猛禽,看起來像是白尾海雕,也有人說是金雕,我不能确定。它的翅膀如果完全展開,有兩三米寬,比我的身高還長出很多。

它們是草原上的食物鍊頂端,草原上的高原鼠兔是它們的獵物。它們是獨立行動的獵手,常常盤旋在高空中,利用強風和氣流節省能量,一旦發現獵物,就會俯沖而下,很威武。我把它拿起來的時候,能想象它沒有風幹前的重量,應該有近10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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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禽喜歡站在高處,草原上建設的電線杆是它們休息的地方。但我不由得擔憂它們的安危,一漏電,它們可能就死掉了。

猛禽的翼展很寬,很容易同時覆寫到電線的零線和火線,造成觸電。這些年來,為了防止猛禽在電線杆上觸電,國家電網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搭建人工鳥巢、安裝引鳥架等。

但就在我數鳥的短短一個月裡,我依然能時不時在電線杆附近遇見被燒焦的猛禽屍體,其中有草原雕和白尾海雕、獵隼、秃鹫等。在我撿拾到它們的時候,一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被黑色的指甲蓋大小的蛆所占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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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猛禽栖息在電線上。

生前,它們是草原霸主,但卻以這麼不堪的方式被電死,尊嚴喪失。狗路過了,會去聞一聞它們的屍體,發現屍體上沒有什麼油水可撈的,狗就走了。這種赤裸裸的沖突特别真實,讓人難以接受。

草原上死掉的動物很多,牛、狗、羊都有。死亡在草原上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我看到過秃鹫蹲在一頭牛的屍體上啃噬腐肉,之後也許還會有其他動物來分解這個屍體,牛的死不會白費。當地人似乎也很尊重生命的自然規律。在房東家裡,他用捕鼠籠抓到了兩隻老鼠,我出門的時候,他讓我順便把老鼠帶到草原上放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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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禽的殘肢。

所有的動物終究會以某種方式死去,但令我疑惑的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的概念并沒有能讓猛禽們更受重視。草原生活上用電的便利和猛禽的死去,一定是沖突的嗎?

6月18日,嘉塘恢複了半天的供電。當天,我從玉樹市區回到嘉塘草原,又在一根電線杆下發現了一隻死的猛禽。它的屍體還很柔順,身體也還豐滿,應該剛死去不久。它的運氣太差了,是不是?

帶着種種疑惑,我和這次數鳥發起人一起決定,把撿到的猛禽屍體集中擺放在一塊草地上,一共53隻。它們靜靜躺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本文圖源均為受訪者供圖)

校對:賴曉妮,營運:嘻嘻,排版:鐘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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