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劉紹銘(1934.7.9-2023.1.4)

二十二年前,陸灏約我一起在香港《信報》寫專欄。一次《信報》創辦人林行止先生設家宴,約了劉紹銘、董橋、鄭樹森、蔣芸等幾位先生一起,席間幾位先生聊起他們的青春往事,原來劉先生他們都是“望月派”,月指的是林文月先生,董橋太太在場,也笑笑指認确有其事。當天林太太安排了很多名菜,包括果子狸,吓得陸公子花容失色,一直旁邊膽戰心驚陪笑看我們吃,最後他讨了林先生家的保姆米飯了斷自己。

這樣就和幾位先生熟起來。臨走,劉先生特别叮囑我,要用傳真機,因為他喜歡傳真。回上海後,我專門買了一台新傳真機,這個傳真機的唯一功能就是接收劉先生的信,因為當時大家都已經用電郵了。

劉先生喜歡發傳真,報紙上讀到幾句促狹的,也會發一個信過來。他見面叫我毛丫頭,書面呼我Dr. Mao,他筆迹飛揚如藥方,滿滿一張紙常常也就二三十個字,還有一兩個字需要皓首窮經地辨認,搞得我給他回信,也鋪天鋪地,有時他還在我的信上圈出一二,回傳問我,什麼字。我一邊愧疚,一邊也生出小小快感,嘿嘿。

劉先生要求世界是清楚爽脆的。他和鄭樹森先生一起到上海,鄭先生渾身一絲不苟,發型袖扣皮鞋,都在最好的位置,他說掌故也一絲不苟,講到張愛玲的美國往事,還從香港說起,再被子善老師追問幾句,又倒叙回上海,劉先生旁邊聽得歎氣,舀起一勺海瓜子,哧溜往嘴裡送,咔嚓咔嚓直接嚼碎吃,慌得大家馬上讓他吐出來,他吐出來以後,五十個字五倍速快進講完張愛玲的美國遭際,然後對着鄭先生說,you're still a young man.

他很喜歡說别人young man,鄭先生聽了就好脾氣笑笑,每次劉先生給别人戴上年輕的帽子,是他要另開話頭的意思。有好幾年,我和劉先生都在香港城市文學節評獎,最後集體讨論環節,白先勇先生說話跟昆曲一樣,一唱三歎,這篇“了不起”那個也“好了不起”,我們後輩聽聽,隻覺姹紫嫣紅,劉先生聽了就要young man直接表态,到底選哪篇。不過,也有一次,劉先生被别人說了句young man。

那天也是劉先生在上海,一桌人在靜安寺的鹭鹭吃飯。酒過一巡,何振亞先生入場。何先生那時已經八十多歲,但身闆比高啟強挺,他一落座就問,還有比我更老的嗎?何先生看看劉先生,說了句,都是年輕人。劉先生垂下頭,周伯通遇到了王重陽,也隻能認真吃飯。何先生後來在赴台會議路上,突然離世,開創港台文化事業的一代先行者就此謝幕。劉紹銘先生也在今年1月離開。想起那天一桌吃飯,竟然走了三分之一,突然覺得,在這個大家拼命裝嫩、廣告各種減齡的年代,倚老賣老也真是一種優良作風了。

甚至,今天看看,倚老賣老實在是文學研究的一個法寶。劉先生是翻譯家,作家,文學評論家,他的寫作和翻譯,皆成就驚人,而且獨樹一幟。其中,他的翻譯研究,不僅有出入中英文的遊刃有餘,更有知人論世的獨到眼光。我們曾經在飯桌上向他請教過名著翻譯問題,他就舉了霍克斯(David Hawkes)的《紅樓夢》翻譯中的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在《霍譯〈石頭記〉商榷》中也提到,收在他的文集《文字豈是東西》裡。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文字豈是東西》,劉紹銘著,遼甯教育出版社,1999年5月出版,211頁,12.00元

劉先生比對了霍克斯的翻譯,認為霍氏的口語模仿,很見功力,但是,霍克斯對人物之間更微妙關系的把握,欠缺火候。比如,小說第一回,賈雨村見了甄士隐,忙施禮賠笑道:“老先生倚門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進來作耍——正是無聊得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這裡,“賈兄來得正好”,被霍氏翻譯成:Your coming is most opportune, dear boy,劉先生點評這個“dear boy”說:這兩個字出于士隐之口,不但大煞風景,而且給讀者對他們二人的關系一種誤解,更不用說士隐和雨村間“淡如水”境界的消失了。

這種“dear boy”,我們普通讀者看看,也就過去了。高手其實就火眼金睛在這些地方,就像劉先生說阿城幫别人改劇本,也就這裡加一句,“夜飯吃過伐”,那裡補一個“要下雨了”,人生的要義,在虛實之間。達則遊龍戲鳳于四海,窮則亦步亦趨家門口。劉先生有一篇名文,《什麼人撒什麼野》,裡面講到有一次,他在美東一個小鎮作客,偶然看到街上兩個小姑娘對罵,一個頓足罵對方:Your mother wears T shirt! Your mother wears T shirt! 劉先生對自己的英文造詣是自負的,搜遍文學史也想不透為什麼T恤涉髒。後來不恥下問,終于弄清楚原來當地講究,體面女人赴宴就算不整晚禮服,穿個T恤便是自取其辱。

這種見識就隻能靠閱曆。是以問ChatGPT“如果你是寶玉,你會選擇誰當老婆”,機器回說,選“賈母”,因為賈母對寶玉是真愛。不知道劉先生看到ChatGPT出道會說什麼,也許他會寫一本《文字不能感人的時代》。

如今回看,會覺得劉先生其實是個老派人,雖然他做的很多工作,無論是六十年代在台大和白先勇、歐陽子、李歐梵等一起辦《現代文學》,還是翻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甚至是在美國幫張愛玲找工作,看上去都是潮人作為,但骨子裡是對不斷漫過堤岸的虛無感的抵抗。他寫《文字還能感人的時代》,感歎“文字成了discourse的今天”,古人今人皆面目模糊。他要的時代,是“讀巴金的《家》,看到鳴鳳投湖自盡那一節,頓覺天愁地慘”;是即便“臣本布衣”,也能頂天立地,任你天子召喚,依舊可以“長安市上酒家眠”。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台大外文系“南北社”成員1960年3月5日創辦的《現代文學》雜志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現代文學》的發刊詞由劉紹銘撰寫:“我們打算分期有系統地翻譯介紹西方近代藝術學派和潮流,批評和思想,并盡可能選擇其代表作品。我們如此做并不表示我們對外國藝術的偏愛,僅為依據‘他山之石’之進步原則……我們感于舊有的藝術形式和風格不足以表現我們作為現代人的藝術情感。是以,我們決定試驗,摸索和創造新的藝術形式和風格。”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劉紹銘譯《一九八四》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劉紹銘等譯《中國現代小說史》

2018年11月29日,我和陸灏寶爺一起去嶺南大學見了劉先生,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劉先生。當天大太陽,甘琦老師做的東,劉先生興緻很高,把我們叫到他辦公室各人送了一堆書,他神采奕奕,葷素不忌,但又自稱“百病叢生,不良于行,每天要吃五十粒藥”,陸灏馬上笑他,那你身體是更好了,五年前,你還說,每天要吃一百粒藥。劉先生不以為意,擡頭恨世嫉俗,低頭大快朵頤,時不時蓋章我們一句young man。午餐結束,我們一起合了影,臨别,劉先生說,我老了,你們要多來香港。

毛尖|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左起:甘琦、彭騰、毛尖、劉紹銘先生、陸灏、小寶。

時代轟隆向前。回頭想想,他的倚老賣老,在這個時代,倒可以算是節操。就像他欣賞的奧登對“詩的功用“的解釋:無非是幫助我們更能欣賞人生。或者,反過來說,幫助我們承擔人生的痛苦。就這會,當我想起他說我們還是young man的表情,多少帶有暗暗的得意和暗暗的惆怅。而這點得意和惆怅,幾乎貫穿了他的全部寫作和翻譯,用他在《舊時香港》寫的話,就是:你若解其中味,那閣下亦應到了“樽前悲老大”的年紀了。引舊時小說一句老話:“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再見,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