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西班牙何以崛起為世界強國

作者:浮說财經

《西班牙帝國》的緣起,要追溯到聖康坦(St Quentin)的戰場上,聖康坦是靠近比利時邊境的法國小鎮。1557年,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的軍隊在此擊敗了法軍。在我的另一本書《西班牙的腓力》(Philip of Spain,1997)中,我基于史料文獻與新近的研究成果,對這次戰役進行了簡要的介紹。一位著名的曆史學家在評論此書時表示,我的描述“并沒有反西班牙的傾向,但其中一些結論令人驚訝”,因為我指出參與戰鬥的西班牙士兵僅占軍隊總規模的十分之一,由此颠覆了“聖康坦戰役的結果是西班牙的勝利”這一傳統觀點。這位曆史學家指出,來自西班牙的軍隊可能很少,但他們比其他地區的隊伍更高效,這一點讓勝利屬于西班牙人。他還補充說,無論如何,勝利都屬于為這場戰争付出代價的那一方,也就是西班牙。是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場西班牙的勝利。“西班牙軍隊赢得了戰鬥。”這些反對意見似乎完全合理,并在我的腦海中引發了一系列問題,終于導緻了本書的誕生。各方做出了怎樣的行動?又為了什麼目标而付出代價?這些問題不一定都能有答案。是科爾特斯(Cortés)征服了墨西哥嗎?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檢視官方曆史學家戈馬拉(Gómara)的報告時無比驚訝,因為戈馬拉相信科爾特斯幾乎是單槍匹馬推翻了強大的阿茲特克帝國。而我在看到許多學者關于西班牙帝國的建立的論述時,驚訝之情毫不亞于貝爾納爾。

西班牙何以崛起為世界強國

西班牙腓力二世

是以,我的這本書隻探讨關乎西班牙如何崛起為世界強國的幾個問題。它不僅是對聖康坦戰役的思考,也是對西班牙曆史演變的沉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與我過去30年的總體研究方向一脈相承。就在幾年前,為了向我目前旅居的這片土地及其人民緻敬,我出版過一部專著,主要考察反宗教改革時代加泰羅尼亞人的家庭生活、社會與文化狀況。而本書終于實作了我計劃已久的另一個研究主題:西班牙人。多年來,正是這些西班牙人讓我得以了解、欣賞并探究西班牙文化與曆史的複雜特征。

以西班牙為讨論中心的名著不勝枚舉,從R. B. 梅裡曼(R. B. Merriman)的四卷本《西班牙帝國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Spanish Empire),到薩爾瓦多·德·馬達裡亞加(Salvador de Madariaga) 的同主題作品皆屬此類。在這種視角下,西班牙這樣的小國取得了令人驚歎的帝國權柄,使世界為之震驚,随後卻又陷入無法避免的“衰退”之中。強調西班牙—尤其是卡斯蒂利亞—在帝國建立中的作用,這種論調由來已久。從本質上來看,帝國主義與歐洲中心主義的論調主導了傳統的曆史寫作範式。卡斯蒂利亞人從一開始就為他們在帝國(他們更習慣将自己的國家稱作“君主國”,而非“帝國”)中享有的地位而深感自豪,是以極力傾向于美化、誇大卡斯蒂利亞在帝國建立中的作用。一位著名的當代西班牙學者所言正反映了人們的普遍認知:“西班牙人占領了意大利,以勝利者的姿态穿過歐洲腹地,翻越高聳的安第斯山脈。”卡斯蒂利亞(西班牙)被視為世界的巨人、群眾的征服者、戰争的勝利者。曾經與西班牙交手的民族,如葡萄牙人、墨西哥人、意大利人和加泰羅尼亞人,也傾向于誇大對手的實力,以彰顯自己擁有足以抵抗西班牙的強大力量。英國民間流傳的1588年英格蘭重創西班牙“無敵艦隊” 的故事就是其中一個例證。荷蘭人在這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1600年前後,阿姆斯特丹著名的長官科内利斯·霍夫特(Cornelis Hooft)就曾說過:“與西班牙國王相比,我們簡直就像是對抗大象的老鼠。”不管是卡斯蒂利亞人還是其他民族,一個強大西班牙帝國的形象都能給他們帶來不少便利,各國的民間傳說和曆史書籍也會有意加深這種印象。然而,如果人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種“大象”的形象并不屬實。事實上,或許比較中肯的觀察結論恰恰來自遙遠的菲律賓群島,霍洛島(Jolo)上的蘇丹就曾向當地的西班牙官員直言道:“盡管我們确實可以被比作一條狗,而西班牙人是頭大象。但或許有一天,大象也會發現這條狗的實力快要趕上它了。”東方人的洞察力确實是難以超越的。

我們對過去的許多看法都充滿了各種迷思,就像我們之中仍然有人笃信地球是平的。如果這些迷思沒有實際害處,我們也不要急于将它們趕盡殺絕。然而,關于西班牙帝國的故事并不是全然無害的。對于今日的西班牙人而言,過去并不是遙遠的傳說,而是當下許多争論得以出現的内在因素,也将持續構成西班牙人政治期待與文化抱負的核心部分。“偉大的帝國時代”則是迷思與争議輩出的這一領域的重要“戰場”。對于普通讀者而言,“帝國”一詞意味着征服與國力擴張。16世紀的西班牙人對此了然于心,他們将抵達美洲邊疆的冒險家們稱作“征服者”,就是在表示這些冒險活動也屬于帝國事業。權力的概念被廣泛使用,随之流傳的還有“西班牙征服美洲”這樣的術語。“民族主義”視角下的解讀将西班牙的擴張簡單地視作國家實力的展現。然而,研究帝國史的曆史學家們近來開始質疑這一點,并且更傾向于探讨關于國家力量的本質問題。

這裡的“力量”并不一定隻是施展武力的能力。更準确地說,它也可以指帝國賴以建立的基礎,例如,提供金融和其他服務的能力,等等。換一種說法,即關鍵在于誰能聚集人力、提供信貸服務、組織貿易活動、建造船隻并制造槍支火炮。例如,我們從17世紀瑞典的案例中可以了解到在近代早期,很少有國家能夠在沒有盟友幫助的情況下掌握足以征服歐洲大陸的資源。同樣,僅僅是西班牙人,同樣無法取得足夠的資源來征服美洲大陸。他們得到了歐洲人和美洲原住民的幫助。事實證明,“征服”和權力的重要性往往不及“商業”或是整合資源的能力,西班牙的全球事業在許多階段都顯示出了“商業帝國”的種種特點。

這本書實際上是一個簡單的概述,試圖勾勒那些促成西班牙帝國崛起的因素。書中關于西班牙人本身的叙述并不多,因為西班牙的曆史學家們已有不少作品予以透徹講述了。我叙述的更多是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借用詩人的話來說,這些故事不再隻将西班牙人視為“塑造帝國光輝”的“推動者和變革者”,而僅僅将其視為一樁宏大事業的參與者,這樁帝國事業隻有在屬于不同民族的人群的合作下才能實作。書中将要介紹的帝國創造者,不僅包括來自西班牙的征服者,同樣也包括被征服者、移民、婦女、被驅逐者、被排斥者,等等。這些人也不僅僅是西班牙人,還有意大利人、比利時人、德意志人和中國人。從古至今,許多西班牙人都更傾向于将帝國視為他們自己的獨特成就,但是本書将會為另一種觀點提供佐證。

美國曆史學家威廉·L. 舒爾茨(William L. Schurz)在其出版于1939年的名著中,對西班牙帝國的形象做出了貼切的概括: 就像馬尼拉大帆船的命運一樣,作為一艘孤獨的船,它在亞洲和阿卡普爾科(Acapulco)之間的太平洋水域航行了兩個多世紀,承載着西班牙人、墨西哥人、中國人、日本人和葡萄牙人的财富與希望,是伊比利亞人在全球的利益分布範圍的象征。這個帝國像無情的帆船一樣,存在了幾個世紀,為許多人服務。這些人中無疑有很多西班牙人,但也有不少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我在此試圖講述的是一段帝國曆史,而不僅僅是一個扮演着帝國角色的民族國家的曆史。在我的書中,帝國不是一個民族的産物,而是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是各種曆史偶然事件的産物,在這些事件中,西班牙的貢獻并不總是非常重要的。上一代的曆史學家們更側重故事中關于西班牙的那一面,是以陷入了那些被臆想出的、如今已過時的問題,比如所謂的“西班牙的衰落”。一旦我們對帝國機制做出明确的定義,“衰退”這個概念就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隻有考慮到全部參與者的作用,我們才能了解這樁空前的帝國事業。這裡先列出幾個結論,或許可以便于讀者了解。頭一個主要結論甚為根本:我們習慣于“西班牙創造了帝國”的觀念, 但更有意義的說法應該是“帝國創造了西班牙”。在文中所述的曆史時期開始時,“西班牙”還并不存在,它沒有形成政治或經濟上的實體,其文化也不具備擴張輸出的能力。然而,半島上各族人民在帝國事業上的合作使他們有了一樁共同的事業,這導緻他們團結起來,進而強化了半島的統一(盡管還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

第二個結論同樣重要:帝國的建立之是以成為可能,不僅僅是由于西班牙,更是由于西歐和亞洲國家都提供了資源支撐,這些國家都全方位、合法地參與到這樁通常被人們(甚至是專業曆史學家)認為是專屬于“西班牙”的事業中。是以,本書試圖解構西班牙的角色,使人們了解帝國事業的參與者及其貢獻。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曾将腓力二世的帝國描述為“徹底的失敗品”(un total de faiblesses),字面意思就是“全是缺點”,我對這一點格外關注。在整個帝國建立的過程中,我會強調其他歐洲人的作用,因為“帝國”始終是一份共同的事業。近來還有一位學者提醒我們“歐洲的擴張,尤其是随之而來的海外帝國體系,是技術方面的普遍進步,以及歐洲是以獲得的超越世界其他地區的商品生産效率與服務能力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是正如我們所知, 這些技術通常是歐洲的,而非西班牙專有的。

大約兩代人以前的阿梅裡科·卡斯特羅(Américo Castro)在試圖評估西班牙對文明的貢獻時,有充分的理由堅信“西班牙從未有過重大創新”。據他的說法,西班牙的宗教思想、人文主義、技術、科學、意識形态都來自外部。他的觀點與偉大的神經學家聖地亞哥·拉蒙·卡紮爾(Santiago Ramón y Cajal)一緻,後者也認識到了“查理五世時代思想與産業的方方面面——科學、工業、農業、商業——都完全不及歐洲總體水準”。然而,恰恰是被動的伊比利亞文化掌握了建設世界強國的力量。西班牙的發展得益于外部世界,但與此同時,西班牙人也充分利用了自身的特質,來建構他們的帝國之路。需要指出的是,我在前文中的叙述明确否定了一種流行觀點,即歐洲人是權力的基礎,歐洲的某種奇迹賦予了它世界霸主的地位。我也不接受一些曆史學家輕松論證出來的那種觀點,即歐洲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主要基于“西方武器相較于其他地區的武器擁有的絕對優勢”。讀者們會看到,于我而言,西班牙帝國不隻是歐洲人的創造物,也是美洲原住民、非洲人和亞洲人的創造物。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