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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改革開放以來,翻譯成為中國與世界之間的橋梁。習近平總書記緻信祝賀中國外文局成立70周年強調,要更好向世界介紹新時代的中國,更好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為中國走向世界、世界讀懂中國作出新的更大的貢獻。這為翻譯界指明了立業方向。面廣量大的翻譯實踐需要理論的支援,翻譯研究成為學人試筆研習的領域,發展和完善中國的譯學研究體系,仍是重要的理論追求之一。

翻譯學是一門綜合性學科,須借鑒其他學科的相關理論來研究翻譯問題。跨學科研究能有效拓展學術空間,跨學科翻譯研究強調學科間的融合、互動與合作,具有開創性、包容性和開放性。新世紀以降,翻譯的跨學科研究步伐加快,形形色色的“翻譯學”和譯學新論接踵而至,知識生産蒸蒸日上。但翻譯學科的影響力仍有待擴大,不能僅僅局限在專業圈子内說文論道,有必要對跨學科翻譯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做一番探讨。

不同名目的“翻譯學”興起

目前,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廣度已明顯延伸。冠以“××翻譯學”或“翻譯××學”之類的“交叉學科”有61種之多,涉及的學科有哲學、美學、闡釋學、倫理學、社會學、生态學、地理學、傳播學、教育學、語言學、心理學、經濟學、政治學、思維學、安全學、文學、文化學、符号學、認知科學、交際學等二三十種。上述任何學科與翻譯學交叉,即可構成一門新的“翻譯學”,如哲學與翻譯學交叉構成翻譯哲學,安全學與翻譯學交叉構成翻譯安全學,社會學與翻譯學交叉構成社會翻譯學或翻譯社會學等,但隻是自成體系、自圓其說。就卷帙浩繁的翻譯論文而言,涉及的學科更是五花八門,除以上學科外,還有人類學、宗教學、叙事學、計量學、媒介學、風俗學、資訊論、控制論、模糊理論、博弈論、東方學、數字人文、遊戲學、認知神經科學、生物符号學、計算機科學與計算語言學等。

拓展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翻譯學如此廣泛交叉,研究效果如何?黃忠廉、王小曼認為,跨學科研究當下多處于概念借用研究的階段,也就是說跨學科翻譯研究仍處于概念借鑒研究的表層,尚未通過深入剖析各學科内部的關聯性而從本質上解決問題。這是一個學科交叉廣度和深度的問題,筆者的調查印證了這一結論。

以61種不同名目的“××翻譯學”或“翻譯××學”為關鍵詞,在知網上查詢曆年來各自發文的累計數,以說明學人對其關注程度和研究狀況。截至2021年底,名列前茅的有生态翻譯學(2868篇)、翻譯美學(1194篇)、社會翻譯學(也稱翻譯社會學,二者合計為226篇)、語料庫翻譯學(183篇)和翻譯詩學(163篇)等五種。生态翻譯學和翻譯美學發文數最多,在具有共同屬性的成員中“鶴立雞群”。根據原型範疇理論,61種“翻譯學”屬于相同範疇,具有“家族相似性”。範疇成員有中心成員和邊緣成員之分,具有更多共同屬性(成員之間有互相重疊的屬性)的成員是中心成員。經時間的檢驗,在61種“翻譯學”中,生态翻譯學、翻譯美學、社會翻譯學(翻譯社會學)、語料庫翻譯學、翻譯詩學等屬于中心成員,具有共同屬性,并受到譯界的普遍關注。細品起來,這幾種“翻譯學”确實代表着跨學科翻譯研究的不同有效途徑。

自創、傳承、引進和本土化

生态翻譯學是跨學科研究成功的一例,其翻譯理論常與跨學科聯系在一起。生态翻譯學最初以達爾文生物進化論中的“适應/選擇”學說為指導,探讨“翻譯生态環境”中譯者選擇與适應行為的互相關系、基本特征和規律。以2001年胡庚申在國際譯聯第三屆亞洲翻譯家論壇上的論文《翻譯适應選擇論初探》為發轫,後以新生态主義為理論主導,以生态翻譯的喻指和實指為研究取向,以揭示翻譯文本和翻譯活動中的生态理性與生态意義為學術要務,旨在以生态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來統領并觀照翻譯行為與研究,是一種從新生态主義理論視角描述翻譯的研究範式。生态翻譯學是目前大陸翻譯界最具影響力的學說,并不斷成熟。其最初借用适者生存的理論來解釋、催生翻譯學的知識形态和話語體系,建構可以進行自我解釋的知識形态,後又從新生态主義中汲取理論要素,生成可以自我言說的話語結構,逐漸形成以生态學和翻譯學交叉學科研究為特征的觀念架構。但許多跨學科翻譯研究隻是概念的簡單“搬遷”,收效甚微。

翻譯美學是翻譯學與美學的交叉學科,是傳承大陸經典美學思想的範例。1986年劉宓慶提出翻譯美學的基本理論構想,即運用美學基本原理分析、闡釋和解決語際轉換中的審美客體、審美主體和審美關系,是對翻譯活動中審美體驗一般規律的研究,對審美再現手段及翻譯美的标準的探讨。在此基礎上,1995年劉宓慶所著的《翻譯美學導論》傳承了中國傳統美學思想,明确了翻譯美學的感覺、想象、了解、再現等四級審美體系,強調翻譯審美再現的内容、手段和程式,提出翻譯審美移情論,是中國真正意義上比較全面系統的翻譯美學思想研究成果。該書全面揭示譯學的美學淵源,探讨美學對譯學的特殊意義,用美學的觀點認識翻譯的科學性和藝術性,并運用美學的基本原理提出翻譯不同文體的審美标準,分析、闡釋和解決語際轉換中的美學問題。在充分認識翻譯審美客體(原文)和審美主體(譯者)的基本屬性基礎上,剖析客體的審美構成和主體的翻譯能動作用,明确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的關系,提供翻譯中審美再現的類型和手段,以指導翻譯實踐。劉宓慶認為,如果說美學在西方譯論史上有着影響至深的推動作用,那麼中國譯論與美學的關系就更加密切和持久了。中國傳統譯論從理論命題到方法論都與哲學—美學緊密相連。

近十年來,大陸學者努力汲取中國傳統哲學與文論要旨,應用《易經》思想、和合思想、“道器論”等,結合中國傳統譯論,重構翻譯學闡釋體系和中國譯學話語體系、學術體系,産生了“和合翻譯學”“共生翻譯學”“文章翻譯學”“大易翻譯學”“易譯學”等新論。遺憾的是,古為今用、借古論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上學說至今尚未被譯界廣泛接受。

拓展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語料庫翻譯學是“引進+本土化”的範例。與生态翻譯學和翻譯美學的路徑不同,語料庫翻譯學走先“引進”,再消化、應用、發展的本土化道路。貝克(Mona Baker)開辟了以語料庫為基礎的翻譯研究途徑,早在1993年即著有《語料庫語言學與翻譯研究:意義與應用》,并着手主持建立英語翻譯語料庫。王克非借鑒語料庫語言學的理念,率先倡導基于語料庫的翻譯研究,采用語内比較和語際對比的實證方法,發現和闡釋翻譯的普遍特征。王克非在國内最先提出語料庫翻譯學的概念:“語料庫翻譯學在研究手法上以語言學理論為指導,以機率和統計為手段,以雙語真實語料為對象,對翻譯進行曆時或共時的研究,代表了一種新的研究範式”。該定義清晰闡述了語料庫翻譯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注重從語言學、翻譯學理論的視角觀察、分析、描寫翻譯本質、翻譯過程以及翻譯現象,凸顯了語料庫翻譯學跨學科的屬性。

目前,中國語料庫翻譯學研究在語料庫規模、研制技術、加工深度和曆時複合等方面不斷創新,處于國際研究的前沿。國内許多機關甚至個人都建有用途不同、規模不一、制式各異的語料庫。比如,中國外文局等機關根據文化“走出去”的需要,主持建設了“中國特色話語對外翻譯标準化術語庫”和“‘中國關鍵詞’多語種對外資訊傳播平台”等具備一定規模、可供翻譯研究和查詢的語料庫。

社會翻譯學(翻譯社會學)是又一個“引進+本土化”的範例。其最早由霍爾姆斯(James S.Holmes)在《翻譯的名與實》一文中提出,但并未引起關注。直到21世紀前後,從社會學角度關注翻譯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多。譯學界召開專題國際會議、出版文集,借用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符号生産、場域、資本、符号商品、慣習和幻象等概念,旨在把翻譯行為置于宏大社會語境中進行研究,探析其背後的社會文化因素及各翻譯中介之間的關系、角色及互相影響等;把翻譯看作一種社會現象,而不僅僅是一個語言間的轉換問題;把翻譯置于更大的領域來考察,強調社會體系對翻譯的制約作用,突出翻譯與社會、權力、話語的互相作用,形成翻譯的社會學研究模式。借鑒社會學的主流思想和方法,翻譯社會學已成為國内外翻譯研究的一個新路徑,為翻譯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資料顯示,“企業翻譯學”“軍事翻譯學”“圖解翻譯學”“翻譯思維學”“翻譯語義學”“翻譯教育學”“翻譯經濟學”等已問世多年,卻少人問津,有的“翻譯學”關鍵詞資料甚至為零,有的“翻譯學”隻見相關論文一兩篇。另外,“國家翻譯學”“知識翻譯學”“生态口譯學”等在2021年建立,資料暫時空缺,其能否在今後的翻譯研究中落地生根尚未可知。

我們不是唯資料論者,不能隻看資料,而不顧學科的性質和類型。生态翻譯學、翻譯美學、語料庫翻譯學、翻譯社會學都以翻譯實踐為研究客體,把翻譯置于不同語境中,并采用其他學科原理或現代化的手段進行考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為翻譯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這些分支學科觸及翻譯的本質,疏通了翻譯的機理,也回答了翻譯實踐提出的問題,因而學習和研究者衆多。而“元翻譯學”(或稱“玄翻譯學”)、“理論翻譯學”“翻譯哲學”等少數分支是脫離翻譯實踐的形而上的研究,學理深邃且屬小衆科目,關注研究的人相對較少,産出的論文自然也少。

正确認識跨學科翻譯研究

廣度和深度是衡量事物的兩個次元。對翻譯研究來說,“廣度”要求理論能覆寫翻譯所及的各類現象,“深度”要求直抵翻譯的本質。翻譯作為一項複雜多元的社會活動,涉及作者、原文、譯者、譯文、讀者、贊助人、編輯、出版商等。翻譯和翻譯現象本身具有多元性、複雜性和普遍性特征,是以,翻譯研究是需要“廣度”的。翻譯研究又是一項學術活動。學術是系統專門的學問,是對存在物及其規律的學科化論證。單一的理論不能有效論證翻譯動機、翻譯思維、翻譯過程、譯文接受以及一定社會文化語境下影響翻譯的各種現象,除了事實論證外,還需要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模式與研究方法,從不同視角加以論證。這就涉及論證或研究的深度問題。在跨學科研究中,不是借鑒其他學科幾個術語、貼幾張标簽就是多學科的交叉融合研究。

目前,翻譯研究有廣度而無深度。翻譯研究邊界過度擴張,研究目标對象有“去中心化”的趨勢。對關聯學科的借鑒越來越多、視角增加,研究者也紛紛開始建構自我解釋的知識形态。學者們在時代大潮中不斷尋找新的突破,探索新的存在形式,呈現新的知識形态,形形色色的“翻譯學”不斷湧現,把翻譯研究帶向各自的領域。于是,知識生長呈現一個個分散的孤島,看似星羅棋布,實則互不相幹。除了早已成熟的語言學與翻譯學的深度融合之外,就是生态翻譯學、翻譯美學、語料庫翻譯學、翻譯社會學這些需要引證和探讨的知識體系了。

翻譯的跨學科研究既有客觀需要,也需主觀能動。“學”原指某一門類系統的知識,如實體學、化學、哲學、生物學等。随着知識分工越來越細,自成系統的主張、理論亦稱為“學”。一級學科之下的二級學科,二級學科之下的三級學科,都可稱為“學”。于是,翻譯學科漫無邊際地衍生出各種“學”來。而事實證明,隻有為數不多的“××翻譯學”或“翻譯××學”對翻譯學科建設有所裨益。

大陸譯學的跨學科研究大緻有三種模式:其一,“自上而下”,即從哲學高度考察翻譯現象,直抵翻譯本質和翻譯價值,廓清對翻譯的根本認識,以中國傳統哲學、倫理、美學思想為其理論特點。翻譯美學、翻譯哲學、倫理翻譯學、闡釋翻譯學等屬此模式。其二,“自下而上”,即總結歸納翻譯實踐經驗,加以概念化和範疇化,從實際經驗中提煉、升華理論,如語言翻譯學、口譯學等。此模式産生的理論經常不被稱為“學”,如黃忠廉的“變譯理論”、許淵沖的“三美論”、方夢之的“應用翻譯研究”等。其三,“借雞生蛋”,即借鑒相關學科的概念、範疇和理論架構,創立新的交叉學科。這種模式為近一二十年所常見,如借經濟學而生翻譯經濟學,借地理學而生翻譯地理學等。學人們過往慣用“自上而下”模式,其特點是譯論呈碎片化,集腋成裘。他們靠感悟、憑實學,旁搜遠紹,校短量長,前赴後繼,譯論的精粹代代相傳,自成一統。如羅新璋總結的“案本—求信—神似—化境”這四個概念,成為大陸翻譯理論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翻譯學是一門實踐性、應用性很強的學科。翻譯理論按功能和源頭可分為宏觀、中觀和微觀三個層次。宏觀理論關注翻譯的普遍和根本問題,對翻譯實踐的指導主要是方法論、價值觀、認識論和翻譯思想層面上的;中觀理論受宏觀理論的支配和調節,是宏觀理論向微觀理論過渡的理論;微觀理論則來自實踐,受中觀理論的制約和調節,用于翻譯操作。有跨學科研究者好在宏觀理論上大張聲勢,而對微觀技巧不屑一顧,對中觀政策也缺乏系統研究。翻譯政策(此術語20世紀末引進,之前統稱為“翻譯方法”)的研究屬于中觀研究,目的是架設宏觀理論通向翻譯實踐的橋梁。國外自成體系的翻譯理論都有相應的翻譯政策。20餘年來,“翻譯政策”逐漸成為大陸翻譯研究關鍵詞中的第一高頻詞。國外政策理論如歸化異化、顯化隐化、改寫等,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釋中國的翻譯現象。大陸不少翻譯方法源于自下而上的推演、歸納和綜合以及經驗的概念化和範疇化,這曆來是學人們研究翻譯的主項和強項。如古代譯論中的“五不翻”“厥中”“會通”,近代譯論中的“以頓代步”“達旨”“兼顧兩面”等。但這些翻譯方法對一些标舉跨學科旗幟的研究者并不十分靈驗,究其原因,或是論者疏于實踐而無翻譯的感悟和靈性,或是缺乏系統的科研素養,或對傳統譯論一片茫然。中國當代譯論并不是沒有創造,隻是與翻譯事業的蓬勃發展落差較大。

翻譯研究者多有語言學或外國文學背景,但融通其他學科也并非易事。現在有一些不太懂(或根本不懂)其他學科的人,自诩為在做跨學科研究,實際上隻是蹭跨學科翻譯研究的熱度而已。翻譯的跨學科研究是常态,貫穿于翻譯理論的不同層次,需講究跨學科的廣度和深度,在“廣”上須持謹慎态度。毫不誇張地說,翻譯與大陸現當代學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不是見風是雨、見獵心喜,有一絲關系就“跨”過去。應敬重一個“學”字,不是逢“跨”就必稱“學”。跨學科研究應從借用概念、術語的表層深入下去,走向不同學科與翻譯學互相作用、互相滲透的深層融合。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翻譯理論發展史研究”(20&ZD312)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編輯:劉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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