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是怡紅院的一個小丫環，她沒有晴雯、襲人那樣風光，也比不上後來的芳官受寵。但春燕兢兢業業，為人本分，卻又有眼力見兒，是以在怡紅院裡，她的人緣還是不錯的。大小丫環不讨厭，也不排擠她。
春燕是家生子，母親是芳官的幹娘何婆子。寶玉有一句名言，女兒都是水做的骨肉，而結了婚的女人則生了許多不好的毛病。再老了，竟是魚眼晴了。此話用來形容何婆子，倒也恰如其分。何婆子是個寡婦，帶着兩個女兒過活，眼睛裡隻看得到錢，最愛做的事就是占便宜，這樣的母親，讓春燕很是沒臉。
同是家生子，看看人家柳五兒的母親，那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柳嫂子對自己的女兒百般呵護，當成掌上明珠一般，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方面，柳五兒所得到的，比春燕不知多多少。
再看看春燕的原生家庭，也真是不幸啊。沒有父親，就隻有這一個粗鄙又見識淺薄，自私讓人生厭的母親。何婆子堪稱雁過拔毛，能不能占的便宜，她都想撈一把。對于幹女兒芳官，何婆子也是可着勁兒欺負壓榨，明明拿了芳官的月例錢，卻連洗頭水都讓芳官用自家女兒剩下的，說是虐待也不為過。怪不得芳官和她大喊大叫，奮起反抗呢。
雖然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春燕卻沒有成為母親那樣的人。當何婆子招呼自己女兒過去洗頭時，春燕不肯，說自己有月錢，不用芳官姐姐的。倒是妹妹小鸠屁颠颠地過去了。春燕講道理，明是非，别人的東西，她不會據為己有，不貪那點兒便宜。為此，她反而被何婆子埋怨，認為這孩子傻冒，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何婆子也給春燕帶來了不少困擾。本來春燕就在怡紅院工作，那怡紅院是什麼地方？女兒能進怡紅院，可不是跟燒了高香似的，怎麼着也得注意形象。可何婆子哪管三七二十一呢，想欺負芳官就欺負，想大聲嚷嚷就大聲嚷嚷，全然不把怡紅院衆人放在眼裡，連寶玉在跟前，也不肯認輸。
事情鬧大了，自己卻讨了沒趣，好沒臉面。賈寶玉領着一幫丫環聲援芳官，何婆子哪裡頂得住？她那孤立無援，灰溜溜的樣子，讓人又好氣又好笑。而春燕面對這樣愚蠢不知進退的母親，還能說些什麼呢？隻怕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吧？
《紅樓夢》裡還有一個特别粗俗的母親，趙姨娘，有事沒事就給女兒探春添堵。探春每每為趙姨娘收拾殘局，被越姨娘所拖累，被人在背後議論。其實春燕也遇到了類似的困擾，雖然她隻是一個丫環，但兩代人之間的代溝，以及不同的三觀，讓她們沒法了解彼此。何婆子不喜歡女兒向着外人，而春燕也不明白何婆子，為什麼自己母親是這樣的呢？
春燕向來幫理不幫親，她承認自己母親，還有姨媽越老越把錢看得真了，是不知足的表現。這兩年自己進了怡紅院，她們也被派去梨香院照管，經濟也寬裕了，可還隻是無厭。春燕在旁人面前，說起自己的家人和親戚，沒有偏袒，也沒有抱怨，她有一雙慧眼，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呢。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可有多少人能像她這樣通透和清醒的？
何婆子掉進了錢眼裡，對于女兒，卻不甚放在心上。她和春燕之間，沒有太多的交流。春燕進了怡紅院，也常勸導母親不要生事，但何婆子哪裡聽得進女兒的話？不論是幹女兒，還是親女兒，一言不合，何婆子就要開罵開打。春燕平時肯定沒少挨何婆子的揍。
她可不像柳嫂子，輕言細語地對柳五兒，生怕把女兒吹倒了似的。何婆子隻要覺得春燕不聽話，不懂事，直接就是武力解決。哪怕春燕已經分了房了，也是十幾歲的少女了，何婆子可不顧自己和女兒的面子，把賈府當自己家一般，打起女兒來，完全不分場合！
春燕乖巧，伶俐，工作上順風順水，沒有似錦的前途，卻也平平順順。能在怡紅院混成這樣，也算是春燕會來事。當春燕在柳葉渚發現，薛寶钗的丫環莺兒摘了新鮮柳葉和花兒編來玩時，便好意勸告莺兒，說自己的姨媽負責這片地兒，不許人随意折取。莺兒卻是不服，認為平時寶钗房裡都沒有要人送過分例中的花草，如今自己折取些，也不為事。
春燕不能多說什麼，不想姨媽夏婆子來了，心痛那些花草，不能說莺兒什麼，就把氣撒到春燕身上，又是罵又是打。正巧，何婆子也來找春燕了，叫春燕舀水，結果夏婆子告了春燕一狀。何婆子心裡也因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上來直接就是耳刮子，罵得春燕很難聽。春燕連忙向怡紅院跑，何婆子跟在後面追，自己卻滑倒了，惹得衆人發笑。
何婆子不成體統，麝月便要着人請平兒來管管，何婆子一聽就軟了，又是求襲人等人，又是央告女兒春燕“原是為打你起的，饒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罷！”這個時候的何婆子，哪裡還有一點嚣張之氣？何婆子在衆人面前出醜，又認慫的樣子，也是搞笑。
春燕有這樣的母親，既沒有什麼體面，也感受不到什麼溫情，時不時地，還給她來些“驚喜”，她的心裡，肯定不是滋味。春燕很客觀，承認母親有不少毛病，但就算這樣，春燕也從不怨恨自己的母親。相反，對于母親何婆子，她除了好好引導，其實也帶着滿滿的關懷和愛意。
何婆子雖然沒事就打春燕，但她隻是一個粗魯的婆子，能有多大的見識，多高的修養呢？何婆子是寡婦失業，在春燕沒有進入怡紅院之前，在她沒有分派到工作之前，日子一定是很難過的。這也讓她養成了愛貪小便宜，锱珠必較的臭毛病。但這并不能說，她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何婆子也不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好母親，甚至一有不順心，她還會把氣出在女兒身上，但是母女間無隔夜仇，過了也就算了。
何婆子也并非是一個全然不明事理的人。後來，女兒春燕勸她的話，她也能聽進去了。母女倆去寶钗房裡道了歉，回來的途中，有說有笑，何婆子表示，女兒的話很有道理，應該聽的。她的回答還蠻風趣可愛，“小蹄子，你走罷！俗語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着我了。”這和先前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婆子形象大相徑庭。
春燕還告訴母親，叫她安分守己，并且透露，寶玉許諾了的，将來怡紅院的人，他都會回太太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這何婆子聽了大喜，念佛不絕。雖然平時有沖突，但母女倆到底是一條心的，母女倆的關系，也是親密多過隔閡。
春燕體諒自己的母親，守寡多年，其實也不容易。她雖然也會因為何婆子的所作所為感到郁悶，氣惱，卻從來不會生分，這倒應證了一句話：打是情罵是愛。有了好處，春燕也總會想到母親。
柳家的給芳官做了一份營養套餐，芳官嫌油膩不肯吃，賈寶玉卻覺得甚是美味。春燕沾了這二人的光，在寶玉的指令下，也吃了半碗湯泡飯。寶玉再叫她吃，她隻說夠了，卻特意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着給我媽吃。多麼溫暖的舉動啊！
春燕從不介懷自己的原生家庭，對于一身戾氣，滿嘴粗話的母親何婆子，她也是發自内心的愛着，底層人的生活本已不易，而春燕的身上，卻讓人感受到了一股歡喜平和之氣。
在這對母女身上，有着歹竹出好筍的意思，可春燕從沒有嫌棄過自己的母親，她熱愛不完美的生活，也熱愛不完美的母親，這才更像我們普通人的人生。有這樣一個孝順而聰慧的女兒，也是何婆子的福氣啊！
作者：阿五，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